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和孟太后一系翻脸,把承恩公府灭了,元熙帝消瘦了许多, 原本圆润的脸变成刀削一般的冷硬, 身上的赘肉不见了, 肌肉紧绷,身材高大魁梧, 比以往威严了十倍不止。相比之下, 还是少年人身形,俊秀瘦削的聂郅显得单薄得多。
两人的面部轮廓有七分相似,站在一起就让人知道他们是妥妥的父子。
聂郅一时百感交集。
他在看聂荣,聂荣也在看他, 这个世界的男主角。
挺俊俏整齐的一个男孩子, 气质温润高雅, 带了点淡淡的忧郁, 像个小文青。
聂荣对他毫无感情, 但搜索原主的记忆,对这个儿子居然是有点在意的。故意忽视他, 又把他交给一门心思只为自保的周妃是为了保住他的小命。事实上, 他也因此平安长大了。
聂荣感慨道:“你也长这么大了,你母妃若在世, 应该会高兴的。”张贵人是仅有的几个能在原主心里留下痕迹的人。在原主的记忆中,她是一个温柔如水, 人淡如菊的女人,在孟皇后尖酸刻薄的狰狞面孔的衬托下,特别难能可贵。
聂郅瞳孔一缩。从小到大, 除了周昭仪说过一句“你母妃是个坚韧的人”,其他人对张贵人的评价都是出身低下,难登大雅之堂,连带他这个儿子也跟着受人鄙薄。但在他幼时的记忆里,母妃是个很好的人,说话轻声细气,怀抱温暖柔软。母亲的形象对他来说是美好的。
聂荣拿张贵人做切入口,实在触动了他。况且,他原以为元熙帝后宫佳丽万千,早把他母妃忘得一干二净。但听他的口吻,他竟然一直记得他母妃,还因为他已经平安长大而觉得对他母妃有所交代?
扪心自问,每每想到元熙帝的子嗣那极高的夭折率,聂郅都不禁自问他到底凭什么活着。大皇子二皇子的生母是孟皇后,不必多言,谁死也轮不到他们。三皇子的生母敏妃和九皇子的生母珍妃,都是元熙帝宠极一时的女人,得到庇护并不奇怪。而他的生母和养母,论出身论宠爱,皆不如她们多矣,在后宫显得十分平常,怎么他就成了例外呢?
如今看来,父皇对母妃竟是不一般?这才是他能平安活到现在的原因?
聂郅多年寄情琴棋书画,多思善感,很快脑补出一出身不由己的皇帝与无权无势妃子缠绵悱恻的虐恋情深大戏。
若他的生母美好慈爱,生父对他也非冷酷无情,只是被情势所迫,不能表现出关心爱护,所以暗中护着他成长,默默关注他,他还有什么怨恨他们的理由?
这一刻,聂郅压抑在心里多年的那些愤懑不甘消退不少。
聂荣又问了他的学业和一些日常。
聂郅沉默了一下,一一作答,然后道:“儿臣资质驽钝,学艺不精,请父皇恕罪。”
聂荣和原主都属于有几分天聪,但因为各种的原因没有努力的学渣,他问聂郅的问题没有多高深,看他对答如流,游刃有余的样子,也不像是驽钝的,他嘴上说得自谦,但眼睛却巴巴看着他。
聂荣在上一个任务做过父亲,想到聂郅在上书房老是垫底的成绩,隐约有些明白了。驽钝不是真驽钝,而是为了不碍其他人的眼故意藏拙。如今孟家一系颓了,其他人对他的威胁没有那么大。他有野心,难得被他召见一次,见他不是真的不在意他,立刻含蓄地表露实力,展示自己。
不愧是男主,能屈能伸,懂得抓住每一个机会。怪不得最后能成为最大的赢家。
聂荣看着他,状似漫不经心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但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经历磨难?”
聂郅的心因为这句话怦怦直跳,连呼吸都停顿了一秒!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是成大事者?
聂荣却没有深说,缓缓道:“朕听说,宝妃故意找你麻烦了?你们以前有过节?”
聂郅心电急转。迟萱儿一朝得势,立刻在他和迟筠儿之间下蛆,他当然对她心生不满。不过他最不满的不是她故意给她送女人——几个身份低下的女人而已,生死荣辱全系在他身上,他不屑一顾,谁能按着他的头逼他,根本不值一提。他最不满的是她朝周昭仪发难,导致她被降份位,无辜受牵连。
迟萱儿正得宠,他奈何不了她,只能记在心里。
但有了元熙帝刚才的一番话,聂郅突然多想了。
这难道也是他必须经历的“磨难”吗?
聂郅道:“没有的事,宝妃娘娘只是按宫规行事,关照皇子。”事实上也是如此。迟萱儿拿捏着规矩,做出的安排虽然恶心人,但不能说有错。便是在外人看来,她这么做也是一个掌权宫妃该尽的职责。迟筠儿因此而心生不良,反而不贤良淑德。入宫之后,迟萱儿的行事比以前成熟老练了不少。
聂荣道:“不管以前怎样,宝妃入宫做了朕的妃子,便是皇家人,你的长辈。如何对待长辈,你要心中有数。”
这是考察他的孝行吗?若孟太后没有把事情做绝,元熙帝可是一等一的孝顺之人。百行孝为先,光是这一点,元熙帝做皇帝便有立足之地。而作为一个父亲,当然也极为看重继承人是否孝顺。
聂郅一凛,忙道:“儿臣对宝妃娘娘绝无半点不恭敬之意。”
聂荣道:“宝妃是朕的女人,她侍候得好,朕便多纵容几分。女人恃宠而骄,她顺心了,不顺心的便另有其人。后宫如此,你的后院也如此。女人而已,纵容一点没关系。但再宠爱,也要张弛有度,不能被她轻易左右。”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他就被迟萱儿迷得神魂颠倒,差点什么都答应她,顺着她。
但他想淡化聂郅对迟萱儿的恶感,只能和稀泥,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聂郅却一下子想到迟筠儿。元熙帝收拾孟家收拾得干净利落,狠狠震慑了前朝后宫。聂郅不怀疑他有特殊的手段,洞若观火,手眼通天。若他真的没有把他剔除在继位人选之外,一直暗中观察着他,说不定他和迟筠儿那点事,他早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他在迟筠儿面前的表现,未免对她太过言听计从,受她影响甚深。
元熙帝这是在用迟萱儿警告他,让他知道纵容女人的后果吗?
聂郅的背脊不禁出了一声白毛汗。对于储位,若元熙帝没打算给他机会,他即使有野心也会争得极为艰难,心里有数了也只是有些心有不甘。但元熙帝给他机会,他的野心就像野火一样,一下子喷薄而出,迅速蔓延燎原。他不想走错任何一步,与储位失之交臂。
最后,元熙帝语重深长道:“郅儿,你必须记住,这个江山姓聂,才是我们的江山。”
虽然元熙帝没有多作解释,又和聂郅说了几句敲打的话便打发他走,但这次召见使得聂郅争储的心变得火热。尤其是召见他的次日,元熙帝下旨命令仅剩的两位长大成人的皇子进六部历练,三皇子去了吏部,聂郅去了户部。九皇子还不满十岁,差事与他无关。
政治嗅觉敏感的大臣们立刻猜测是不是元熙帝对立太子一事有了松动。三皇子成了事实上的长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三皇子做太子也算顺理成章。大家没想到元熙帝还把醉心琴棋书画的闲散皇子四皇子扒拉出来,将他放到似乎与三皇子对等的位置。
之后聂郅明显感觉到许多人对他的态度产生微妙的变化。相比于他以前的乏人问津,现在他突然多了不少“朋友”。
聂郅跟迟筠儿说起当前的形势。虽然迟筠儿总自谦说自己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闺阁女子,但其实从小到大,她都很有主见,对某些事很有预见性,给了他不少帮助。在她的影响下,一直以来,聂郅对女子论政接受度良好。虽然元熙帝的警告言犹在耳,但习惯一时难改,他又相信迟筠儿的操守,觉得她不会成为孟太后那种连亲生儿子都敢杀的女人。再说,他只想听听她的意见,又不一定要按照她的意思行事。所以,有什么问题呢?
但迟筠儿听到元熙帝偏袒迟萱儿,要聂郅尊重她,又不满聂郅太宠爱她这个未婚妻,被她左右得连纳个妾都推三推四,顿时脸色一白。
聂郅大为心疼,安慰道:“你不要多想,以后我注意一点就行。等我们大婚之后,你多在宫中露面,慢慢的,父皇会知道你的贤良。”
可是迟筠儿已经多想了。她打心底里认为元熙帝会对她不满是迟萱儿吹枕边风吹出来的。她太了解枕边风的威力了。上一世因为迟萱儿不喜欢她,连聂郅这样的明君都能对她的悲惨遭遇视若无睹。珍妃因为得宠,一度只手遮天,把聂郅和迟萱儿打压得差点被废。幸亏他们与孟太后和新立的继后小孟氏联手,才在关键时刻利用身份上的优势得以翻身。
但这一世迟萱儿入宫为妃,得宠了,本该成为继后的小孟氏只做了一个小小的美人,连侍寝都不曾。上一世即使犯下大错也余威犹存的孟太后完全不中用。对元熙帝宠爱迟萱儿冷落孟家女,她就没有闹起一点水花!
越来越多的改变,越来越多的不顺心,叫迟筠儿心惊。她最害怕的是这一世她费尽心机,依然落得一个迟萱儿高高在上,她辗落泥尘的下场。
聂郅一定要成为皇帝,她一定要成为皇后!
迟筠儿心思飞快转动,末了,格外冷静道:“阿弟,那几个女人,你收了吧。”
“收了?”
聂郅愣住了。他和迟筠儿明年大婚,皇子府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两个司寝宫女和两个宫女侍妾也提前一步住进后院。他则还住在宫里,等到正式开府那日才搬过去。他用实际行动告诉迟筠儿,他不会碰这些女人,连见都不想见,他待她一心一意。
但她现在跟他说,收了?
这个“收”,当然不是收进府里不碰那么简单,而是让他把那些女人当正经妾室一样收用了。
“对。”迟筠儿不快地蹙了蹙眉,又放松,郑重道:“有迟萱儿在皇上耳边煽风点火,我们不能被抓住错处。”
她突然想通了。她对聂郅独宠她的执念,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迟筠儿上一世的夫君也纳妾,纳了一大堆,还宠妾灭妻,逼得她和女儿在家里几无立锥之地。而她出嫁前则被陈姨娘和迟萱儿挤兑到犄角里,明明是最尊贵的嫡长女却备受冷落。上一世她一生都活在妾室庶.孽迫害的阴影下,自然痛恨妾室庶.孽。
另一方面则因为上一世聂郅就是这样对迟萱儿的。当时人人都羡慕迟萱儿,觉得她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才被皇帝如此如珠似宝的捧在掌心,没有二色。现在换成了她,她比迟萱儿更好,聂郅怎么能不独宠她?
但她之前想岔了,一心和迟萱儿比较,满脑子只记得迟萱儿的独宠和旁人的艳羡,却忽略了因为此事,迟萱儿不知受了多少攻讦。聂郅刚登基那几年,满朝皆言迟萱儿小气善妒,心胸狭窄,不够贤惠大度,不堪为后。直到后来她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和聂郅有了五子三女,个个平安长大成人,这些流言蜚语才渐渐绝了。但因为迟萱儿拦着聂郅纳妾,使得皇家一度子嗣不丰,她始终背负着不好的名声。
其实在她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里,男人纳妾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来男人贪花好色是天性,二来每一次生子对于女人来说都是鬼门关,夫妻频繁亲近,不停生子对养尊处优的贵夫人来说可是一个噩梦。生下了两三个嫡子,在夫家站稳脚跟后,谁还想冒险不停生下去?不但有损容貌,还可能有损寿元。
上一世迟萱儿做皇后,生了那么多孩子,每一次怀孕,大家都跟着神经紧绷,各种心思转一遍,可不是每个人都盼着她好。皇后之位不知多少人盯着!
迟筠儿真觉得她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之前就没有想起这些往事呢?
只要男人拧得清,不宠妾灭妻,做妻子的不是真的那么排斥夫君纳妾。聂郅钟情于她,有情有义,绝不是她上一世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丈夫可比的。那个狗男人辜负了她,聂郅绝对不会。
想到这一层,迟筠儿的神色越发缓和了。
聂郅沉默了一下,道:“筠姐,你不必委屈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你一直跟我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迟筠儿道:“以前是我想左了。如今最重要的是你的前程,其他都是次要的。我知道你心中有我就行。”
“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不一定会有影响……”
“有影响!”迟筠儿斩钉截铁说:“迟萱儿一定会抓住我的善妒不放,说我不堪为皇子妃。她想毁了我的名声!”她绝不会让迟萱儿的阴谋诡计得逞!她和她不一样,她会成为一个贤惠大度,流传千古的贤后。
聂郅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她的担忧是杞人忧天吗?不,她说得确有道理。但元熙帝一再跟他说不要被女人左右,同理可推,他不会都听迟萱儿的。他不信迟萱儿一个刚进宫没多久的妃子能左右元熙帝立太子的决定。
他有种感觉,只要他没有受女人摆布,不管是只有一个妻子还是三妻四妾,元熙帝都不会管他,也不会影响他对他的评价。
不纳妾不会对他的名声有大的影响,但确实有碍迟筠儿的名声。作为皇子妃,她需要一个好的名声。聂郅理解她。可是她以前也是他的未婚妻,却不厌其烦地要求他只爱她一个,只有她一个女人,说做妻子的没有一个会喜欢夫君纳妾,除非不喜欢,不在乎。所以她善妒得很,不怕影响自己的名声,不怕他觉得她不善解人意,不温柔可亲。他有感于她对他的真切与深情,所以做出承诺。如今他终于有机会更进一步,她就要名声了,主动松口叫他收女人。
虽然无可厚非,但聂郅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真正重要的到底是他的前程还是她的前程?
迟筠儿见他发愣,拉着他的手晃了晃,低声恳求:“但别让她们生孩子,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不生异姓子……”
我也答应过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聂郅垂了垂眼帘,原来他自己的承诺也可以被她说变就变,曾经的坚持,连累得周昭仪都降位,竟如此一文不值,像一场笑话。
但很奇异的,他居然没有感到太意外,也不想和她争辩。
“筠姐,我听你的。”
这次聂郅对她倒言听计从。从承庆侯府出来后,直接打发侍从回宫说一声,宿在四皇子府,当晚便召幸了两个司寝宫女。
本来聂郅不喜欢这些女人,召幸她们是存心和迟筠儿赌气。但司寝宫女能被任命为司寝宫女,自然有些手段,对付他这种没沾过女人身子的童子鸡绰绰有余。聂郅原本只想做做戏,被她们一左一右软绵绵地说了几句,摸了几下,糊里糊涂便被拉上榻。毕竟他还有些少年心性,好奇心重。
一夜过后,聂郅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脱胎换骨,如获新生。他的性子本就温柔多情,一夜夫妻百夜恩,两个司寝宫女教导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对她们的态度便缓和了一些,给了她们不少赏赐,嘱咐她们好生在皇子府里待着。两个司寝宫女受宠若惊,红着脸千谢万谢。她们对温柔俊秀的聂郅十分有好感,只要他肯善待她们,她们以后就不用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