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栖仰头,斩钉截铁道:“承蒙皇上厚爱,草民必定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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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局势并未影响皇宫,学堂依旧照常上课,日升第一课是李庚的书法课,然而学堂里的学子们近日都沉不下心练字,全在为战事忧心。
对早朝之事意外关注的几人,这会儿目光全飞到了梁绯絮身上,而梁绯絮正在出神,下笔之后许久不动,墨汁力透麻纸沾上了桌面,留下一片污渍。
李庚一走,堂内的窸窸窣窣声便大了起来,有人靠上椅子揉捏手腕。
“五姐,想什么呢?”梁缨握着毫笔戳向前桌的梁绯絮,她僵着身子快有一盏茶时间了,大家都在看她,“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不舒服?”
“啊!”梁绯絮刚要回身,一看笔下的墨汁小小惊呼一声,忙扯开麻纸擦拭桌面。
梁缨整个人往前倾,下巴即将贴上梁绯絮的肩头,她咳了一声问:“魏公公呢,近日似乎都没见过他。”
整理污迹的手闻声一颤,不消片刻又自然了起来,梁绯絮随口道:“不晓得。”
“五姐,你听说了么,有人揭了皇榜。”梁缨侧头,细细看着梁绯絮的脸。在她的记忆里,五姐以往是不爱跟人说话的,娴静地有些不大讨人喜欢。然而不知从哪个时点起,她变了,变得她都不认识了。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对此毫无波澜。
目光一转,梁缨重新坐下,幽幽道:“听说,是位姓靳的公子。”
“你说什么!”仿佛被人击中,梁绯絮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声音也大,引得旁人不约而同朝她看来。“你说他姓什么!”她回身一把抓住梁缨的手,问得期待又急切。
梁缨的视线徒然往上,这样的五姐,她没见过。“姓靳。”
“是他!”梁绯絮蓦然笑出声,然而眼中却泛起了一层朦胧水雾,“他来了。”她坐下身,怔了半晌,提起笔又开始练字。
“铛……”铃声响起。
学堂内的人走了大半,梁绯絮却依旧坐在位置上不动,手中的毫笔越捏越紧,下笔也逐渐有力起来。
他在皇宫里的某一处,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她一时竟不想见他,也不晓得该用何种心情见他。
收拾完东西,她成了最后一个走出学堂的人。
阴天的日子格外闷人,刚踏出大门,她的视线便与来人撞上,他穿着一身熟悉的黑衣,长发垂肩,那双她心动的星眸正一瞬不瞬地瞧着她,雪亮又带了几分克制。
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视,目光千回百转,有怦然心动,还有望眼欲穿。
“公主。”他开口,似乎是隔了一万年没见,思念在心头早已堆积成丘,在见着她的刹那化成灰烬。以前他是不敢爱,如今,所有的枷锁都没了。
“混蛋。”她哑声道,站在原地不动,并没同以前那般朝他跑去。这是他欠她的,她追得太久了,该是他来追她了。
“是。”他上前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我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她埋首在他身前,抱着他精瘦的腰又哭又笑,心头缺失的空白终于被填满。
他收紧双臂,抱得愈来愈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之中,满心欢喜,起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他终于不用再忍受爱恨交加的煎熬了。
“你瘦了。”她抬手,一寸寸抚着他削瘦的面庞,眉眼精致如描,似是刻出来的一般,“混蛋,为何不好好照顾自己。”
“对不起。”他捧着她的脸,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睫,浅棕色的瞳仁紧锁着她,“……对不起。”
“咳咳。”梁钊乘着步辇路过此地,这场面他看得真是不舒心,虽说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但他怎么也习惯不了。
辛辛苦苦养大的小白菜即将被人撬走。老父亲深感痛心。
余光往后一瞥,梁绯絮红脸缩进了魏栖的怀里,并且没打算露脸的意思,魏栖也没放开她。
“嗯嗯。”梁钊再次咳了两声,严肃道:“朕召了上过战场的戚将军过来议事,你们俩有话快说,别让人家久等。”语毕,他示意李桑走人。
“我去了。”他温柔地擦拭着她面上的晶莹,盯着她道:“等我回来堂堂正正娶你。”
她扬起下巴,高傲道:“不等,我也不打算嫁给你。”
鼻尖轻哼一声,他似笑非笑道:“那便等我回来强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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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贪财魏公公摇身一变成了靳荼将军的小儿子,如今也被封了将军,这消息在宫内飞速传开,褒贬不一。
午饭时分,柳色和林琛两人不住地交换眼色,公主今日的食欲可是相当好,明明昨日还吃不下饭来着,人逢喜事食欲佳。
“公主,听说揭皇榜的那人姓靳,是靳荼将军的小儿子,你怎么从不与我们说啊。”柳色借着夹菜的间隙问,万万没想到,魏公公还有这重身份。
“跟你们说做什么。”梁绯絮放下碗筷,淡淡地看着两人,“你们又不懂里面的事儿。”
“难受。”柳色跟着放下碗筷,面上作悲伤状,苦情道:“果然,魏公公一回来,公主跟我们便生分了,我们俩真惨,日日哄她,费力不讨好。”
对于柳色的那点演技,梁绯絮并不打算配合,调笑道:“你惨什么,难道这几日林琛欺负你了?”
“我哪儿敢欺负她,是她总不让我吃饭。”林琛面上微微一赧,低头自顾自吃着,好一会儿才抬头,担忧道:“公主,他会打仗么?你不怕……”
“吃你的饭,不准往下说!”想起前世他战死的场景,她只觉背后一凉,犹如被冰水淋了个透,生生打了个冷颤。
“嗯。”柳色在桌下狠狠拧了林琛一把,“你怎么说话的呢。”
“公主我……”
“我信他。”梁绯絮侧头看向窗外的天际,坚定道:“靳荼将军能打赢那么多场仗,虎父无犬子,他一定也行。今世,天巽国不会覆灭,若是他死了,我愿跟他一起死。”
“公主。”柳色还是第一次见梁绯絮决绝,被震得说不出话。她在她身边多年,她走了,她也不愿独活,“奴婢跟公主一起死。”
“不。”她拉着柳色的手,说话口吻像极了长辈,“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俩走吧,我希望你们俩能好好的。”
“不,奴婢不走。”柳色哽咽着摇头,用另一只手抱住了梁绯絮的手。
“林琛,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她吸了口气,沉声道:“一旦那日到了,你带柳色逃出皇宫,天涯海角,去哪儿都好。”
“公主。”林琛忽觉喉间堵得压抑,重重点头,“是,卑职一定带柳色走。”
“嗯,我喜欢听话的人。”
上辈子,林琛跟梁媛死在一处,这辈子,她希望他和柳色能有个好结局。
第70章 全篇打仗
出征那日是个好天气, 艳阳高照,金灿灿的光进了皇城内的每个角落。
梁钊在前,领着嫔妃皇子与朝中文武百官前来送行,大殿门口站了一群黑压压的人, 各个神情肃穆。
此次共十五万人马出征, 由戚征挂帅, 魏栖为主将,梁淳作参将同行, 三人身穿铠甲手拿兜鍪站在密密麻麻的士兵前头。
“朕在都城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他话音方落, 身后众人齐声喊道:“天佑我国,祝戚元帅靳将军大破敌军凯旋归来!”一声又一声,整个皇城都充斥着这话,有震天之响, 余音不绝。
迎着激昂的祝贺声, 戚征与梁淳上了马, 魏栖侧眸看向梁钊身后的梁绯絮, 她直愣愣地望着他, 眉间神色凝重。
“咳。”如此时刻也不必顾什么礼数,梁钊伸手将梁绯絮拉出人群往前一推, 正色道:“荣华, 你去跟靳将军说几句。”
为博好兆头,梁绯絮今日穿了身喜庆的红裙, 略施薄妆,她端着一个公主的该有的姿态一步步行至他身前。魏栖今日穿了身银色的铠甲, 那些披散的长发全盘了起来,眉梢眼角尽是锋芒。
看着一身戎装的他,英姿勃发, 她眸中不由升起一道浅浅的水汽,模糊了近在咫尺的容颜,此时她脑内只留一片空白。
她久不说话,魏栖开口,“你一句话也不愿和我说?万一我死……”
“不准你说那个字!”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大声呵住他,咽下一切情绪才缓缓出声,“打赢了才能娶我,你若是死了,敌军再进一次都城,我也不愿独活。”
“公主……”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然而下一刻便换了神情,轻快道:“这一去不知要多久,你可别变心了。”
“本宫的心在本宫这里,谁也拿不走。”她嗔怪似的睨了他一眼,“你有本事自己回来拿。”
“有你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也会打赢这场仗。”魏栖说得如同发誓一般,牵起她的手后俯身小声道:“前世我没能杀了他,今世一定拿下他的首级。”
“你……”梁绯絮闻言一愣,她万万没想到魏栖这次出征存了这样的心思,眉心更添担忧,“你,小心些,我……”
还没等她说完,他已放开她的手上了马。
送行礼后,皇宫内四侧响起号角声,“呜……”接着是鼓声连绵。戚征领头振臂一挥,壮烈道:“出发!”
队伍开拔向前,留在原地的众人高声大喊,“天佑天巽国!天佑天巽国!天佑天巽国!”
眼睁睁看着军队远去,梁绯絮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她不求他能杀了孟苟,只求他打赢这场仗,求他们平安归来,否则有多少户人家会失去顶梁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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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路途遥远,曲州城的战事不容乐观,为了能尽快到达目的地,戚征下令,军队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赶路。
曲州城易守难攻,之所以能与孟苟僵持不下,一来是地势占优,二是因城中的万箭□□与火炮,每当劲武国军队穿过峡谷攻城,城墙上的□□和炮石便会像雨点一般落下,阻断对方冲锋的中部士兵,叫他们在一定范围内寸步难行。
另一方,孟苟为攻曲州城已损耗三万余人,他近日迫切地想强攻,即便牺牲几万人也在所不惜,然而营帐中的几员大将劝住了他,若他一意孤行,他们便要辞去将军的位置,这几人一联名,孟苟无奈只得作罢,他还不想失了人心。
停战后,劲武国的军队在峡谷外三里外安营扎寨,孟苟在等一个时机,等曲州城内粮草耗尽,到时攻城便会顺利许多。曲州本地并不适合耕作,粮草储备也少,而他已夺粮仓怀州,不怕饿不死他们。
曲州的守城人正是曲州知府贾轼和忠武将军戴剑明,两人日夜交替守在城墙上,生怕敌军悄然来袭。
事实正如孟苟所料,这两人日日在为粮草的事发愁,怀州被夺只能指望翼州,可翼州到曲州实在有些远,说不定半道还会被劫,陆运水运都不甚安全。
城中储备的粮食一日日减少,戴剑明想不出办法便减少士兵们每日的消耗量,从饭改为稀饭,尽管城中百姓拿出家中大半粮食接济也撑不了多少时日。
之后,孟苟每日都会派人来城下大喊,只要他们投降,他可以承诺不杀城中百姓,毕竟他要的是地。
先前被夺的四个州全是主动投诚,而其中的四位知府也来了,跟着敌军一道劝贾轼投降。
贾轼狠狠拍向石壁怒道:“这些人哪里有文人的骨气,都是一帮怕死的软骨头!”
他说罢看向戴剑明,戴剑明望着满地的尸体硬声道:“身为一个将军,本将的人生中没有投降两字。”
“说得好,本官也是,戴将军,我们一道守城。孟苟想夺曲州必须从我们俩的尸体上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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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日后,大军到达曲州,同时也带来不少粮草,解了先遣军队的困境。
“回元帅,城内还剩三万多只□□,火炮所剩不到一百。”
城墙上的晚风格外冷,吹得人头皮刺痛。听完戴剑明的话后,戚征侧身问道:“二皇子,靳将军,你们俩怎么看?”
他以往跟在蒋鑫左右,前后共上过五次战场,而最后一役右臂受了伤,之后便再没上过战场。此次朝中无人,他这才站了出来。
梁淳忙道:“末将并无打仗的经验,但元帅若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尽管开口,末将必定竭尽全力去做。元帅,末将不怕死,更何况是为天巽国而死。”
两位说话间,魏栖望着月色下的风景不置一语。曲州前头两里处有一道大峡谷,两侧山势可高,峭壁蜿蜒,是个极佳的天然陷阱。可惜峡谷距离居中,他们一有什么动静对方也必然清楚。
“二皇子,你这么想恐怕我军士气得输一半。”
“你……”
“咳咳。”戚征捂着嘴假装咳嗽一声打断两人,沉声道:“靳将军,你方才看了这许久可是想出办法了?”
魏栖摇摇头,恭敬道:“先听听探子的消息吧,眼下我们还不清楚对方的意图,我说不出办法,不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不久,城墙上点起了千万的火把,戚征抬手搭上垛墙,“本帅虽没与你父亲共过事,但也曾听过你父亲的事迹,他打仗可是我们天巽国的好手,也是胜仗最多的将军。”
说起靳荼,魏栖的脸在火光中蓦然暗淡下去。颐王去年病死,他都无法为父亲哥哥们报仇。而当年那些个部落如今有不少与劲武国结成联盟,这也是他报仇的机会。
“将军,探子来了。”一小兵匆匆跑上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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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
一名穿着绿衣的小兵单膝跪在中央,正是之前被戴剑明派去敌营查探消息之人,“敌军粮草所剩不多,孟苟大怒,由孔悬接应,怀州走了故澜江运送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