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钟才人来说,这可真是人在殿中坐,祸从天上来,想避都避不得。
不过这事儿,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还不好说呢。
☆、39
次日雨过天晴, 阳光灿烂,但宫里的气氛却沉闷、压抑甚至恐慌。
被封闭的永和宫跟翊坤宫里不断有坏消息传来,先是服侍大皇子的两个宫女染病, 接着是二皇子的乳母,再就是惠嫔跟宸妃身边也分别有一太监跟一宫女中招。
宫妃们人人自危, 毕竟前儿冒雨去永寿宫请安时, 惠嫔跟宸妃都在其中, 谁知道那会儿她们身边的宫人是否已经染病?
朝臣们纷纷上折子,请求皇上携三皇子,奉郑太后出宫避痘。
古代天花又被称作“痘症”。
天子离京, 牵扯甚广, 除非兵临城下, 否则弃城逃走可不是什么明君所为,故而毓景帝与郑太后商议过后, 决定将大皇子、二皇子以及其他染病的宫人挪出宫去。
安置在京郊燕山脚下的上林苑,此为皇家狩猎的围场, 建有供天子以及妃嫔们歇脚的行宫, 一应物什都齐全。
得知消息后, 惠嫔倒罢了, 根本不敢违抗皇上的命令, 宸妃则正相反。
她先是去养心殿外跪着, 哭天抢地的请求毓景帝收回成命,见毓景帝不为所动, 又跑去慈宁宫求姨母郑太后。
被郑太后训斥了一顿,说她胡搅蛮缠不顾大局,毫无往日的贤良之态。
“臣妾儿子的命都快没了,臣妾要那劳什子的贤良淑德有甚用?”宸妃委顿在地, 放声大哭。
廖太妃见状,忙叫人去扶宸妃,嘴里道:“只是将二皇子等染病之人挪去上林苑,以免祸及他人,并非就此不管他们了。太医院会派出已过天花的马太医同行,顺天府又紧急从民间征兆了数十个出过天花之人充当仆役,一应所需也由内务府紧急调派,与在宫里无异,你这又是闹腾什么呢?”
只一个医术平平的马太医随侍,外头征兆的平民未经调/教也不懂如何服侍人,这叫她如何放心?
只是这些话不好直说,故而她只是哭个不停,嘴里念叨着:“二皇子自打出生,从没离开过臣妾一日,外头人生地不熟的,臣妾实在不放心……”
郑太后被她哭的脑仁疼,没好气道:“这般不放心,不如你跟去亲自照顾?”
宸妃哭声顿时梗住。
这可是要命的症候,儿子已经陷进去了,能否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尚未可知,若她也被染上,娘俩一起搭进命去,岂不愚蠢至极?
她呜呜咽咽的回道:“臣妾也是这么想的,已求过皇上了,可是皇上不准。”
毓景帝当然不准,除非伴驾或是薨逝,宫妃入宫后,哪能随意出宫?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这也是先前庄明心出宫替玉馨表妹验尸时,他亲自陪同的原因。
这些道理郑太后当然晓得,不过是被她魔音绕耳,忍无可忍才刺了一句。
“既如此,哀家也没法子,你且回翊坤宫歇着吧,莫要再到处跑了。”郑太后挥挥手,就要将她打发走。
话音里的意思是怕自个身上带着痘毒呢。
宸妃趴/伏在地上,唇边露出个冷笑来。
自个是太后的外甥女,二皇子既是她的孙子,又是她的甥外孙,太后却如此凉薄,半点不为二皇子着急。
果然静妃这个嫡亲侄女有孕后,太后就再也不将其他人所出的皇子看在眼里了。
只怕没了性命更好呢,如此也就不会挡静妃儿子的路。
“是。”她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时,脸上已收敛起不忿的神色,只余眼泪。
宸妃离开后,郑太后叹了口气:“只怕她就此怪上哀家了。”
廖太妃接过宫女递上来的茶盅,放至郑太后跟前,安慰道:“宸妃只是关心则乱,过后必定能明白姐姐的无奈。宫里大几千号人,若真如宸妃所愿强行将二皇子等人留在宫里,万一痘症弥漫开来,不知要死多少人呢,只怕连皇上都有危险。这样的蠢事儿,姐姐若答应了,以后史书上如何写?就擎等着挨骂吧。”
“挨骂哀家倒不怕,哀家只是怕皇上有事。她有儿子,难道哀家就没有儿子?”
郑太后冷哼了一声,随即忧虑的皱起眉头:“何况皇帝不止是哀家的儿子,还是大齐的国君。国君有事,皇子年幼,蛮族、属国必定一拥而上,大齐危矣。”
廖太妃很会揣摩郑太后的心思,见状不动声色的给宸妃上眼药:“姐姐说的是,宸妃到底年轻,也太不经事了些,如今连孙院判都尚不确定她是否无恙,她不老实待在翊坤宫,又是养心殿又是慈宁宫的瞎跑,竟也不替皇上跟姐姐的安康担忧。”
原本郑太后就担忧毓景帝的安危,闻言脸色又沉下去几分。
半晌后,一巴掌拍在炕桌上,冷冷道:“宸妃被哀家宠坏了,此事过后,若她安分守己倒罢了,若再这般没轻没重,哀家定不轻饶。”
但显然宸妃并不是个轻易就会放弃的主儿,从慈宁宫出来后,她并未回自个的翊坤宫,反而又去了钟粹宫。
听到崔乔进来禀报,庄明心皱起来眉头。
二皇子才刚三岁,还未到去皇子所的年纪,现下正随母妃宸妃住在翊坤宫正殿。
二皇子染上天花,二皇子的乳母以及宸妃的贴身宫女青鸾都没逃过,宸妃算得上是高危人群。
她不老实待在翊坤宫隔离,却跑来钟粹宫求见自个,打的是甚主意?
以及,宫里的隔离措施未免太不到位了,竟然让宸妃这样的高危人群自由的在外头乱跑?
“你们都下去,不必在这里伺候。”庄明心将宫人都打发走,自个亲自去院子里将宸妃迎进明间。
明间地方大,前后都有门,回头无论是消毒还是通风都容易。
让座后,庄明心也没坐地平宝座,只在宸妃对面的西侧一排太师椅的第一张上坐下,淡笑道:“姐姐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妹妹?”
宸妃眼泪说来就来,她拿帕子边擦眼泪边委屈道:“我是特来求妹妹援手的。”
求自个援手?
庄明心疑惑的皱起了眉头,嘴里惭愧道:“姐姐说笑了,我何等何能,哪有本事能帮姐姐的忙?”
“这事怕也只有妹妹能帮得上忙了,还请妹妹务必要帮我。”宸妃忽的站起来,干脆利落的蹲下/身去。
同是妃位,庄明心哪敢受这等大礼,连忙伸手去拉宸妃。
宸妃却自个站了起来,后退几步,躲过庄明心的手:“虽孙院判说姐姐暂时无恙,但妹妹还是莫离姐姐太近的好。”
庄明心立时站住脚步,作出个害怕的模样来。
片刻后,她才开口道:“姐姐莫要折煞我了,你有事只管说,若能帮忙的妹妹必定竭尽全力,若不能的话,姐姐就是三跪九叩,妹妹也没辙。”
这叫丑话说在前头,也叫未雨绸缪。
宸妃见她这般敞亮,于是直言道:“皇上已下令将大皇子、二皇子以及其他染病的宫人挪去上林苑行宫,随行的只一个马太医以及从民间征兆来的几十个平民,姐姐我实在不放心,想请妹妹帮忙劝说劝说皇上,让他收回成命,还将大皇子跟二皇子留在宫里。”
怕庄明心拒绝,她又给她戴高帽:“皇上最宠妹妹,想必妹妹的话,他是肯听的。”
庄明心:“……”
这什么蠢主意?将他们留在宫里,然后将宫里几千号人全部传染?
庄明心险些维持不住自个的表情,嘴角抽搐了几下,勉强露出个笑影来:“姐姐关心则乱,只是两位皇子都是皇上的亲儿子,皇上岂会叫下面人慢待他们?
随行的虽只有一个马太医,但药方都是太医院全体太医斟酌着拟出来的,后续也会派人去调马太医的新脉案,根据新脉案及时调整用药,很不必忧虑这个。
至于服侍的人,从民间征兆的那些,不过是做些外头的粗活,两位皇子身边,有宫里跟过去的十来个出过天花的宫人,也尽够了。”
这些都是小满今早跑来告诉她的。
当然,不但没得到夸奖,照例被她一顿好骂。
不过作用只怕也有限,小满这个家伙,典型的“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妹妹知道的倒是详细。”宸妃怔了一下,显然这些信息她并不知晓,但却并未因为庄明心这番宽慰的话而清醒。
仍坚持道:“话虽如此,可哪有在宫里色/色齐备的好?妹妹,二皇子自打出生就未离过我身边,如今他孤身一人在外,乳母也高烧不退顾不得他,我这心里就跟火烧一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算姐姐求求你了,你就帮姐姐这一回吧!”
宸妃的心情庄明心可以理解,但劝毓景帝改主意这样的蠢事儿她是不会干的。
忠言逆耳,宸妃现在怕也听不进去劝,她也就再没多做无用功。
也不好直接拒绝她,万一二皇子果真丢了性命,宸妃迁怒自个可就麻烦了。
故而她说道:“既然姐姐开了口,妹妹也不好推辞,就帮姐姐在皇上跟前说说吧。只是能否劝得动皇上,妹妹可不敢打包票,若是不成,姐姐也别怪妹妹无用。”
“妹妹肯帮忙,姐姐就感激不尽了,无论成与不成,姐姐都记你这份儿情。”宸妃立时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来。
*
亲自送走宸妃,庄明心换了身衣裳,拿食盒装了两瓶黄桃罐头,叫琼芳提上,坐上肩舆去往养心殿。
既然应承了宸妃,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的。
当然,她也做不到全然冷心冷肺的对待一个慈母心肠的女子,该提的肯定会提。
不过以她对毓景帝的了解,十成十不会同意。
要是他突然脑袋进水要干蠢事,她也会反过来阻止的。
又当又立,说的就是她吧?
然而她有甚法子?
她也只是想过些平静日子,不愿树敌罢了。
到养心殿的时候,毓景帝正在与内阁两位首辅议事。
庄明心在偏殿等待了小半个时辰,高巧才过来请她进正殿。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安康。”庄明心上前蹲身行礼。
毓景帝正焦头烂额呢,见庄明心进来,疑惑的皱了皱眉头:“你怎地过来了?”
实在是庄明心这人属车轱辘的,推一推,动一动,断没有不推就自个往前跑的时候。
今儿未经传召就自个来了养心殿,莫非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庄明心接过琼芳手里的食盒,将其放到御案上,笑道:“皇上处理朝政辛苦了,臣妾给皇上送两瓶黄桃罐头来甜甜嘴。”
“说吧,到底何事?”毓景帝“嗤”了一声,对于她的话,他一句都不信。
“皇上果然英明神武,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您。”庄明心恭维了一句,然后将宸妃来寻自个帮忙的事儿给说了。
“蠢货!”她话音刚落,毓景帝就咒骂出声。
这显然是骂宸妃。
“二皇子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会尽心救治,用得着她哭哭啼啼的求这个求那个?朕又不是个死人!”
毓景帝听闻宸妃离了养心殿后又跑去慈宁宫的消息时,原就憋了一肚子气,本以为她在太后那里吃了闭门羹,就会消停了,谁知道她竟然又打上庄明心的主意,简直让他气上加气。
“皇上息怒,宸妃姐姐也是关心则乱,皇上莫要跟她计较。”庄明心见他这个态度,应不会做出蠢决定来,顿时放心了不少。
毓景帝哼道:“同样是母亲,惠嫔怎地就一声不吭,偏她上蹿下跳闹腾个不停?”
庄明心扯了扯嘴角,那是因为宸妃有闹腾的底气,而惠嫔没有。
她也没接话,从食盒里取出一瓶黄桃罐头,轻松的拔/出木盖,将罐头瓶放到毓景帝跟前,并递上一根汤匙,笑道:“皇上吃罐头。”
毓景帝吐槽了一番,胸/中的郁气消散了不少,抬手接过汤匙,舀了一片黄桃送到嘴边,轻/啃了一口。
“好吃。”他咀嚼一番咽下去,然后连忙将剩下的半块送进嘴里。
等尝到糖水的时候,他顿时叛变了,连连道:“糖水好喝,比黄桃罐头滋味要好得多。”
庄明心白了他一眼,这不废话嘛,黄/冰/糖大半都融化在水里,黄桃又在其中煮了良久,精华都在糖水中,滋味肯定更好。
他吃的不亦乐乎,还不忘敲打庄明心:“朕太爱吃黄桃罐头了,下剩的你千万别再发送给别人了,都给朕留着。”
“皇上是想连臣妾的份儿都吞了?想得美!”庄明心不乐意了。
毓景帝立时谄/媚道:“那哪能呢,有朕一口就有爱妃半口,朕哪能让爱妃受委屈?”
庄明心这才脸色稍霁。
“后头三日朕要斋戒沐浴,早晚两次去宝华殿替大皇子、二皇子祈福,不能去钟粹宫陪你了。”毓景帝突然想起一事,对庄明心如是说道。
庄明心险些乐个一蹦三跳,这可真是太好了。
又能空窗三日,好生歇一歇了。
“是,臣妾知道了。”庄明心面上强装淡定。
毓景帝又道:“汪承泽的事儿,你先前的给朕出的主意怕是用不上了。”
庄明心叹了口气,汪承泽运气也太差了些,现下两位皇子生死未卜,即便茶馆跟戏园子按计划行事,学子们也不敢在这个关头闹事。
却又听他语气轻松的说道:“按照民间的说法,痘症乃天罚,故而朕准备大赦天下,汪承泽正好能从秋后问斩改判流放三千里,也算歪打正着了。”
庄明心:“……”
说话能别大喘气吗,这神转折也太让她揪心了!
“那就好。”她舒了口气,好歹汪承泽能把命留下来了。
话到这里她也该告退了,毓景帝心不静,御案上还堆着不少未批阅的奏折,她不应继续打扰。
她将另一瓶黄桃罐头从食盒里取出来交给高巧收着,食盒递给琼芳,蹲身道:“臣妾告退。”
毓景帝也没挽留,颔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