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陆衡还是跟着她,跟了整整一日。
连着三日,陆衡都是这个样子,就算他要去书房也要带着她去,总之就是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窈窈捏着手里的书卷,看着坐在案前看密折的陆衡,终于想明白了陆衡那晚欢喜的表情后又是因何再次凝重。
陆衡在担心,陆衡不放心她。
在常人看来,她现在明明是不可能有条件离开船的,可陆衡却在担心和怀疑,他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
她希望剩下的时间给陆衡的是欢喜,顺从本心的意愿去喜欢陆衡,就算他以后会忘记,现在也是真实的,起码她会记得她同陆衡的一切。
她没有办法肯定陆衡是不是猜到了些什么,良久后,她面色不轻松地起身到了案前。
窈窈离开椅子,陆衡便知道了,待窈窈到了跟前,他便装作才发现一般,慢慢地抬头看她,温声:“怎了?”
“你为何到哪儿都要拉上我?为何我同敏娘喝茶你也得看着?”窈窈佯装不高兴。
陆衡面色如常,慢慢阖上密折,否认:“你是我的妻,我同你在一起很正常。”
“以前在王府,我们也没有整日在一起,你又不是没有事情,为什么要跟在我身边。”窈窈看出他藏着心事。
陆衡淡淡地道:“我现在想这样。”
窈窈蹙蹙眉,索性直接一些:“为什么要看着我?”
“没有。”陆衡面不改色地否认。
窈窈拉住陆衡放在案上的手。
陆衡指尖颤了颤,明明平日他对窈窈有更多不规矩的时候,可窈窈这会儿这么点小主动,他却莫名耳根发烫。
“真的没有?”窈窈打算施以怀柔之计。
陆衡略顿片刻,回答:“没有。”
这场争论便在陆衡的死不承认中结束,窈窈拿他没法子,睡前窈窈又问了一遍,陆衡还是不承认。
窈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让陆衡承认,夜深,她睡不着,她轻轻转了个身,借着外头昏黄的灯看陆衡。
陆衡这几日精神不好,窈窈猜陆衡怕是晚上根本没怎么睡。
她伸手轻轻将陆衡搭在她臂上的手拿开,从陆衡怀里出来,蹑手蹑脚起了身。
在窈窈坐到榻边穿鞋时,背对着窈窈的陆衡睁开了眼,他听着窈窈穿衣衫的声,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窈窈的动作很轻,她蹑手蹑脚绕出了屏风,在她打开房门出去那一瞬,陆衡无声起了身,抓过外衫的同时大步往外头去。
长廊的灯随着海浪轻轻地晃动,陆衡眉眼沉得吓人,疾步追出去,一个转角,立在长廊等着他的窈窈便入了眼底。
窈窈平静地看他,不像一个要逃走的人。
陆衡一滞,僵硬地看她。
窈窈三两步到了陆衡跟前,牵住陆衡的手,淡淡道:“夜深,不必叫人,扰着大家休息。”
陆衡反手握住窈窈,好一会儿后,回道:“好。”
窈窈带陆衡回了房,绕过屏风回了里间,她便松开了陆衡,她点了两盏灯,在案前坐下,喝了半杯水后才看向陆衡,道:“你刚才的模样好像是要抓我,你是肯定我要逃走。”
陆衡没有辩。
窈窈又道:“你刚才定是在想,我要看看是哪个想死的被收买了,敢给她偷船帮她逃走,都别活了,丢海里喂鱼,果然,我就知道她突然对我好,定是想要麻痹我,想要让我放松警惕,好再次逃走。”
陆衡确实同她说的那样,怀疑有人被收买了,怀疑她突然对他好,是因为要让他放松警惕,想要离开,他甚至觉得三公主也是被她骗过去了。
他想到了栖梧行宫,皇祖母与她。
陆衡抬眸:“你是故意的。”
“对。”窈窈又问,“我若真的是逃走,你丢完那些背叛你的人后,又要怎么处置我?又能怎么处置我?”
陆衡眉眼沉沉,道:“我不允你那样。”
窈窈一顿,片刻的沉默后,道:“是你那晚说要我习惯你,是你提醒我,我是你的妻。”
陆衡的嘴唇动了动,可他不相信那么几句话,就能让窈窈接受他,如果那几句话这般有用,他真后悔没在第一日抓回她时就说出来。
“我喜欢以前的你,不管我做什么都相信我的你,虽然你现在的行为都是有原因的,也确实是因为我先前的所作所为让人难以再信任。”窈窈不得不承认是她的问题。
可她并不后悔当时没有让陆衡知道真相,而是让陆衡认为她是跑了,如今看来,她当时的决定并没有错。
生死相随这种事听起来很可笑,大抵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都是男子哄骗女子的,可她害怕,她怕万一。
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这种事不是绝无可能的。
陆衡哑声:“对不起。”
窈窈滞了滞。
陆衡微垂眼眸,对他冷淡他不接受,可她突然对他好,却什么也不要,他又害怕。
“你在默刹时很怕我,只有不得已时才会来讨好我,这几日,你却什么都不要,还对我好,只因那夜我对你说了我的不满?我不觉得那么几句话有用。”
“我心里很清楚,你一点也不在意皇权荣华,更不会为了那些顺从我,我没有办法用身份地位来诱惑你留下,我现在能做的,不过是用权强迫你留下,也许以后,我会更卑鄙,用你的父兄来让你留下,让你顺从我、爱我。”
他说到后面几句话时,大概是自己都看不上自己,面上带着极重的自嘲。
窈窈愣愣看着他,好一会儿后,道:“并不是只因那夜的话,还有你在朝雾殿同我表明心意时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又狠又认真,好像我不同意,你就要带着我同归于尽,这会儿说起,我并不是不高兴和怪你的意思,至于皇权荣华……你并不是靠权将我留下的,我……其实我是自愿留下的。”
如果她不愿,如果她想走,陆衡怎么也阻止不了她。
陆衡很意外地看她,显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些话。
“你不会拿我的父兄来威胁我,如果你想,你早就那么做了。”窈窈知道陆衡不是那样的人,“我对你冷淡,避着你,你生气是正常的,我突然对你好,你怀疑也正常,你要是觉得我避着你冷着你,你更安心,我便再像先前一般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衡怎会想窈窈再避着他!他最是害怕那般,“我只是……”
若不是这一切都在窈窈面前,窈窈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现在的陆衡同三个月前的陆衡联系到一处。
“我以前眼瞎,看不到你的好,但现在我想清楚了。”窈窈其实一直都看得到陆衡的好,他真的很温柔,是她喜欢的模样,她柔声,“我不是铁石心肠,无法每日看着你不动心,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自己,你这般好,只要你对一个女人真心,没有女人会不爱你。”
陆衡滞住。
窈窈知道陆衡是一个极克制的人,很难猜到他的心思和想法,可此刻,他的欢喜和意外,她都能感受到,可他又竭力压制着,他不是怕她看出他的欢喜,他好像是怕自己太过得意,让她看到失态的地方。
“你爱我吗?”陆衡声音带着颤音,这会儿要是有人同他说,窈窈当然不爱他,他能立刻拧断那人的脖子。
窈窈的心狂跳起来,渐渐红了眼眶:“我舍不得你,我想要你,我确实……就算我不想承认,但我不得不承认,陆衡,我是爱你,我在爱着你。”
用我的方式,自私地爱你。
陆衡将窈窈的手紧紧护在掌中,将她拉进怀中。
*
陆衡一觉睡到午后,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醒来身边还是窈窈,他也不想起身,往窈窈颈窝一埋。
窈窈抱住陆衡,好一会儿后,她轻声问道:“饿了吗?”
“有些。”陆衡吻了吻窈窈。
窈窈面上红了些许,她瞧出陆衡眼底的疲惫没有了,轻声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不必劳累,让膳房送来就好。”陆衡轻轻捏着她的手。
窈窈还是起了身:“昨夜不是说要给我做糖葫芦的。”她早就知道,她平日吃的,带玫瑰香的糖葫芦是陆衡给她做的。
陆衡赶紧起身,道:“我现在就去给你做。”
窈窈笑了起来,道:“你给我做糖葫芦,我在边上给你做菜,正好。”
陆衡想了想,同意了。
窈窈抿唇笑,点点头。
于溯几人都看得出来,不同前几日的紧张,今日的陆衡是安心并着欢喜了,昨夜窈窈夜半出房门,轮着守夜的于溯和岑悦是知道的,当然后头陆衡追出来,窈窈拉着陆衡回房,他们也看到了。
二人虽不明白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看陆衡的模样,二人却是放心了。
于溯连着几日都见陆衡精神不对,他一瞧就看出陆衡是没有好好歇着,今日陆衡睡到午后才起身,他便知陆衡定是被洛氏劝了,他这会儿竟不觉洛氏那般讨厌了,说到底,洛氏虽然伤过陛下,但陛下也确实只要洛氏,只要洛氏真心待陛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不能多说。
晚膳时,陈简与敏娘也瞧出二人又有了变化。
*
这几日于陆衡来说,实在太不真实,书册上的字陆衡是一个也没看进去了,只呆愣愣地看着窈窈,窈窈变回了静王府时的她,又温柔又可爱。
窈窈正在认真地做香囊。
陆衡知道窈窈是不会针线活和刺绣的,以往静王府也没见窈窈拿过针线。
窈窈拿着那只刚有雏形的白缎子香囊往陆衡身上比,抬头问他:“喜欢这个颜色吗?”
竟是给他做的,陆衡颇意外地点头,道:“你做的我都喜欢。”
“我知道,”窈窈笑盈盈地道,“我是问颜色你喜欢不喜欢。”
她选白缎,是因陆衡喜欢穿白色的衣袍,配金线又显得不那么素。
陆衡颔首,再道:“喜欢,好看!”
窈窈低头继续缝香囊,她不会刺绣,不可能做多精致复杂的香囊给陆衡,但整块缎子缝起来,再往里头塞香料,她还是可以做到的,想了许久,她决定在香囊角落绣陆衡的名字拼音缩写。
房里的灯点得很亮,如同白昼般,陆衡还是忍不住道:“夜里别做了,当心坏眼睛。”
“还早着呢,我就想现在做。”窈窈头也不抬,小心翼翼地缝,因为不会没做过,她做的实在很慢。
陆衡拿了窈窈放在一旁的团扇,给窈窈扇扇子,这原是一面素白的扇子,不过午后,窈窈让他画了两串糖葫芦和两只玉兔上去。
窈窈并没有挽发,别在耳后的发时不时落下,有些碍着她做女红,她手上动作还在继续,头也不抬地道:“夫君,帮我把头发绑一下,碍着我做香囊了。”
陆衡手上动作一顿,他一时出神。
窈窈抬头瞧他一眼,又唤一声夫君。
陆衡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放下团扇,问:“怎么绑?你想绑成什么样?”
这说的好像他很会绑头发似的,他拆发髻倒是很会,绑估计是不怎么样,窈窈忍不住笑,道:“随你怎么绑。”
“好。”陆衡起身寻了发带回来。
陆衡将窈窈的长发都拢到后头来,以手做梳将长发拢顺,他正想拿着发带将窈窈的头发绑起来,又觉这般太过简单,平日窈窈睡前总爱将长发编成辫子搭在一侧,他便将手中的长发分作三股。
窈窈扭头看陆衡,意外地发现陆衡编发编的极好,她有些疑惑:“你怎么会?”
陆衡编辫子的动作一顿,面上竟是红了,他抬头看窈窈,道:“我以前经常给你编发。”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窈窈越发疑惑。
陆衡微微笑,回答:“在静王府时,你睡着的时候,我经常给你编发,编完再拆掉。”
没能与窈窈拜堂行合卺结发礼,一直是他的心结,每每夜深,睡不着时,他总忍不住将二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意为结发。
可那时不允他将自己的欢喜告诉她,只能在编好后,又拆掉。
窈窈不知道陆衡其实说的是结发,轻咳一声,道:“爱好倒是特别,头发给你玩就是了,随你怎么折腾。”
陆衡颔首,面上笑意愈甚。
窈窈继续做她的香囊。
岑悦进来送补药时吓了一跳,夫人动作笨拙地缝香囊,而陛下手指灵活地给夫人编发,这画面当真是相当诡异又有趣。
比起看到从不碰针线的窈窈做女红,陆衡给窈窈编辫子显然令岑悦更吃惊。
窈窈看到补药直接端了过去,喝了半碗放下。
岑悦退出去时,陆衡还在整理窈窈的头发。
出了房间,岑悦长舒了口气,露出笑容。
*
按着大周的风俗,已经成婚的女子不乞巧,不过有一个例外,新婚女子第一年还要乞巧,默刹没有这种风俗,可敏娘是嫁到大周了,故而陈简命人备了乞巧需的物件,窈窈虽不是新婚第一年了,但敏娘拉着窈窈一同凑了这个热闹,船上的年轻侍女们也都被允许来参加这乞巧。
窈窈并不觉这乞巧有什么意思,她没有参加几个女子的对月穿针比巧,捧着一盘乞巧果子立在一旁。
忽地,一只玉白修长的手伸过来,从窈窈手里取走吃了一半的乞巧果。
是陆衡。
乞巧按理是女子在一起,男子并不会来。
“你怎么来了?”窈窈笑了起来,陆衡不是太会表达的人,但他这两日的变化却是极明显,他像搁在蜜糖罐子里一样,总是看着她出神,也总是无意识地傻笑,他比以往更爱亲近她,她的视线稍微往下移了些,看到她给陆衡做的香囊,他一直戴着。
陈简也来了,但窈窈没有发现。
“甜了些。”陆衡将那乞巧果吃下,他倾身在她耳边轻声道,“过来看你这乞完巧没有。”
“我不乞巧,她们应该差不多了。”窈窈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刺绣,她抓住陆衡的袖袍,他的袖袍角落绣着一只小小的抱糖葫芦的玉兔,和她裙子上的刺绣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小了许多,像是个小记号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