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织依旧留在房中,她人直嘴笨,见客的事一向轮不到她。
梁氏看了她两眼,忽然记起一桩事,便问道:“桃织,这王爷爱吃胭脂,是怎么一回事?我听着,怎么就那么稀罕。好好的人,为什么会爱吃胭脂?”
桃织便将此事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了梁氏,又说道:“嬷嬷,我可是亲眼看着,王爷吃了娘娘送过去的那盒胭脂。”
梁氏听着,一张嘴几乎要合不上。
怔了半晌,她忽然将手一拍,大声叹息道:“我的好娘娘啊,王爷爱吃的哪儿是胭脂啊!他分明是……”话到此处,又戛然而止。虽说上了年纪,可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
桃织偏偏是个憨直的性子,愣愣的问了一句:“嬷嬷,王爷分明什么?”
梁氏老脸一红,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小鬼头,好的不学,就知道打听这些没正经的话。想是你想汉子了,明儿就告诉娘娘,把你配给小厮!”
桃织有些委屈,嘴一瘪,干杂事去了。
梁氏长吁短叹,眼下瞧来,王爷心里是爱慕着娘娘的,偏生娘娘是这么一副清傲的脾气,怎么劝也转不了她的心肠。她只能去祈求漫天神佛,保佑娘娘不要重蹈当年夫人的覆辙。
依朝廷惯例,外派驻边将领归京之后,需进宫述职并等候派遣使用。
于成钧虽为亲王,亦不能例外,晨食用过,便穿衣戴冠,带了仆从,骑马进宫。
一路穿街过巷,京城繁华热闹,自是不比别处,人群熙熙攘攘,虽已没了昨日他进城时那万人空巷的盛况,但路边依旧不时有人向他指指点点道:“瞧见了没,那位就是赶跑了蛮族的肃亲王。”
“果然威风凛凛,是条真好汉!”
跟马的小厮,眼见如此,自己面子上亦觉得光彩,向于成钧兴致勃勃道:“爷大约还不知道,王爷如今是京城里的大英雄。老少爷们都茶余饭后都谈论着王爷在边疆打仗的事迹,就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也极是称赞王爷。”
于成钧哼笑了一声,说道:“拍马屁也要有个准头,你当爷耳朵聋了,听不见路上人说什么?”
那小厮挠了挠耳朵,笑道:“咱们肃亲王府有这样的体面,小的是替爷高兴。”说着,忽望见前头一处店铺,便指着说道:“爷快瞧,那就是咱们娘娘的产业,天香阁。铺子生意好的很,这大清早起门才开,就排起长队来了。”
于成钧顺他手指望去,果然见偌大一间门脸,装饰的甚是阔绰华丽,店铺顶上悬着一方金字匾额,写着“天香阁”三个大字。那字迹娟秀,他一瞧便知是自己妻子的亲笔。
他不觉一笑,这妙人儿是对自己十足自信,连开店的招牌也是自己亲笔题写,不是市面上惯常的请名士墨客题写。这等胆魄,这世上怕是没几个女子能有。
这个女子,是他的妻子。想到这儿,于成钧便越发得意起来,比自己打了胜仗,受京城百姓的称赞,还要得意几分。
店铺生意果然很好,伙计才下了门板,门口却已是围了里外三层。
于成钧观望了片时,只见里面迎客招揽的竟都是些豆蔻少女,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正是最好的年华,那红唇皓齿,明眸白肤就是最好的招牌,亦不由暗自叹息陈婉兮这段心思用的细腻。到底是女子,做这脂粉生意,晓得关窍所在。
想着,他不由说道:“王妃经营这铺子,怕是也吃了不少的苦。”京城脂粉行业成气候,苏杭两地的水粉连年乘船进京,还有外邦的进贡,哪里就这样容易让一个外行人涉足进来。陈婉兮却不止做成了,甚而还让铺子里的几款脂粉成了贡粉,这背后的难处却是不言而明的。
那小厮点头道:“那可真是的,爷是不知道,当初娘娘想做这个生意,四处求人借银子。娘娘的母家,那是不用说了,有如今的夫人把持着,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娘娘自己的嫁妆,都没给干净呢。宫里的老主子,也总说艰难。没法子了,到底还是谭家,看着往昔的亲戚情面,借了一千两银子出来,帮着娘娘做成了买卖。”
于成钧听着,不由眯细了眸子,反问:“谭家?可是那个如今领着皇商差事的谭家?”
小厮没听出他口气不对,猛点头道:“就是那个谭家,听闻谭家同娘娘的母家有些表亲关系,娘娘还要问着谭家的公子叫表哥呢。这件事,是谭家的二爷出面办理的。后来,谭二爷又陆续帮衬了许多,方才有这个热闹。”
于成钧捏紧了缰绳,臂上甚而青筋暴起,他当然知道这个谭二爷。
可不就是谭家的二少爷,谭书玉么!
当初,顺妃向弋阳侯府说亲事时,这谭家正巧也在求亲,说的便是谭书玉同陈婉兮的亲事。
若不是自己在宫中同母亲大闹一场,硬逼着母亲跟明乐帝说,要改娶陈婉兮。如今,陈婉兮怕已是谭府的二少奶奶了。
于成钧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他识得谭书玉,怎么说也是世家子弟,见过几面。那可真称得上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又是个满肚子诗书典故的风雅人物,是时下姑娘最喜欢的类型。
原本,他也没多想什么,世家联姻也是常事,然则他不在这三年,这谭书玉竟和自己的妻子颇有往来,甚而还肯借钱帮衬了她许多。同样都是男人,肚子里打什么主意,他会不清楚?
什么亲戚情面,没谁会把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当成亲姊妹看待!
于成钧满肚子的不痛快,他抽了一记马肚子,令马匹快跑起来,天香阁眨眼就不见了。
小厮不明端的,只得跟着快跑了几步,他不知王爷已经发怒,兀自呱啦个没完。
于成钧忽然一声暴喝:“闭嘴吧!再多一句废话,爷抽你的脑袋!”
小厮吓了一跳,倏地闭上了嘴,半晌他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委屈的问道:“爷,小的说错啥了?”
于成钧满脸的不自在,回来折腾这两日,陈婉兮没吃他一口醋,他自家反倒抱着醋坛子灌起来了。
堂堂七尺高的一个汉子,说出去,多么丢人。
这般一路无话,眨眼间,皇宫就在眼前。
进宫之后,于成钧本要即刻便去面圣,但打听得知,明乐帝昨夜在翰墨司听了半宿的新曲,又在梅嫔宫里过的夜,到了此刻竟还未起身。
他不由冷嗤了一声,心中甚是不以为然。
当下,也别无他法,他便打算先去别处逛逛,打发时间。
他心中记挂着罗子陵,罗子陵算是个杂号将军,军阶甚低,如今亦归在军司处等候分派。罗子陵在京中并无住所,本说要请他到王府暂住,他却说什么也不肯,现下在一处客栈落脚。
于成钧琢磨着,待会儿出了宫便去瞧瞧这位把兄弟。
本想去后宫瞧瞧母亲,但又怕时辰尚早,母亲那处也不大方便,遂转步去了御花园。
走到御花园,看了些新开的海棠蔷薇,碰见了几位装扮艳丽的宫嫔——面孔都极是生疏,想是这三年里才入的宫。
于成钧只觉满眼春光,同西北那荒凉戈壁,迥为不同,心中正自感叹不已,忽见前头来了一列人马。
为首之人,头戴翼善冠,身着赤色金织蟠龙袍,腰配玉带,一见了他,便遥遥走来。
于成钧敛了神色,稳了稳心神,亦大步迎上前去,向那人躬身一揖,行了个臣子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第28章
来人,便是明乐帝长子、当朝太子,于瀚文。
这于瀚文生着一张圆脸,身材微胖,两眼时常含笑,唇角不喜自弯,观之令人情不自禁的生出亲近之意。
他快步上前,未到跟前,两臂便已伸开,笑盈盈道:“三弟快起,你我兄弟手足,何必如此多礼?”
于成钧不待他来相扶,便已直起了身躯,神色恭谦道:“太子殿下亲和,然君臣之礼不可废。臣如今已开府封王,为人臣者,自当守礼。”
于瀚文笑眯眯的,虽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角竟已有了些许笑纹,他说道:“三弟去往边关三年,果然历练了,这性子沉稳老练了许多,再不是当年同老二打架的样子了。”
于成钧注视着于瀚文的眼角,回道:“臣昔日顽劣暴躁,让殿下见笑了。”
于瀚文依旧笑着说道:“我倒是觉着,三弟那是耿直率真,且对兄长一片爱护之情。”
于成钧微微垂首,说道:“殿下谬夸了,臣当年莽撞闯下祸端连累殿下。殿下宽宏,不肯责怪臣,臣安敢居功?”
于瀚文微笑着,只是眼角那些笑纹已然舒展开来,他说道:“三弟过于恭谦了,我本当谢你,你倒这般客气。当年若不是为了为兄,你也不会同于炳辉动手,又怎会见罪于父皇?这般说来,为兄还该谢你才是。”说着,他淡淡一笑:“三弟,再叫我一声大哥又如何,臣来臣去,这般生分啊。”
于瀚文脸上依旧挂着温煦的浅笑,令人如沐春风,只是这话语的口气,却已较先前淡了几分。
于成钧直起了身子,魁伟的身躯将于瀚文逼衬的越发矮胖了。
他看着于瀚文的脸,亦微笑道:“大哥如此看重手足情分,臣弟再客套,便是造作矫情了。只是三年不见,大哥倒是越见发福了,到底是养尊处优,福泽深厚之人,非臣弟可比。”
于瀚文听他打趣儿自己的身材,倒是不恼,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方又说道:“三弟在边塞三年,戍守国门,征讨外贼,着实辛苦,这风吹日晒,倒是越见筋骨结实。所谓能者多劳,便是如此。当初边关战事告急,父皇可是特发了金牌,派三弟赶赴前线。三弟,这是临危受命啊。如今大功告成,可谓是凯旋而归。这满京城的百姓,都夸赞三弟是国之英雄。为兄,也是与有荣焉。”
于成钧听在耳中,心底微一琢磨,便低声道:“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于瀚文笑了笑,回身向跟随着的宫人扬声道:“我同肃亲王到那边瞧瞧,你们莫要跟来,就在此处等候。”
众宫人应命,于瀚文便迈开了步子,向西行去。
兄弟两个逐渐走远,转过一处花丛,到了一处假山石下头。
燕朝尚火德,故而皇宫之中并无开凿大口的池子亦或者是人工湖,唯宫墙外绕了一遭的护城河。但为观玩及防走水起见,宫中四处安放有巨型的铜缸,以来储水,又或养些莲荷红鲤之类。
这假山底下,亦放着一口双耳环铜缸,里面清水满注,水面飘着两朵细小的莲叶,水下两尾胖肚子红鲤鱼正摇头摆尾。
于瀚文伏在缸边,似是极有兴味的瞧着水中的莲叶与红鱼。
于成钧在他身侧,环顾四周,见无有人迹,便低声问道:“大哥,这京城之中,大街小巷飞满的流言,可是大哥的手笔?”
于瀚文不答,竟自袖中取了几点鱼食出来,洒在水面,引得那两尾红鲤上浮水面,彼此争食。
他便笑道:“三弟你瞧,就这么点点的吃食,就能让这同处一缸的族类争抢起来。亏得它们生的这般美貌,利益当前,也是这么一副脾性。”
于成钧看了一眼水中的鱼,他对这些物事素来无甚兴趣,随口说道:“费那么多功夫养这些东西,倒不如蒸着吃来的痛快。”
于瀚文噗嗤一笑:“三弟倒还是老脾气,一点儿没改。你就是这幅样子,父皇才不喜欢你。以往我便劝你学学我,御前少说装出点样子来,何苦弄到这个田地。”说着,他忽然长叹了一声:“不过,这福祸相依,也是当初老二一场算计,才成全了你今日这番功名。也是你自有本事在身,若换做是我,怕不是小命早丢了。”
于成钧看着他的侧脸,只觉他这三年果然是胖了,下颌竟已添了些许赘肉,他沉了沉心气,说道:“大哥是东宫太子,皇后所出,身份尊贵,怎会如臣弟一般亲身往前线打仗?”
于瀚文无谓一笑道:“也就是这么说罢了。”
于成钧便问道:“大哥还未回答我。”
于瀚文斜睨了他一眼,眼角的笑纹再度叠起:“京城百姓要说什么,自是他们自己心中所想,我身在大内,如何能左右他们的言辞?三弟如此以为,到底有何凭证?”
于成钧瞧着他,一字一句低声道:“臣弟归京之时,京中百姓夹道迎接,这若非早已知晓臣弟在西北的战况,怎会如此?然而,西北战局,臣弟除却向京中寄的塘报外,便再无传信。塘报机密,这寻常百姓如何知晓?”
于瀚文笑道:“兴许,是百姓们自家从西北来人那儿听说的。”
于成钧见他不认,又道:“除此之外,臣弟听着百姓口里言辞,于西北大小战事细节,知晓的也未免过于详尽。在这京城之中,能及时得知前沿战况,且还肯为臣弟做功德碑的,唯有大哥一人了吧。”
于瀚文笑意一浅,颔首道:“三弟,你瞧着性格粗犷,倒是个极细致之人,不愧是西北的常胜将军啊。”
于成钧便问道:“大哥为何如此作为?”
于瀚文笑了笑,淡淡问道:“怎么,三弟辛苦三年,凯旋而归,自当受些美誉褒奖,三弟竟不欢喜?”
于成钧说道:“满招损,谦受益,臣弟眼下只怕无可欢喜。”
于瀚文仰头,朗声大笑,继而收了笑意,淡淡说道:“你是怕功高震主,然则功已立下了,你谦卑也罢,倨傲也好,总归是为人所不容的,那又是何必呢?”说着,他看向于成钧,含着笑意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精光,他忽而问道:“三弟可知,这缸里的鱼,来自何处?”
于成钧不知他为何忽有此问,微微一怔:“臣弟自然不知。”
于瀚文言道:“是老二,年头从徽州弄来的名种,谓之荷包红鲤。去岁,太后同父皇说起,宫中无水,实在缺了一股灵动气儿。园子虽好,总不能终年住着。父皇于是下旨,召集工匠,在宁寿宫花园之中建了一座流杯池。竣工当日,太后于花园设宴,席上说起池子虽好,但有水无鱼,也是缺了生气。便在此时,老二忽然离席,令宫人抬了一口大木盆上来,里面便是两条荷包红鲤。”
于成钧听着,禁不住问道:“既然是二哥敬献给太后的,这两条鱼怎么却又养在此处?”
于瀚文见他听了进去,微微一笑,说道:“太后喜这鱼活泼喜庆,且民间素有鲤鱼跃龙门的传说,是个吉祥的活物。故而,太后便同父皇商议,在宫中四处安放的水缸之中豢养此鱼,一来为玩赏起见,二来也是为皇宫增些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