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待刀锋已久/云泥之别——她与灯
时间:2020-10-10 09:33:17

  “有建议过药物治疗,但是……”
  “你的职业不允许?”
  余溏看着笔记上的字迹,点头,“对,而且得发作的时候,我的感受不是焦虑,就是恐惧。”甚至还有一点……”
  他逼着自己回忆, “甚至还有一点愧疚。”
  “愧疚?”
  岳翎拿起水杯,一不留意撞到了余溏的胳膊,他手里的钢笔没握稳,一下子滚到了沙发底下。
  “我捡。”
  “没事我捡。”
  他说着已经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挽起衬衣的袖子,弯腰趴了下去。
  这世上沾染尘埃之后能清白的东西,大概只有修养。
  岳翎直起身,看着她袖口上沾染上的灰尘,突然想要收回之前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余溏并不知道她情绪上微妙的转变,掏出笔后就重新蹲回了刚才的姿势。
  “你将才说,恐惧症的治疗是一种意识对抗,具体是什么对抗。”
  “也可以理解成和诱因的对抗。你还记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恐雨的吗?”
  “高三那年暑假。再具体我就说不上来了。”
  “你在那年的雨天遭遇过什么吗?或者你自己做过什么。”
  余溏低头,“我那年遇到过一次车祸,但我记得那天没有下雨。”
  岳翎架起腿,尖头的鞋尖离余溏的膝盖只有两三厘米。
  余溏下意识地往后一挪。
  余翎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跟着把腿放了下来。
  “所以这就是治疗最难的地方,几乎很少有患者能够的回忆起来,自己最初恐惧的原因是什么,就不用谈对抗了。”
  余溏写完最后几个字,习惯性地把钢笔夹到衬衣的口袋上,反问岳翎。
  “既然你是精神科医生,你有办法找到自己最初恐惧的原因吗?”
  岳翎听完他这句话,肩膀不可自抑地一抖。
  余溏不知道自己的话让她回想起了什么事情。
  至此之后,整场座谈会岳翎都在拒绝沟通。
  最后甚至抱着手臂坐到了最角落里的单人沙发上。
  她一旦表露出戒备,余溏觉得自己就不能再试图去侵犯她领域。
  他识趣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把注意力转回了这场座谈会上,其他患者的讲述中。
  所谓单纯性恐惧症,也就是对某一个具体的场景,具体的事物产生焦虑情绪的神经症。个人的恐惧对象都不相同。余溏注意到,正如岳翎所说的那样,患者大多能够很清晰地描述自己面对恐惧事物时的感受,然而一旦被问到最原初的原因,却基本上都说不上来。
  除了一个戴墨镜和口罩的女人。
  这个女人最开始是坐在岳翎身边的,但是岳翎挪位置以后,她也就跟着挪开了,坐到了岳翎对面的沙发上。她是整个座谈会上,除了岳翎之外最后一个开口的人。
  她描述的是性恐惧症。
  当她开口说第一句话,余溏就发现岳翎畏寒似地抱起了手臂,随后几乎以一种蜷缩的姿势窝进了单人沙发。
  现场有了身份的这一层遮蔽,女人的描述十赤(和谐)裸。
  她讲述她与丈夫是相亲认识,闪电结婚。
  结婚之后,丈夫没有经沟通,在她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强制性地与她发生性关系,导致她至此之后,对夫妻生活此产生了恐惧感,但她羞于和丈夫谈论自己的感受,以为随着夫妻感情的加深,这种恐惧感觉也会随着消失,谁知之后的每一次夫妻生活,她都有一种强烈的被侵犯感,到后来甚至开始产生恶心,X道痉挛等生理反应。目前他们面临离婚,而她的症状已经严重到,无法和男性进行肢体的地步了。”
  她说最后,忍不住伏在岳翎对面的茶几上掩面痛哭。
  岳翎沉默地望着她,两个女人之间默契诡异。
  过了一会儿,岳翎从包里取出一包纸递给尚在抽泣的女人。等她接过去后,就立即又回复到了之前抱着手臂的姿势。
  座谈会很快地结束了。
  余溏跟着岳翎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鞋跟在门口突然踩歪,险些崴到脚,余溏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她却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猛地甩开。
  “岳医生。”
  “什么事。”
  “你……”
  余溏犹豫了一下,“你要不要去喝个什么热的东西,看你好像不太舒服。”
  岳翎拢了拢已经有些松垮的头发,“喝东西就算了,我想去洗个脸。”
  她说着走廊朝卫生间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岳翎抿了抿嘴唇,“作为普通人,你怎么想最后那个女人。”
  余溏坦诚。
  “我觉得她应该一开始就拒绝。”
  岳翎又问:“你知道精神科医生会怎么处理吗?”
  余溏摇头。
  岳翎面上露出一丝令余溏觉得有些撕裂感的笑容。
  “会用苯二氮卓类的药物来控制她的焦虑情绪,抵抗由这个恐惧症所产生的抑郁情绪。会指导她去和她那个也许根本就没有必要沟通的丈夫进一步沟通,如果她有需求,也许还会引导她和他的丈夫再次尝试。但绝对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建议她拒绝。”
  余溏从她的表述中听到一点非出于职业的逆反。
  “余医生。”
  余溏没有出声,抬头看向她。
  岳翎转过身,换了一个相对柔和的语气。“我想收回我之前对你说过的一些话,包括我之前说人很复杂,我现在想换一个说法,人也许不复杂,但人群很复杂,医生必须要和患者保持距离感,才会专注于她最根本的需求,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一个在你面前痛哭流涕,说一定要离婚的女人,在走出医院的大门,走进人群面对她的父母子女的时候,会把自己的所有的决定瞬间全部推翻。就好像你之前在车祸现场救的那个人一样。”
  余溏怔了怔。
  他记得余翎当时是跟着120救护车走的,只不过因为丢了行李自顾不暇,才没有去细想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关系。
  “你认识出车祸那个男人?”
  “他是我的病人。”
  岳翎眼神一暗,
  “他那天来复诊拿药的时候跟我说他已经走出了她女儿去世的阴影了,现在也找了新的工作,我下班和他一起走出来,没想到就出了那天的事。行人红灯,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自杀吗?”
  岳翎没有否认。
  “我后来去医院问过,因为你在现场的急救得当,他活下来了。余医生,对于这件事,我真的很谢谢你。作为感谢……”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朝前走,伸出一只手朝他挥了挥,“你今天咨询我的问题,我不收门诊费。我希望你不要把你在这里见过我的事告诉你哥。有机会的话我们下次再见。”
  余溏眼看着她转过走廊的拐角,消失在一大片华丽鲜艳的壁画后。
  之后的两天里,他都没有再见过岳翎。
  张曼像个资深地陪一样,紧凑安排,愣是利用仅有的两天时间,带着他把成都周边的景点逛了个遍,逛到最后把自己的关节炎都给逛发作了,余溏又陪她在医院呆了一天。
  第六天下午,余浙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早上已经回成都了,晚上要不要去家里吃个饭。余溏想起岳翎的话,借口说去和以前同门的几个师弟吃饭,拒绝掉了余浙。
  余浙也没说什么,闲扯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余溏一个人在酒店收拾行李,接近晚饭时间的时候,魏寒阳给他打来了微信语音。
  余溏点了免提,把手机扔在床上,坐在床边一边折衣服,一边问:“你下班了?”
  “我跟你说,你家里的快递我帮你取了啊,一堆书,死重死重的。”
  “谢谢啊,我的猫呢,你喂了吗?”
  “你的猫?哈哈,医院那么多护士抢着给你喂呢,整个胖了一圈。嘶……你那边在做什么?呼啦呼啦的”
  余溏有点想笑。
  魏寒阳和岳翎一样,都是语言上的巨人,但一个明显是词汇量爆炸的文艺刻薄,一个是词汇风格稀奇古怪的肥宅中二。
  “我在弄行李箱的压缩袋。”
  魏寒阳“哦”了一声,“对了,我确定一下,老余你是明天回来吧。”
  “对,明天晚上的飞机。”
  “要来接你吗?”
  “不用,我车停在机场的。”
  “哈,有钱人啊有钱人。”
  “你能不能每次打电话先把正事说了再讲废话。”
  魏寒阳在那边拍了拍额头,“哦对,差点忘了。可可他父母预约了你周三的门诊,但是我看那个号,在时间上有点晚了。你这边有没有要做的检查,我明天让胡宇在门诊那边帮个忙,先做了,把报告拿上。”
  余溏放下手上的东西,拿起手机说道:“暂时没有这个必要,胡宇那边的报告我简单看了一下,虽然还有一些补充检查,但我想等见到孩子和父母,问下情况以后再说,你让他们也不要着急,既然前期手术是姑息性的,那整个治疗时间肯定会拖长。”
  “这我知道。”
  “对了,你帮我看一眼,明天晚上天气怎么样。”
  “嘿!”
  魏寒阳在那边一拍大腿,“那你就幸运了,你一走我们这儿就下暴雨,昨天我车差点给淹地库里了。今天早上放的晴,接下来一周都是好天气。不过……你等下。”
  他说着似乎翻手机去了,隔了十几秒才出声。
  “成都今晚好像有雷雨,你这会儿一个人在酒店吗?”
  余溏站起身拉开窗帘看去,果然看见窗户上已经爬上了裂纹一样的水珠。
  “上次那个妹子呢。今天不在啊。”
  “魏寒阳,我警告你啊,不要在乱说我和人女孩子的事,你损我就算了,人女孩子跟你没关系。”
  魏寒眼在那边啧了几声,“你这护的。”
  说完压低声音,“真是你的成都艳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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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如果这都算艳遇的话,那么站在一个男性的视角,余溏那几天简直是被岳翎嫖到就剩下一条裤子了。
  “挂了啊,我还要收东西。”
  他不想这个话题在魏寒阳那里深入下去,毕竟魏寒阳在某方面过于海量的知识储备,很容易把他的实话套出来了。
  魏寒阳只当他急着要去关窗锁门,也不再瞎掰扯。
  “那你今晚上自己扛着啊,后天院里见,我跟胡宇吃饭去了。”
  “好。”
  挂掉和魏寒阳的语音,余溏到真的去把房间所有的门窗都锁上了。
  遮光窗帘一合上,室内顿时就变得很暗,余溏打开灯,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本来想说在临走之前去琴台路作死吃顿火锅的,现在看来连去酒店外面吃一碗面都是不可能的了。
  就像之前他对岳翎讲的那样,面对下雨这件事他并没有恐惧症患者通常所有的焦虑感,反而是特别具体的恐惧感,像看鬼片时的感觉一样,严重的时候会后背发冷,浑身恶寒。
  但这都还能忍受,令他最无法理解的是随着恐惧而来的“愧疚”,完全没有道理,但却能让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
  而今晚成都的这场雨,就像是为了收他的人头的刻意憋了几天的大招。
  没多一会儿,外面就开始电闪雷鸣,房间里的落地玻璃窗被风吹地“哗哗哗”地响。
  余溏带上耳机,拿出之前在飞机上看了四分之一的《血管介入治疗学》,准备去酒店楼顶的咖啡厅对付这一晚上。
  谁知他刚换了鞋,就听见了有人在外面敲门。
  “不好意思,我因该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吧。”
  门外沉默,好一阵才有人开口。
  “是我,余医生。岳翎。”
  岳翎来这个地方找他,余溏没有想到。
  他有些局促,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行李收拾好了,床上的东西也还算整洁,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不方便吗?”
  “没有,就我一个人。”
  这多此一举的解释一出口,余溏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外面传来一声轻笑。
  “那开门。”
  余溏硬着头皮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放地上的一大袋子啤酒。
  岳翎靠在门边,她穿着那天在别墅里穿的深蓝色的真丝刺绣长裙,头发垂在肩膀的一边,用一条墨绿色的发带绑着,发丝儿上沾了雨水,粘粘腻腻地贴在脖子上。牛血红的唇色,衬得五官深浓。
  “帮我个忙。”
  她直接了当。
  余溏张口想说什么不太方便的话,谁知她把地上的啤酒袋子提起来,怼到余溏手边,“提着。”
  那袋子啤酒少说也有二十多听,早就超过了一个女生的承受线,余溏看到她的手在发抖,几乎是下意识地自己伸手接了过去。
  岳翎趁着这个空挡,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房间。
  余溏把啤酒放在茶几上,转头看她已经坐到了沙发上,脱下高跟鞋,赤脚踩着地毯,正在用手拧着头发上的水。
  “你脚又怎么了。”
  岳翎把脚向后缩了缩,“在路上摔的。”
  “要我帮你看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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