晋阳大长公主神色凝重,慢声道:“先稳住,等进宫面圣之后,就知道了。”
进宫的路上,顾惜惜心中也是忐忑,轻声问道:“娘,会不会是东海有事?”
罗氏回忆着昨天进宫朝贺的情形,摇了摇头。
昨天进宫时,燕舜与明浮玉神色和煦,太后也是满面笑容,领宴时有人问起东海招安的进展,燕舜还胸有成竹地说使团在泥丸岛的谈判非常顺利,不日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怎么看都不像是出事的模样,况且大过年的,官兵是人,海盗也是人,难道放着好好的年不过,偏要赶着这时候动刀兵?
在晋阳大长公主面前,罗氏是那个焦急惶恐的人,在顾惜惜面前,罗氏却要做定海神针,于是柔声安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顾惜惜却没法子放心。宫中召见,还从没有过特意叫上她的情形,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很可能与魏谦有关。
车子驶进西华门,一家人急匆匆地随着内侍进了睿思殿,进门之后,先看见太后坐在正中,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刚哭过的模样,顾惜惜心里咯噔一下,原本就有的不祥预感,此时越发沉重了。
燕舜亲自起身相迎,扶住了晋阳大长公主,神色凝重:“姑祖母来了。”
晋阳大长公主也看出情形有些不对,脸上保持着镇定,沉声问道:“陛下急召,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燕舜看了眼顾惜惜,道:“今日一早接到加急塘报,顾侯前日夜间率军平定了泥丸岛的海盗,匪首吴四海伏诛,顾侯乘胜追击,在濑虾岛附近与江中则为首的海盗交火,重创敌军。”
顾惜惜越听越惊。使团不是已经上岛招安了吗,怎么会突然打起来了?而且,既然是打胜了,为什么皇帝的语气这么沉重,太后又像是哭过?
晋阳大长公主也听出了问题,急急追问道:“小婿如今,可是返回岸上了么?”
燕舜沉声道:“顾侯在交战中不慎负伤,已经送回东海兵营医治,从塘报来看,顾侯的伤势并不在要害处,只要用心调养,过些日子就会痊愈。”
晋阳大长公主松了口气,罗氏又是心疼又是庆幸,却在此时,燕舜转向顾惜惜,道:“不过顾表妹,交战之时魏统领为了相救顾侯,不慎落水,下落不明。”
顾惜惜茫然地啊了一声,愣在了当地。
许久,才恍惚明白过来,为什么燕舜,指名要她来。
太后哽咽着开了口:“此次大捷虽然是国家之幸,但上岛议和的使团不幸全部遇难,就连岐王,岐王他也,殉国了……”
不幸,全部遇难。
顾惜惜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楚到底说的是使团,还是魏谦。满脑子里只想着,怎么会?怎么会?
她从来没有梦见过这些,而且,好端端的前去招安,怎么会打起来?他身手那么好,怎么会下落不明?
一直到出宫之时,顾惜惜依旧神思不属,整个人像踩在棉花上一样,高一脚低一脚的,不知道走在哪里,明浮玉扶着晋阳大长公主走在前面,忽地回过头看着她,低声说道:“惜惜表妹,魏统领他,都是为了你。”
像是心上某个阀门突然被打开了,顾惜惜哭出了声。
初三之后,消息一点点传开了。
使团在腊月二十五登上了泥丸岛,吴四海提出的条件是不上岸,将泥丸岛改为封地,张韶却代表燕舜,坚持要求他上岸受封,为了这点,双方一直没有谈拢,便一天天拖了下去。
除夕当天,吴四海在岛上设宴款待使团,吃喝到半夜时,顾和与魏谦突然率军突袭,吴四海仓促应战,眼看不是对手,于是挟持使团作为人质,试图阻挡,张韶为了不拖累大军,当即投海,顾和命麾下突进,吴四海走投无路,于是杀了燕淮和所有使团的官员,放火自焚。
控制泥丸岛之后,顾和又命部下换乘泥丸岛的盗船,伪装成吴四海的手下,前往濑虾岛向江家求援,江家没有防备,遭到重创,谁知战到一半时,突然有江家的援兵杀到,顾和腹背受敌,负伤落水,魏谦跳进海里将他救起,自己却被海盗缠住无法脱身,力气用尽之后,被大浪卷走,下落不明。
“你放心,你爹爹已经命所有能用的人手都出海去找魏谦了,圣人也严命沿海州县协助寻找,不会有事的。”罗氏夹起一筷虾籽面送到顾惜惜嘴边,柔声劝道,“惜惜,你好歹吃点东西,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顾惜惜这一天里,只有早起时吃了半碗粥,此时恍惚着吃了一口面,摇头道:“娘,肯定不会有事,若是有事,我肯定能梦见。”
她不会弄错的,如果他出了事,她肯定有感觉,绝不会就这么毫无声息的,
罗氏叹口气,道:“只怕这突袭的计策,当初放出风声说要招安时,就已经定下了,魏谦心思缜密,肯定早有准备,应该不会有事的。”
顾惜惜涩涩一笑,道:“他那个疯子,做什么事都要拿命去搏。”
这些天零零散散的消息拼凑起来,她也算看得明白了,招安就是一个幌子,张韶率使团上岛,只怕就是为了摸清楚岛上的情况,用燕淮和自己的性命麻痹吴四海,方便顾和率军偷袭。
这计策,当初在京时,魏谦与张韶大约就已经定好了,就连顾和之前吃败仗,大约也是计策中的一环。顾惜惜想着张韶临走时孤注一掷的神色,想到魏谦那句,若一切顺利,喉头不觉哽住了。
她强忍着心里的惶恐,低声道:“不会有事,肯定不会有事!”
到元宵节跟前,东海依旧没有传回来好消息。
燕淮和使团其他人的尸首都已经找到,陆续安排送回京城,但魏谦和张韶,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冬天寒冷,落水后很快就会失去体温,况且泥丸岛与濑虾岛附近洋流复杂,又有许多暗涌,便有许多人猜测说,大约是早就死了,尸体被海浪卷走,再也别想找到了。
顾惜惜一天比一天睡得少,时常刚刚合上眼,便突然惊醒,恍惚中觉得魏谦似乎在叫她,只是四下里到处寻找,每每却只有她一个,那熟悉的信,熟悉的人,始终不曾再出现过。
元宵当夜,顾惜惜守着孤灯,熬到四更时才朦胧睡着,半梦半醒之间,就见一片浓雾笼罩着海面,乱石嶙峋的孤岛上,隐约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
雾气越来越黑,越来越沉,顾惜惜不顾一切地向那个身影奔去,却怎么也跑不到跟前,急切失望之下,不觉哭出了声。
雾气却突然散开了,顾惜惜看见一大片白色的岩石,岩石中间躺着一个男人,虽然看不见脸,但她知道,是魏谦。
“惜惜,”一个飘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顾惜惜:英雄救美,美救英雄,有什么区别呢?
顾惜惜:夫妻之间,自然是不分彼此的。
第76章
罗氏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连忙开了门时,顾惜惜满脸是泪地冲了进来,哽咽着说道:“娘, 快给爹爹送信去!”
她穿着寝衣,光着两只脚, 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越发显得一张小脸苍白憔悴, 罗氏心疼极了,连忙搂住她在怀里暖着,柔声问道:“惜惜, 怎么了?”
三元、四喜各自拿着披袄、大毛斗篷、靴子, 趿着鞋急急忙忙追了过来, 罗氏接过斗篷裹住顾惜惜,正想让她到帐子里头暖和暖和, 顾惜惜却顾不得,扯着她急急说道:“娘, 快给爹爹送信, 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都梦见了, 是一个孤岛, 岛上有很多白石头!”
罗氏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深更半夜急成这样子, 虽说做梦的事虚无缥缈,可是女儿的梦, 从前是有过征兆的,况且她这么焦虑,哪怕写封信安慰她一下也好。
罗氏连哄带劝地将顾惜惜安置在帐中,用厚棉被严严实实地围住了, 自己要来纸笔,匆匆忙忙将顾惜惜的梦写成一封短信交给丫鬟,吩咐即刻交到门房上,城门一开就送去东海。
顾惜惜裹着被子靠床坐着,眼见那封信送了出去,油煎火烤似的一颗心,这才稍稍安定一些,待回味过来自己的举动实在不成体统时,不由得捂着脸说道:“娘,我不该这么晚冒冒失失来吵你。”
罗氏披着衣服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别担心了,这些天驿站也一直在加急传递东海的消息,大约两三天后,你爹爹就能收到了。”
两三天,几十个时辰,他还要等那么久。
顾惜惜靠在罗氏身上,强忍着眼泪,回忆着梦里的情形,只觉得心里头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他不会有事的,她梦见了他,他不会有事的!
东海之上。
海浪翻卷,天低云黑,一艘小船无声无息地驶近孤岛,在一片巨大的白色礁石中间抛下了锚。
岛上没有一丝绿色,全是白色的砂砾岩石,嶙峋的岩石中间藏着一座铁牢笼,笼中用锁链锁着一个黑衣人,正是魏谦。
船只停稳,时骥一跃而下,迈步走向牢笼,隔着铁栏杆向魏谦笑着说道:“魏统领,想好了吗?现在愿意交代我娘的下落了吗?”
除夕夜顾和偷袭濑虾岛,原本是稳操胜券,不料战到一半时骥突然率援军赶到,前后夹击顾和,顿时扭转战局。
原来时骥一直潜藏在东海,暗中窥探顾和的举动,猜测到他会偷袭之后,便决定趁江中则与顾和斗得两败俱伤之时,跳出来坐收渔人之利。
当天的情势果然正中他的下怀,顾和负伤落水,魏谦下水相救,时骥立刻吩咐麾下的水鬼将他缠住,魏谦本来就不擅长水战,力竭后被大浪卷走,水鬼顺着洋流一路追踪,最终找到昏迷不醒的他,囚禁在这座无名小岛上。
而时骥率军登上濑虾岛,将岛上剩余的江家人马收为己有,从此盘踞海上,与江中则分庭抗礼。
他囚禁魏谦,目的一是要牵制顾和,给自己争取一个喘息的机会,第二,就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杨氏的下落,只是关了这么多天,魏谦一直态度冷淡,反而弄得他骑虎难下,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魏谦抬头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只要你回京投案,杨夫人自然无事。”
时骥笑了下,道:“魏统领是个聪明人,就算不念着自己,也该念着惜惜妹妹,她此时必定牵肠挂肚的,说不定人都要消瘦憔悴了,魏统领何不痛痛快快跟我说清楚,我立刻放你走,魏统领也就能回京去见惜惜妹妹了。”
魏谦一听他提起顾惜惜,脸上神色一冷,盯着他慢慢说道:“时骥,上次你动她的结果是什么,你应该还记得。”
上次若不是他早打着潜逃的主意,提前把底下的联络点都收拾过,只怕就要被魏谦一网打尽了。时骥也知道他的手段,脸上的神色不由得郑重了几分:“魏统领,上次惜妹妹出事,我事先并不知情。”
魏谦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话。
时骥关了他这么多天,看情形也知道他不可能交待,想了想又道:“魏统领,我深受皇恩,无意与朝廷作对,只是眼下江家并不是我说了算,等我放开手脚归拢了江家的烂摊子,陛下和公主必定会知道我的一片苦心。”
他转身向船上走去,道:“魏统领,我也不跟你为难,你回京之后,还请把我的苦衷告知陛下,告知公主,就说东海只要有我在一天,就绝不会再掳劫我朝的船只百姓,请陛下和公主放心。”
魏谦道:“驸马若能说到做到,令堂自然会安然无恙。”
时骥背对着他,笑着摇了摇头,道:“有公主在,相信我娘不会受委屈。”
他跃上夹板,这才把钥匙远远扔出去,只好丢在牢笼跟前,大笑着说道:“魏统领本事过人,肯定能拿到钥匙脱困,岩石中间藏有食水,足够一天食用,想必以魏统领的能耐,一天之内,也该想到办法离开这个孤岛了。魏统领,今日一别,恐怕是后会无期,各自珍重,代我向惜妹妹问好。”
小船悠悠离岸,时骥眼看魏谦拖着镣铐伸手去够那串钥匙,越发觉得好笑起来,魏谦竟然也有落在他手里的一天?不觉起了火上浇油的念头,想了想高声说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魏统领,当日你第一次前往泥丸岛时,惜妹妹帮我装病拖住你一天,所以我才有机会提前筹划布置,使你无功而返。”
话说到一半,忽然看见魏谦打开了牢笼,踩着岩石几个起落,竟是要追船的架势,时骥吓了一跳,一把从船员手里夺过船桨,用力划了几下,大声道:“快走!”
小船加满了力,箭一般地蹿了出去,时骥刚放下心来,忽地一块大石咚一声砸在甲板上,砸出一个小坑,船员们手忙脚乱去堵,时骥回头一看,就见魏谦站在冰冷的海水里,面色冷厉,弯腰又去搬动旁边的岩石。
这个疯子!时骥指挥着小船飞速向前,自言自语道:“还是这么记仇。”
天色越来越暗,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一阵阵冷白的水花,时骥的船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魏谦慢慢走回岸上,胡乱拧了拧衣袍的下摆,在一块白色岩石上坐下。
抬眼四望,除了无边无际的海水,就是无边无际的天空,天与海之间,孤零零的,只剩下他一个。
魏谦站起身来,绕着海岸,仔细勘察着地形,寻找离开的办法。没有船没有桨,四处只有光秃秃的岩石和沙子,不要说树木,连野草都没有一根,除非生出双翼,否则,根本不可能离开。
魏谦回头望了望海面,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声,惜惜。
总会想出办法来的,她还在等他,他必须回去。
到第三个黄昏时,时骥留下的食水一丁点也没了,魏谦拿着空空的水囊,下定了决心。
再待下去,也无非是饿死渴死,不如搏一把。
时骥送他来的路上,大约半个时辰远近,还有一座孤岛,他远远瞥了一眼,岛上有树。如果能游到那里,他就能扎一个木筏子。
水囊是牛皮做的,虽然很小,但聊胜于无。
魏谦扎紧了衣袖裤管,将水囊揣进怀里,仔细回忆着那个岛的方向,扑进了水中。
一刻钟,两刻钟,视野渐渐变得模糊,到处都是幽蓝的海水,没有方向,没有尽头,只有望不到头的绝望。
那个岛,似乎从人世间突然消失了。
魏谦摸出牛皮水囊,绑在手腕上,暂时喘了一口气,身体很快沉下去,水囊终究还是太小,撑不起他。
魏谦拧紧了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回去,还是循着记忆继续游。
却在此时,最远处突然闯来了一角白帆,魏谦用湿淋淋的手抹了一把脸,努力向远方看清楚些,没错,是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