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论手段,论远见,论能力,他仿佛才是真正个中翘楚,像个将大人们的笑话看在眼里却不点破的恣意少年,运筹帷幄,在幕后“调兵遣将”,看似漫不经心背后,都是叫人哑然的从容。
霍礼杰默然。
瞄一眼帮他拉开座位、却不再发声表态的钟邵奇,又看向蒋成——他落座,整理好袖口,也好整以暇看来。
“霍生,有什么不方便吗?”
“……没有,你说。”
事态发展至今,在座几个,但凡对香港抑或内地局势有半点观察心得,也早都会过意来,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反应和转圜之机。
当下唯一让人好奇的,只剩蒋成到底想怎么做,会怎么做,以及,要做多少。
于霍礼杰而言,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高价买断剧本,重新改编,重新授权。
也因此,意识到结局的不可更改,刚听对面说了开场,便把玩着桌下的手机,给宣扬发去半条短信——
确实是半条。
宣扬在楼下反复确认,对面传来的半句【情况变了,我不会再加注,Jones,你也应该适可……】
然而,楼上的霍礼杰才打了一半就愕然发出短信的原因,却只是极简单也极突发的:他意识到,蒋成的想法竟然和他截然相反。
对方不要改编权。
不要买断,甚至不要改变现状,放弃了重新拥有直观和“前妻”合作并重燃爱火的机会。
蒋成只是说:“我和我父亲,都早就意识到香港的娱乐盘一天不比一天,再加上各种风波,港股持续大跌,霍氏收购失误,应该也受损严重——按道理,我们不会再做回报率极低的投资,但这次情况例外,我愿意以私人名义出一大笔资金,入股支持贵司新电影的发行。而且,出于……嗯,平衡项目本身的需要,我不会干涉贵公司的后续发展,这点你可以放心。”
“……?”
这又是什么招?
霍礼杰完全摸不清他路数,直觉性以为他是在刻意下套。
然而目光一偏,看到旁边的钟邵奇,对方竟然也并无异议表态,只一闪而过的诧异之后,依旧保持沉默,大概,权当支持这位难得任性的堂弟罢了。
于是场面愈发谜团重重。
唯有蒋成还算心善,顿了许久,给人留够反应时间。
等都意识到他不是玩笑,再开口时,才平静抛出后招,点明“来意”:“我只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要求。那就是,希望这次电影改编一定以传记本身为基础,简单来说,就是尊重作者本身的意见。”
“关于这点,我们本身在合同里也——”
“霍先生,你应该清楚,我想说的不仅仅是合同本身的事。如果真要玩合同,在细枝末节做点手脚,一个普通自然人能玩得过大公司吗?”
蒋成且说且笑,但却极有分寸,只是点到为止。
霍礼杰低咳数声,不答。
两人都是明白人,对私事再不提起,只又在一些具体操作上商议片刻。
末了,蒋成将一份简单的草稿提案推到霍礼杰面前。
“那本书我看过很多遍,其实很清楚它想表达什么、里面会涉及什么、又想要抨击什么,我提出这样的建议,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声誉,更不是不赞同拍,相反,如果她想拍,她想说话,我只希望给她尽可能大的、能说话的权力。”
当然,也或许都是天意。
如果不是突然因为意外发现了Steven家族与自己母亲的那段往事,意识到了有人用(觊)心(觎)不(老)轨(婆),很有可能曲解原意,他本也不打算这样一手干预。
毕竟,舒沅一向是不喜欢他这些手段的,他何必自找麻烦惹人嫌?
还不如在家遛狗。
思及此,蒋成扶额,又长叹一声。
“总之,我不希望个别人,尤其是WR的中间方,在操作版权买卖的过程中,去利用里面某些情节,加大他们意愿上的表达,从而伤害作者——也是我妻……我,我爱人,创作的本心,仅此而已。至于,采取这样利益交换的方式,也是希望不要影响你们的项目进程,大家都不愉快。”
“其他的,像是什么拍了会怎么怎么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我就不管了,按她……作者的意思拍吧——当然,这句话就不用转告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如果你同意的话,霍生,注资的事,具体金额,我们也可以再谈。”
言毕,亦是落子无悔。
他与堂兄对视一眼,两人随即先后向霍礼杰道别,只留下那份草拟合同初稿,以及一张写好他私人电话的纸片。
蒋成起身。
——“霍先生,期待你的联系,也谨祝我们合作愉快。”
他从来,都是如此无惧矜骄,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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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当然, 此时的舒沅,还并不知道头顶一层之隔的办公室里,暗藏怎样的风波诡谲。
眼下她正焦头烂额的——仍不过是会议室里, 十分外露且表象化的唾沫乱飞罢了。
“舒老师, 你又不同意我们这么改, 你作为作者, 自己也都说不上来秦升为什么喜欢这个、这个什么方圆,我还是觉得, 难理解的东西就不要往里塞了, 你们说是不是?”
“对啊!男女感情无外乎就是‘始于外表, 终于相性’嘛。当然了,现在的爱情电影文艺电影什么的不能这么拍, 但是意思意思也就得了, 突出强调还是‘宿命感’。不是我说, 原书吧,这个感情线啊,太细水长流了, 平常人哪有这么付出七八年不求回报的,是吧?”
……
没了霍礼杰镇场,再加上宣扬五分钟前,不知道看见什么短信, 突然脸色大变离开会议室。剩下的几个编剧再没了忌惮,又多是业内知名的中青年一代,好像一下子愈发打开思路, 立刻七嘴八舌地就观众口味和拍摄范式讨论起来。
她的头被吵得突突发痛,却根本找不到插嘴的空隙。
说到最后,又是那个频翻白眼、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看不惯她似的女编剧,甩下一句:“舒老师,我们理解你,搞文学的怎么能没点清高?但是既然同意了版权改编,改编改编,不改怎么编?就不要给自己和别人添麻烦了”,终于气得舒沅再等不及其他两人回来,便径直提起包,头也不回的离开——
由此,当然也就错过了宣扬同霍礼杰一起返回会议室,听闻经过,随即直接开除那编剧的“无情”一幕。
女编剧气冲冲离开,门甩得震天响。
剩下几个刚才还大侃特侃的青年编剧,此刻面面相觑,鸦雀无声,没过多久,便被女秘书齐齐请出会议室。
一时间,偌大的房间内,遂只剩下一坐一站的两人。
宣扬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片刻。
末了,终于忍不住回头,低声质问:“你不是答应过我,合同一签,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之后的流程全都以我代表WR方面的意见为主吗?”
“但是霍氏的财务危机是事实。在你还没有真正掌握实权之前,我更需要蒋成手里那笔钱。”
“如果不是成年礼的计划有变,现在我也能拿出这笔钱!——这本来就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等宣展的事告一段落,我不会少你的。”
宣扬顿了顿。
“而且,别忘了你说过,礼杰,如果不是我,你的‘好兄弟’路以诚就死了,你欠我一条命!难道跟我的合作,不是更值得信任吗?”
霍礼杰笑了笑。
想起方才蒋成成竹在胸的了然神色,又联想起眼前长那人七岁,却显然还分不清眼前局势的宣扬,他甚至忍不住默默在心里感叹:或许这就是私生子的眼界。永远只能看到钱钱钱,却看不到钱的背后,什么才是“势”,是“威信”——
在香港股市上,一子动,能引千万子争相而动的公信,足以提升大众股民对霍氏投资信心的注资,才是他看中、也是蒋成愿意出让的真正影响力。
但他却并没有直言。
只蓝眸淡扫,看向眼前人。
“是值得信任。但你跟我都很清楚,只要宣展一天不死,你就永远只是‘摄政王’和二把手。你跟你哥哥争了一辈子,争女人,争地位,他死了以后,你还得跟他儿子争,这是必然的事,在至少十年以内,你比不过如日中天的蒋家太子爷。”
“……”
“归根结底,成年礼那么关键的一步,竟然请了蒋成,就是个最大的错误。他是个聪明人,又是个局外人,对情势看得一清二楚——可是Jones,你记得吧,当时我也跟你说了,你还是可以继续计划,完成合法性上的‘夺权’,那现在的局势就不可能这么被动。
但你呢?你还是因为害怕舒沅认清你,竟然把宣展放回去,犯了妇人之仁的大忌。现在,再也不可能有那么好的公开机会,你能从Richard手上拿到的利益,也只是从上海回到总部,九牛一毛而已。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一子错,满盘皆输’——我必须得说。Jones,一旦涉及女人的事,你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明明等了二十年,就等这么一次机会。
全盘部署,全盘规划,竟然这么滑稽收场,换来一个总部财政总监的位置,就这么满足了吗?
宣扬被他突如其来的直白说得微怔。
然而停顿片刻再开口,到底声息微低:“是。但我只是希望她了解,我是在帮她,而且我是爱……不,我是爱护她的。”
“但你还是太早亮出底牌,也太容易被人猜透了。”
霍礼杰毫不留情:“你要知道,舒沅不是聂秀,不是你跟我说的,那个温温吞吞、心里只有家庭的嫂子。这个女人有野心,有想法,她绝对不甘愿只做一个人的替身,相反,你太早表露出来你的想法,只会让人觉得你连尊重都做不到,谈什么爱情?她不会信你的。”
他说着,还欲指点两句,却陡然话音一顿,脸色急转直下。
“礼杰!”
“没事……没事。”
霍礼杰摆手,避开他的搀扶,只右手不住轻按小腹,撑额掩饰着疼痛。
沉默的室内,许久过后,才有人声。
却是宣扬低声的喃喃:“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但是我实在等了太久了,礼杰,你明白吗?”
“我几乎要忘记我最开始爱上那个人的原因,忘记她说话的语气,她年轻时候的脸。但那天,我在拍卖会上看见她——看见舒沅,只是隔着人群那么看一眼,我又想起了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聂秀的时候,那种感觉。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也许我一辈子也不能拥有聂秀,但我可以拥有这个和她像极了的女人。身形,气质,甚至眉心那点灰痣……世上的确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有相似的人,这就够了。我本来也不要那个,兢兢业业为Richard活了一辈子、只为了像钟家那个女人一样的‘聂秀’,我不要爱别人的聂秀,我要一个新的她。”
所以,他培养她,发掘她。
他看她写的书,了解她身上发生的故事,令她成为勤奋且出众的天才,他要她过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而后如预料之中一样的爱上他。
他多谨慎啊。
为了不让Richard发现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在宣展面前,他也从不表露半点对舒沅的格外看重,令所有的心动都浅默无声:说到底,或许也不过是写满笔记的书本,是加了蜂蜜的苦荞茶,是为了情人节送她玫瑰,为公司上下所有人都准备玫瑰,是送她到家,看一路亮起的声控灯。
“我以为她会开心的,”宣扬说,“我来帮她做这个恶人,帮她找机会控诉当年的经历。只有这样,她走出去,才会愿意看看身边发生的事,不会再嘴上说没有,实际还是局限在和蒋成那段感情里。”
“……局限吗?”
霍礼杰问。
不知想起什么,却又笑笑。
只等片刻的疼痛缓过之后,复才眉目渐冷。
也是最后一次,他开口提醒。
“总之,Jones,事情已成定局,你手上没有筹码,也就不用再跟蒋家人争这口硬气。而且,你不觉得,比起这个时候在这做无用功,你更应该去做点应该做的事吗?”
“你的意思是……”
霍礼杰站起身来,似笑非笑。
“要不要看电影?我最近在看的,拍得不错,叫——‘末代皇帝’。”
*
【宣总,我身体不太舒服,先回酒店了。合同我晚上要再看几遍,如果路亚这边不能按照最初说的,参考我的意见进行修改,可能会要考虑走法院上诉。】
另一头。
舒沅坐着电梯下到一层大厅。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登时神清气爽不说,她也从方才烧灼不已的气愤里回过神来,想起给宣扬发去一条通知短信。
结果,前脚短信刚发出去。
她正打算回复一下任方十分钟前发来的微信,埋着头一路往前走,还没走出旋转门,忽而便在出口处,被人从旁边轻轻拍了肩膀。
对方动作不重,却足以吓得她思绪倏断。
手上一抖,手机险些掉在地上,“诶……!”
“没事。”
好在对面反应够快。
微沉男声传到耳边,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动作,手机已被人单手稳稳捞起,递回她面前。
“啊,谢谢啊,”她下意识道谢。顿了顿,想起眼前人才是害她分神的“罪魁祸首”,又忽的抬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