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沉默不答,听他继续着文不对题的解释。
“包括这次我花了大价钱去推你手上的版权改编项目,又专门从总部飞回来,配合你的时间,也是一样的道理。这和我的私德无关,无论我自己在家族,在个人版图上有什么样的规划,至少在工作上,我对你是绝对负责的,没有人能做得比我好。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些,和你跟我都无关的事,就随便改变对我的看法。”
他什么都懂,却不点破。
舒沅不是傻子。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片刻哑口无言过后,却也只秉承着成年人的心照不宣,低声说句“谢谢,辛苦”,随即偏头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她的立场很明确,工作生活要分开。
至于其他的,有些话轮不到她说,也不必说得太明白。
时断时续的谈话中,车倒是一路无阻,很快安全驶至中环四季酒店外。
地下停车场内,宣扬帮她把行李提到直行电梯前,随即停下脚步。
“我就不上去了。今晚我回浅水湾那边住,明天上午再来接你一起。”
“好,麻烦你了,宣总。”
舒沅点头。
片刻不带停留,说完,她便拉过箱子要走。
却不想刚迈出半步,又被人先一步拽过了手。
“……?”
两人在电梯门前你看我我看你,呆站片刻。
她心头的怪异感越发浓厚,末了,还是眉头紧蹙,用力拂开了右手手腕上紧扣的五指。
“还有什么事吗?”
“你等一下。”
被她一推,宣扬也从自己下意识的动作中骤然回过神来。
迅速整理好表情,示意她在原地稍候,他忽而又转身绕回车里,不知从哪倒腾出个长条盒子,扭头,径直递过给她。
动作间,顺带有意无意提了一嘴:“只是突然想起来,忘记跟你说,这次不用再担心宣展过来插手,明天该说什么说什么就行。”
“……宣展?”
“嗯,他已经回学校专心准备毕设了。”
说完这句,宣扬看她把盒子拿在手里,却迟迟没有动作,又做了个拆开的手势。
“Richard会给他规划好之后要不要继续求学。至于我们这些外人,等着他的好消息就行——你先打开看看,样式合适吗。”
“样式?”
舒沅一愣。
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突如其来的话音一转,见他提示直白,又只得先把宣展的事放一边,跟着有样学样,拆开手中的包装,打开那首饰盒子。
“喜欢吗?”
“……”
舒沅嘴角抽抽。
她起先以为盒子里不过是从总部带回来的工艺纪念品。然而解开最后扣纽,低头一看,却见那朴实无华的包装之下,竟赫然放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珍珠蓝钻项链。
虽看不出具体品牌,但眼前无论宝石抑或珠链,却都是肉眼可见的成色极好。
尤其是那颗大小适中的碧蓝圆钻,颜色幽深亦不掩剔透。切割方式,更像极了几年前苏富比拍卖会上,那颗以近亿高价被神秘买家拍走,世人戏称为“深海女王”的奢华蓝钻。
他送这个干什么?
舒沅只看了一眼。
下一秒,就避之不及般飞快盖上盖子,将那长条首饰盒塞回宣扬手中。
“太贵了,我不要。”
“为什么?”
宣扬有些意外。手上一松,几乎没接住盒子,“上次在新加坡,明明看见你那条Tiffany的款式不太新了,换一条不是正好吗。”
或许是因为舒沅一直以来表露出的,更多都是脾气温和、好交流的一面。
他急着送出准备好的礼物,不愿事态继续尴尬发展,竟没察觉眼前被送礼的人,脸色已是几度大变。
僵持到最后。
竟是舒沅直接开口,毫不留情地打破死局。
“但这不是我们工作范围里需要考虑的事,”她眉头紧蹙,“宣扬,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
“对。我不知道你是误会了我们这次来的用意,还是误会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总之,你不觉得这样不合适吗?”
误会。
反反复复强调出的两个字,原意并不刻薄,却仿佛瞬间瞬间和他彻底划清楚河汉界。
回忆顷刻间涌来。
面前舒沅的模样,仿佛与另一个人悄然重叠。
【Jones,你误会了,我对你好,不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你懂吗?不是这样的,你这样只会让大家都很尴尬。】
【如果你真的感谢我对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你应该把你的感情藏好,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那都不算什么。以后我也会跟你保持距离,不要再让事情超出我们掌控范围了,好吗。】
宣扬双眼瞳孔骤缩。
攥紧首饰盒的右手忽而微微发抖,反应过来,又匆忙被他藏在身后。
他像是想要解释什么。
但明显解释已经徒劳无功,面对舒沅已然极为防备的姿态,开口瞬间,他只能话音一转,强装轻描淡写,试图将自己的意图一带而过:
“不,舒沅,是你误会了吧。”
“毕竟这次出来是代表公司形象,你不觉得穿好一点,对你来说才更有利,也不会丢了底气?看看你这样子,不懂你哪里来的心理负担——我能随便送给你,就说明这对我来说不是大钱,ok?”
他试图恢复之前的毒舌形象。
然而事已至此,舒沅显然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说辞。
只眉目一凛。
“但底气不是这么来的,宣总。”
她态度坚定,不顾他话里的遮遮掩掩,再一次把他手里递来的首饰盒推回原位。
“我们是去聊剧本,又不是公司年会——退一万步讲,Tiffany也不是什么路边摊,我不觉得丢脸。”
“……”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宣总。但我确实不是在欲拒还迎,也不是在装清高。真的就是,我确实很不喜欢这种方式,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一颗钻石来证明底气。”
舒沅直视他眼底。
在他避开她视线的瞬间,突然地,又话风倏变。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表现让我联想到什么?”
曾经那个举着酒杯,对她说希望不要她成为“她”的宣扬,祝福她好,能够走上不同罗马大道的宣扬,此刻在她面前闪躲不已。
他在藏什么还不明显吗?
从那条被誉为“深海女王”,也被称为“暗夜者的爱恋”的幽蓝钻石,被当作礼物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开始。
舒沅就明白,眼前这个曾经指责宣展异曲同工行为的人,如今,或者更早的,也已经走进了同样的误区。
——“宣扬,我想到你从前一直跟我提起的,一个你说我很像她的女人。但在今天之前,你从来没有用这种,让我很不舒服的眼神看过我,所以我只能猜,或许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些变化让你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想法了,是不是?”
“但我不知道最近你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只能提醒你,如果你是真的,有一些很小说的、很电影的弱智想法,比如替身寻爱,比如从另一个人身上寻找过去的安全感什么的,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话里话外,如出一辙冰冷。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点醒他——
“毕竟,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我不知道你在我身上看见了谁,也从没问过,更不好奇。只是,宣扬,你偷偷想念就算了,为什么要把这些话摆上台面?你现在看到了,那只会更加提醒你,我真的不是你想象里的那个人。”
话音落定,四下死寂。
不知这沉默究竟蔓延了多久。
久到舒沅攥紧行李箱箱柄的右手开始遍布汗意,久到她开始后知后觉,在心中略微忧愁地考虑起,自己的说法是否太过于直接,甚至遗忘了既定的公司上下属身份,过于越矩的时候。
终于,宣扬惨笑一声,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从前的淡定冷清。
“早点睡吧。”
他绕过、且拒绝回答她所有的质问,只向她简单道歉后,收回了那根不合时宜的项链。
“今天的事是我太心急了,希望不要影响你明天的工作。晚安,舒。”
*
话虽如此,听着有些像是逃避重点。
但不知道是不是舒沅的错觉。到第二天,这样的情况似乎确实有所缓解。
至少,同样的同乘一车,同样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她已经不再能感受到某些不太让人舒适的目光,得已互相维持着工作上的体面,对昨天的事,则默契地避而不谈——
只可惜。
这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满意度,却在两人到达路亚娱乐,和几个专业电影编剧坐下交流的前十分钟不到,就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
舒沅翻着剧本改出的初稿。
越到后面,脸色愈发不好看,手中力气之大,纸页甚至哗哗作响。
坐在她正对面,似略有病态、脸色苍白的霍礼杰见状,低声问她:“怎么了吗?舒小姐,是不是剧本有什么问题。”
舒沅却并没抬头看他。
只点点头,又摇头,随即侧过脸去,看向身旁同样翻着纸页,神色却极为平静,毫无半分讶异的宣扬。
深呼吸过后。
“你默许的?”
她问,一字一顿:“这里头补充那些细节,就差没有点着人家的鼻子说谁是谁,但凡对上海商界有那么一点了解的人,会体会不出这么明显的指代暗示的谁?”
“……”
“宣扬,你当观众都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
在场的几个编剧,显然都被眼前模样温柔的女人突如其来的熊熊怒火吓了一跳。
然而舒沅的愤怒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虽说以传记文学而言,影射现实本身就是几乎不可避免的问题。
但她一向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也很清楚,自己高中时期的经历,在不同人看来千人千面。如果只是一个虚构故事,大家流泪感慨,也没有泄愤或表达怒气的具体对象,能够更多的把思考聚焦于对受害者的影响和警醒。
然而,一旦加入太多的生活细节,尤其是将当初的城南中学,甚至城中巨贾叶家、蒋家全部暗示出来,再加上一些似有若无的好坏角色进行渲染,就极有可能在影视化的本意之外,带来不必要的社会问题——
她毫不怀疑。
观众一旦被煽动起来,叶文华虽死,但追责的狂潮仍然不会止息,只会进一步寻找具体的泄愤对象,勾起当年自己和叶家的旧怨还在其次,她最担心的,是有可能给蒋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正是她在写作过程中极力避免惹人联想的直接原因。
却不想,眼前的初稿,竟然几乎像是活生生把她之前隐匿的细节全部重构了一遍,如果说没有知道内情的人“从中作梗”,打死她都不信。
而她的身边人里,既知道她的过去,也了解合同签订,影视化的始末的,除了宣扬还能有谁?
果不其然。
宣扬并没有否认自己从中发挥的作用,只是从头到尾,细致看了一遍剧本后,复才抬眼看她,又笑着问了句:“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
舒沅怒极反笑:“你这话什么意……”
“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宣扬也跟着反问她。
“我的意思就是,我和礼杰,我们能帮你把你的人生拍成电影。舒沅,这个时候不需要遮遮掩掩了,不像写书,现在的要求是你越真实,你那几年的真实经历就越能成为最大的卖点——电影是直白的镜头艺术,会帮你把当年那些没有受到法律惩罚,但是应该永远面临良心谴责的人,明明白白展现在大众面前。故事的传播性和社会价值,也可以轻松一举两得,这样不好吗?”
他说:“你没有骗人,只是把真实事件改编成小说,又变成电影而已——难道这不是你的愿望吗,你写小说的时候,就没想过用这种方式拿回你的公道?”
宣扬点了点面前纸页。
他自诩读懂她的文字,为她做了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那一瞬间,眼底仿佛全是昭然若揭的怜爱之心——以及隐隐约约,某种狂热的欲望。
而她读不懂,也不想看。
想不到的是,短暂平静过后。竟然连对面的编剧几人,似乎也更加认同宣扬的看法。
为首的中年男人,还不忘礼貌地向舒沅解释:“事情就是这样的。不过你放心,舒小姐,其实剧本改编的方向,大体上还是根据你的原书进行。只是有些指向,我们想做的更加贴近当时的具体情况,所以才特别请你过来一趟,诚心我们肯定是有的,按照合同,随时都会参考你的意见,以你说的情况为准。”
“我说的情况?”
“嗯,我们当然是……”
不管对方再怎么粉饰无辜,舒沅耳边早已屏蔽了那些客套话。
只看向默然不语的霍礼杰,又看向身旁,依旧一眨不眨看向自己的宣扬。
末了,冷笑一声,霍然起身。
“是要具体情况——还是要想怎么暗指就怎么暗指,想怎么发挥怎么发挥?!”
“……”
她声音一凛,手中猛地翻到剧本其中一页,黑笔圈记大段,扔到宣扬面前。
“你口口声声说是帮我,那你帮我解释一下,宣扬,现在这版的剧本里,你把蒋家解释成什么了?!帮凶?你把钟秀女士改成什么了?一个对女主角穷凶极恶、极度不屑的老巫婆?”
“这只是一种艺术加工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