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听她提起明月楼,傅瑶只觉着更饿了,艰难地咽了口水,咬着筷子道:“说好了。”
姜从宁好笑地点了点头,转而问道:“这太医应当是谢姑娘让人请来的吧?虽说她待人处事向来周到细致得很,可像如今这般待你,也实在算得上是十分上心了。”
“是她。”提及谢朝云来,傅瑶脸上便多了些笑意,撑着腮感慨道,“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傅瑶虽知道,谢朝云是因着那早逝的妹妹所以对她格外好些,但仍旧未能坦然适应。毕竟这只是她们头一次见面,而谢朝云对她又实在太好了,就像是她在南边的那位亲姐姐一样。
傅瑶挑了根青菜慢慢地嚼着,将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同姜从宁道:“说起来,那些宫人倒是很听谢姐姐的话。”
这是她当时便觉着奇怪的点,那宫人听了谢朝云的吩咐后,压根没犹豫便去了,像是对此习以为常一样。
同样奇怪的还有谢朝云对皇上的态度。
她这样滴水不漏的人,在太后面前游刃有余,在旁人面前温柔可亲,可对待皇上时的态度却称得上是任性妄为了。
“你莫不是忘了?她先前可是在宫中多年的。”姜从宁提起此事来,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些赞叹,“听人说,她起初是被罚入掖庭,做些最低贱的力气活。后来却是一点点地往上走,几年间在尚宫局站稳了脚。这些宫人大半都是知道她的,再加上她姓谢,自是言听计从。
傅瑶兀自出神,姜从宁又感慨道:“谢家人都是有本事的……”
当年谢家出事,一夕之间跌入泥中,任人践踏。
温柔端庄的世家闺秀成了掖庭之中最低贱的奴仆,芝兰玉树般的公子成了发配边关的小卒,那时人人都以为谢家彻底垮了。可不过几年间,谢朝云成了尚宫局的掌事,谢迟则回到长安,在乱局之中成了权倾朝野的重臣。
哪怕是同谢家不对付的人,也没法否认他兄妹二人的心机和手段。
姜从宁畏惧谢迟,但与谢朝云打了几次交道之后,却是真心实意地钦佩她待人接物的能耐。
这倒是解释了傅瑶的一点疑惑,但另一点却仍旧是说不通。
她直觉着此事非同寻常,犹豫再三后,最终还是决定将与皇上有关的给瞒了下来,并不曾同姜从宁提起。
不情不愿地用完午膳后,傅瑶忍着困意同姜从宁下了局棋,等到侍女将熬好的药送来后,她捏着鼻子喝了下来,而后便回卧房歇息去了。
她昨夜未能歇好,今晨是勉强爬起来了,一番折腾后心绪大起大落,着实是疲倦极了,躺下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子,洒在床帐上,暖洋洋的。傅瑶翻了个身子,眉头舒展开来,唇角微翘,像是做了个美梦。
是她这些年来最常做的梦。
傅瑶恍惚回到了弘安二十三年。那时她年纪尚小,随着备嫁的长姐到首饰楼去挑钗环。长姐在那里精挑细选,她却是百无聊赖,听着外边热闹得很,便推开窗子往外看了眼。
长安街上车水马龙,傅瑶一眼就见着了那个打马而过的锦衣少年郎,傻傻地愣在了那里。
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像是画中出来的一样,眉眼带笑,衣袂飞扬,周遭的人都成了黯然失色的陪衬。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旁有人感慨道,“这位啊,就是咱们大周最年轻的今科状元郎,真真是风华无双……”
这情形在傅瑶梦中出现过许多次,她从来都是那个静静旁观的人,看着谢迟逐渐远去。
可这次却不大一样。
那锦衣少年从妆楼下经过时,竟像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似的,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了眼。
对上他目光后,傅瑶只觉着心跳都快了许多,竟蓦地惊醒。
美梦成了惊梦,傅瑶抬手摸了下额头,不知是不是服了药的缘故,竟出了一层细汗。
她又翻了个身,长出了一口气,顺着那梦想起多年前的事情来。
她那时并不通男女之情,只觉着惊艳,回府之后便开始同夫子正经学画,想着有朝一日要将这一幕给画下来,免得自己忘了。
可她的画技还没练过,谢家便出了事,谢迟被罚去西境。
而这些年,就算不用落笔来记录,她脑海中仍旧牢牢地记着那时的情形,六七年过去了也依旧清清楚楚。
只不过这次……算什么?
傅瑶茫然地看着床帐上的绣纹,虽竭力想要撇开,可却总是会想起梦中那一眼。
惊心动魄。
又像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预兆。
*
水榭。
宫人们进进出出,将盘碟碗筷收拾出来,那些菜色大半都没动,先前怎么端进去的,如今就又怎么端出来。
谢朝云将此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逆着众人往里边去。
“姑娘您可算是来了!”德全见着她后如蒙大赦,连忙快步迎了上来,苦笑道,“若是再不来,奴才可就真没法子了。”
谢朝云微微颔首:“都出去吧。”
德全满口应了下来,一招手,将水榭中服侍的宫人们都给叫了出去,而后亲自关上了门。
偌大一个水榭就就只剩了两人,谢朝云分开珠帘,见着了在里间窗边坐着的萧铎。
萧铎垂眼看着小几上的一局残棋,对她的到来恍若未闻,另一侧则堆着足有半人高的奏折,看起来是尚未批改的样子。
谢朝云看了会儿,径直上前,在他对面坐了。
她一看便知这黑子是谢迟的手笔,只是不知为何并没能下完,就这么停在了这里。
四下一片寂静,良久之后,谢朝云平静地开口道:“陛下就真准备这么晾着我?”
萧铎头也不抬,低声道:“你要说的话八成是我不想听的,所以还是别说了。”
他的神情是冷的,可话音里却透着无奈和些许疲倦。
谢朝云的神情柔和了些,但却并没有听从萧铎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开口道:“如今你到了年纪,朝臣也会催着立后选妃,这事是避不开的。太后特地寻了我来,说是让我为你参详一二。”
萧铎沉默不语。
“太后自然是属意秦双仪,她才貌双全,性子虽恃强了些,但若非如此也难压住后宫其他妃嫔。”
如今朝局上下,明眼人都知道谢迟与太后不对付,任是谁都不会想到,谢朝云竟然会在这里为秦双仪说话。
“云姐可真是不藏私。”萧铎莫名笑了声,“我以为,你会属意徐芊为后。”
谢朝云面色不改,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深意似的:“徐芊是将门出身,性情直爽,相处起来应当会轻松些。你若是喜欢她,我便托兄长同太后争一争好了。”
朝中为了立后之事战战兢兢,生怕得罪了哪一方,她如今说的倒是轻松得很。
“后位只在她二人之间,别无选择。”谢朝云早就思虑妥当,如今说起来也不见犹豫,“至于妃嫔之位,你倒是可以挑几个合心意的。”
“我原本替你看中了个很讨喜的美人,模样好性情好,只可惜方才知道她心系旁人。”
谢朝云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人,又格外敏锐些,一番交谈下来,便意识到傅瑶对自家兄长抱有好感,犹豫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作罢。
这事实在是太巧了些,谢朝云摇头笑了声,又道:“这次进宫来的有许多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其中不乏有才情的、性子好的,你还应当看看,说不准就有心仪之人……”
萧铎抬眼看向她,打断了这长篇大论:“朕知道了。”
当年萧铎是不受宠的皇子,连宫人都敢轻贱他,唯有谢朝云待他好,明里暗里帮了许多。后来他登基为帝,在谢朝云面前也从未自称过“朕”字,如今骤然这般,便已经是不悦至极了。
谢朝云看出他动了怒,但却并未慌乱,低头喝了口茶,止住了话。
第6章
傅瑶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及至再醒过来时,已临近傍晚。
银朱听见咳声后,赶忙端了水来给她润喉,关切道:“还是不舒服吗?”
“还好。又不是灵丹妙药,哪能立时就生效呢?”傅瑶喝了半盏温水,声音依旧有些哑。她披衣起身,慢悠悠地问道,“没发生什么事吧?”
“长乐宫那边兴许是知道了请太医的事,宫女来送那幅《布云施雨图》的时候,还问了你的病情,我便如实回禀了。”银朱替她穿衣束带,答道,“再有就是,正殿那边的孙姑娘来了一趟,原是想要见你的,但知道你身体不适歇下后就又离开了。”
傅瑶惊讶地挑了挑眉。
她倒是一早就料到长乐宫会知道自己生病之事,但孙思思竟然会过来,就着实是出乎意料了。
有先前冷嘲热讽那件事在,再加上今日水榭谢迟之事,傅瑶原以为,孙思思今后是要躲着自己走的。
“她来做什么?”傅瑶忍不住嘀咕了句。
姜从宁刚一进门,恰听见她这句,笑道:“孙思思方才也去我那里了,嘴上说是道谢,不过啊,我看她是想让咱们不要将此事外传。”
傅瑶懒得再正经梳妆打扮,将头发随意绾了下:“原来是为着这个。”
“她们今日都吓傻了。”姜从宁在一旁坐了,摇头叹道,“我那表妹回去之后又哭了许久,也怕这件事传开来,回到家后会被爹娘责罚。我看,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太傅这俩字了。”
傅瑶虽下意识地偏袒着谢迟,但将心比心,也知道那三人必定是吓着了,只好干巴巴地说:“好在是有惊无险。”
“那是多亏了谢姑娘。若不是她恰巧来了,只怕咱们也得搭进去。”姜从宁盯着傅瑶,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平日里也不见你有多大的胆子,今日怎么就敢在太傅面前说那些?我听的都时候,心都要从嗓子跳出来了。”
傅瑶神情一僵,不自在地避开了姜从宁那审视的目光,话音也有些发飘:“我没想那么多……”
“少来,我还能不知道你吗?”姜从宁愈发觉着奇怪起来,凑近了些,捏着傅瑶的下巴让她看了回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从实招来。”
傅瑶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尤其是对于姜从宁这种极熟悉的人,想要弄清她的心思压根不用费什么力气。
姜从宁眼见着她眼神躲闪,结结巴巴地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白皙的脸颊上竟然浮现了可疑的红晕,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个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猜测,瞪大了眼:“你莫不是……”
傅瑶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埋头看着地面,小声道:“不要说。”
这反应已然算是承认了,姜从宁满脸震惊,心中翻江倒海似的,久久不能平静。
她自问也算是能沉得住气的人,可如今却实在是绷不住,哪怕是上午在水榭外面对谢迟之事都没这般。毕竟谢迟的言行还是有迹可循,但傅瑶这就全然是没半点准备了。
傅瑶在旁人眼中都是乖巧听话的形象,虽家中宠着纵着,但并不骄矜,这些年来也是循规蹈矩的。任是谁都不会想到,她竟然会喜欢上谢迟这样的人。
姜从宁将傅瑶的手挪开,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开口道:“你怎么会喜欢他?”
好些年来,傅瑶一直将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未曾向任何人提起,这还是头一次被人问及。脸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垂脖颈,她深深地埋着头,扣着自己的指甲,小声道:“这种事情哪有什么缘由?”
她初见谢迟之时,压根不通男女之情,只是觉着这人像是画中仙。
在那之后,她未曾同谢迟有过任何往来,但豆蔻年华见着旁人时,却总是会忍不住同记忆中那锦衣少年郎对比,不知不觉中就真喜欢上了。
姜从宁深吸了一口气,端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来,苦口婆心道:“谢迟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清。这几年,倒也有几个爱慕他权势相貌的闺秀,但谁也没能进谢家的门,甚至还有为此声名扫地的。他这个人压根不知道何为怜香惜玉,据说,他院中还曾有过横死的侍女……”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傅瑶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未曾有过非分之想,也没什么企图和打算。”
她虽倾慕谢迟,但从一早就知道并不可能,所以最多也就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
当年,谢迟其实是有一位定了亲的未婚妻的,只是到后来谢家出了事,这婚约便解除了。可就算没了这婚约,以他如今权倾朝野的架势和名声,傅瑶心中很清楚,自家爹娘是绝对不会想让她许给这样一个人的。
更何况,谢迟也不见得喜欢她……
归根结底,不过是她自己的一点妄想罢了。
听她如此说,姜从宁才总算是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可千万不要被情爱迷了眼,去做那些个傻事,届时再后悔可就真来不及了。”
傅瑶捂了捂脸颊,等到热度逐渐褪去之后,方才抬头看向姜从宁,杏眼中波光潋滟的。
姜从宁也觉着自己方才说得急了些,缓了缓后,摇头笑道:“是我杯弓蛇影了。说起来,谢迟天生一副好相貌,偌大一个长安城怕是也寻不出个能同他相提并论的,姑娘家见了心生爱慕也是正常事。”
傅瑶抿着唇,无声地笑了笑。
说话间,已经有宫人送来了晚膳。也不知是得了谁的吩咐,给傅瑶准备的恰是清淡的白粥和爽口小菜,恰好对上了先前太医的叮嘱。
“我就不同你在一处吃了,免得你看着我的会馋。”姜从宁打趣了句,又轻声道,“你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同任何人提起的。”
傅瑶也已经从先前的情绪中缓了过来,笑道:“我对你自然是放心的。”
傅瑶并没什么胃口,她送走姜从宁后,只喝了半碗白粥,又忍着苦意将熬好的药一气灌了下去,便含了个蜜饯在窗边发愣。
暮色四合,日头西沉,为宫殿镀上了一层浮光。春和宫中有宫人来来往往,可却都安静得很,甚至能听见微弱的鸟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