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那我也有一个人选。”
蒋成听她突然提议,不由愣了愣。
反应过来,脑子里简单逡巡一遍自家阿沅那简单至极的社交圈,又不由有些失笑:“可是阿沅,如果你说是宣展,那肯定不行,他……”
他喉口微哽。
想起来自己还没找好时间,跟阿沅解释宣展、宣扬、Richard三者之间的关系,现在说“他爸那个老匹夫”好像有点突兀,不得不一时语塞。
反倒是舒沅比他先反应过来,飞快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他,怎么可能会是他。”
她说:“我是在想另一个人。我觉得,他或许有可能——”
“……?”
两人目光相接。
舒沅其实也有些踌躇,迟疑间,还没来得及解释分明。忽的,身后房门却抢先一步被人推开,引去两人注意。
她回头一看。
原以为是到时间来换药的护士,意料之外,竟是此刻本该已经和蒋父一起回国的蒋母,面带憔悴,缓缓走进门来。
但那憔悴似也仅止一瞬。
“阿成,沅沅,怎么了,看见妈妈好像一点也不开心?”
舒沅几乎怀疑是自己看错。
因为下一秒,蒋母仿佛又与昔日无差,恢复少女般活力,叽叽喳喳的迎上前来,“你们爸爸非要急着回国!我放心不下你们,还想多待几天呢,就自己回来了,正好,来找你们聊聊天。”
这天的钟秀女士仿佛格外健谈。
非拉着俩年轻人不放,从二十年前的绑架案,聊到这次的“意外”,又从三年前的事,聊到催他们回国后“复婚”。
期间数个小时,连轮值的两个护士,都进来给蒋成换了三次伤药同吊瓶,可哪怕数次打断,竟也没止住她滔滔不绝思绪,反倒只有护士给她让路,听她说到兴起,便在门口等候。
一直这么熬到傍晚时分。
看蒋成脸色越来越显出“不堪其扰”前兆,就差没开口直接问自己今天抽什么疯,蒋母复才伸了个懒腰,感慨着“真是越老越多话”,径直起身,同他们告别离开。
舒沅将人送到门外。
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天这氛围略显奇怪,于是也没忍住,又轻轻拉住蒋母的手,“妈妈,你心情不好吗?我总感觉你不太开心,而且一直在问以前的事,是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感慨很多。”
蒋母却笑着摇摇头,“其实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过去的事,现在的事,但有些事总下定不了决心。今天跟你们聊了聊,看见你们经历这么多,以后一定会更好,妈妈才放心了。”
“……放心?”
“嗯。”
蒋母似没注意到她话里讶然。独独视线落低,拍着舒沅手背。
沉默许久,又低声呢喃着,宛若自问自答:“看见你们好,我心里才安定。就想着这么多年了,确实该做点什么了……我这个当妈的,总不能一直长不大,是不是?我不可能一直什么都不说的。”
好怪。
舒沅忍不住想,可又说不上来具体到底是哪怪……或许是经历了儿子的生死一线,蒋母真的真正成熟了?
一直到把人送到走廊处,又一路嘀嘀咕咕走回来,她依旧满头雾水,想不明白。
唯一能跟她聊聊的也就只有蒋成。
无奈,她才刚要开口,结果视线不经意扫过病房进门处那半人高储物柜,却忽而一愣。
——储物柜顶,向来空无一物,简单整洁,此刻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格格不入的点缀。
远看像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磁铁。
然而,摸到手里的瞬间,看向那“磁铁”侧面,刻着她姓名首字母的熟悉字迹。
毫无疑问,这正是之前绑架案里丢失的、存着她最关键证据材料的银色USB。
也是警方搜遍所有证物、依然因死无对证、无法为她找回的——
突然间。
像是意识到什么,舒沅悚然一惊。
扔下一句“蒋成,我出去一下!”瞬间推门而出,向外追出好远。
只可惜,到底是反应太迟。
等她回过神来开始寻找,VIP病房走廊早已空无一人。甚至好不容易听见响动,也不过是角落里,一辆被弃置的医护推车边,失去意识的男护士酣睡连连。
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她看着,却只有沉默,忍不住攥紧右拳。
那已染上她体温的银色USB,自掌心默默传来硌人手感,不住提醒着她,自己接受了一份来自作恶者的无端善意。
可恶行怎能如此轻易抹消?
行差踏错第一步,就注定无法回头。
故而,她的同情注定只有一秒。
一秒过后,空旷的走廊里,终究响起坚定电话嘟声。
——“你好,孙警官,我是舒沅。”
*
而彼时。
尚且对此一无所知的钟秀,也才刚心事重重地走到停车场,准备坐车离开。
她本就心情不佳,结果才刚一坐定,便嗅到车厢内一股挥之不去的烟草气,登时眉心微蹙。
虽不过这么一点熹微表情。
然而,偏又不巧被刚从旁边吸烟区回来、甚至比她还要后脚上车的司机余光瞥到,对方本就心虚,愈发面露紧张。
说到底还是害怕得罪老板娘。
以至于她还没开口过问,驾驶座上,已经抢先解释起来:“对不起,对不起蒋太,刚才您上去时间比较久,我就下车抽了会儿烟,我担保,也就十、十五分钟吧,时间很短,而且就在旁边,连钥匙都不用拔的……我只是没想到,刚好您就下楼了,实在不好意思,我、我现在打开窗户给您透透气。”
其实也不怪他如履薄冰。
只因钟秀是临时杀了个回马枪返回新加坡,就连他这个司机也是临时调来,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那司机唯恐给她留下个坏印象,以后前途不妙。
钟秀听他道歉诚恳,也没再刁难。
当即摆摆手,“没事,下次记得不要轻易走开就行。”
说完,复又点向导航。
“地址我之前给过你了吧?可以走了。”
那之后,便是从中央医院到位于巴克山上的Asimont别墅、约莫一小时的车程。
可怜那担惊受怕的小司机为了弥补之前过错,几乎全程都在没话找话,努力缓解尴尬气氛。
而钟秀却始终心不在焉。
途中,挂掉舒沅打来、通知她宣扬疑似出现的电话后,便索性一直看向窗外,若不是包里的手机一直锲而不舍震个不停,她几乎全程都在走神。
但垂眼一看,也无外乎是Richard发来的短信,几次问询她的情况——从昨天开始,他就对她这次十年难得一见、主动邀约的见面显得异常高兴,想必已然做了大费周章的准备,只怕她又临时变卦。
钟秀无言片刻。
刚回复完一句“很快就到”,驾驶座上,总停不住嘴的司机又开始嘀嘀咕咕,重启新的话题:“说起来,太太,您是不是从医院带了不少东西回来?真是对不起,我当时回来得太晚了,没能帮您提一下。”
“嗯?”
“或者我现在停车整理一下?”司机没瞧见到她意外表情,仍自己小声咕哝着,“是不是放太多了呢?刚才进了别墅区之后,后备箱灯突然闪了好几下,我怀疑东西比较多,加上您可能力气不够大没有盖紧……”
不对劲!
钟秀眼神微动。
某种警觉猜想瞬间袭上心间,她随即回头,探身便从后车窗向外望去。
可夜色已深,远处实在看不太清切,似乎也辨别不出有何异常。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合?
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庆幸抑或遗憾。可还未及松口气,忽而,路边一道依稀可辨、艰难爬起的身影轮廓,猛然惊得她瞳孔微缩!
她不由紧捂住嘴。
“太太?”
驾驶座上,司机忙不迭回头看她,似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到,“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应该没放什么东西。”
钟秀下意识把这话题敷衍过去。
忍住声音微抖,竭力平静好半天过后,才又回复道:“可能是车故障了,你到时候去公司报修吧”
说罢,便强逼自己收回不住后看的目光,再无言语。
只等这辆貌不惊人的黑色大奔,在Asimont别墅区中最为年代久远、亦最为奢华的一栋豪宅前停稳,瞧见专程等在大门前、亦同样不住向这头打量的Richard,她复才整理好表情,施施然下车,走上前去。
“阿秀!”
“Richard,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了。”
不像在外人面前,永远保持那副疏离温文的面孔。
Richard一见她便笑,湛蓝双眸弯作浅色月牙,简单寒暄过后,便很是顺手地接过她手里提包,一边引她进门,一边细心问着:“用过晚餐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厨师马上去准备。”
钟秀默然,瞄了眼他那热切表情。
顿了顿,婉拒道:“我不是很饿。”
“可你一点东西都不吃吗?我记得你以前晚餐不吃就会胃痛。”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这样。”
Richard依旧笑着,嘴上也是恍然大悟的体谅了解。
然而,他显然同样掩不住失望,再开口时,嘴角弧度微僵,“我本来还专门把斯科特从美国调回来了——斯科特你还记得吧?就是以前我们上学的时候,食堂里专门做肉酱意大利面的那个厨师。刚毕业那年,你经常说很怀念他那种不怎么正宗、但‘很有意思’的味道,后来我就专门请他做了家庭厨师……只可惜再之后,到今天,我们已经很久都没私下聚过,也就只有我一个人‘享受’了。”
他说着,又忍不住面露怀恋,对两人的回忆如数家珍。
然而钟秀只是简单“嗯”了一声,并没太多表示。
倒是视线随意在别墅大厅内逡巡一圈,又顺手指了指楼上,“去书房聊吧?或者会客厅也行,这里仆人太多了,我有点不自在。”
“当然可以,那去书房吧。”
她的建议在Richard这,一向都被照单全收。说完,甚至立刻背手向管家打了个手势,示意让别墅内二十来个仆人都先行回避,复才亲自带着钟秀上楼。
“阿秀,小心脚底下——楼梯有点滑,来,我扶你吧。”
“……”
如若有第三人在旁,或许便能毫无阻碍的发现,他那点当局者迷的病态,如同溺水者贪婪空气。
上楼梯时,他又指着两幅放在最明显处的画框,装作不经意与她搭话。
“对了,你看,陈文希的画,这个你肯定没买到过,还是我专门飞去新西兰拍下的。还有这个、这个也是你之前上学的时候老拉着我去看的,海伦·贝兰,她画的油画肖像,你一直说最欣赏她——我儿子Zack就很喜欢画这些东西,不过我都没让他碰过,他画不好。”
“是吗,但不试试怎么知道?”钟秀反问,“之前我在拍卖会上看过他,他很喜欢画画。画的是他母亲,也还算栩栩如生的。”
“……”
听她毫无介怀的提起聂秀,Richard的表情显然有些难堪。
然而也只是一瞬而过。
很快,他又恢复如常,试图与她朋友般并肩聊天,无奈道:“但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当个画家……”
“很不像样?”
“也不算,画家也有走进上流圈的嘛。我只是觉得那有些浪费他的出身,”Richard说,“如果他欣赏那些画家,尽管花钱支持就可以了,或者当做业余爱好。但是要纯粹做一个画家,阿秀,你知道,我们做大人的,是很难支持这种没底气的梦想的。”
“你还是像以前那么理性。”
“不,阿秀,我这只是从过来人的角度,不希望他走错路——”
“有什么区别吗?Richard,有时候你理性得有点无情,但其实说到底,就是不想让他顶着你的姓,给你丢脸而已。”
Richard被她说得有些讷讷无言。
好在交谈间,两人已然走到书房前。进门后的落座空隙,正好弥补了尴尬的沉默,不至于冷场太久。
最后,还是Richard忍不住先发问。
有些小心翼翼,又有些隐约期盼的,轻声道:“阿秀,你这次突然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没有,我只是觉得难得来一趟新加坡,应该和老同学见见。”
钟秀以退为进,温情了没有五秒。
又问:“你呢,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
“对啊,”钟秀笑着,眼底情意却冷,一双自然天成桃花眼,意味清冷分明,“这些年我们很少见面,但我们都很清楚,有些话不当面说,肯定说不明白。今天见到了,你有话说吗?”
这话瞬间戳到了Richard的痛处。
他登时眼眶微红,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只扶额沉默许久。
开口时,声音已极嘶哑:“是啊。我很后悔,当年毕业之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向你家里说明情况,就忙着处理家族的事情,一直到你直接拒绝我的求婚,我才意识到,很多事都变了,我们再也不是那时候,那时候最好的、最好的朋友,我们……我很后悔没有当面告诉你,其实我不是忽视你,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