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几人真是,你说你一个国师,怎么尽做出些土匪贼子的事?
到了山脚,王老夫人与孟夷光下了马车换软轿上山,裴临川眼含笑意,不做声默默跟在了身后。
孟夷光盯着他头上那根随着他走动,颤巍巍晃动的枯草,忍不住撇开了眼。
他哪里像朵花了?明明就是根难看的狗尾巴草!
到了寺庙门口,王老夫人从软轿上下来,见着跟在孟夷光身边打转的裴临川,瞪大眼睛连看了好几眼,见知客僧已迎上来,忙移开视线,笑着与他见礼。
寒暄之后,又定了讲经时辰,一行人进去客院,王老夫人独居一院,崔氏与孟夷光住一院。
原本她们都安排了单独的院落,只是崔氏不放心,坚决要与她住一起。
一进屋子,崔氏就恼怒的道:“你瞧他那傻样,眼巴巴跟在你身后,就算这里是女眷住的院落,我看他也巴不得一起住进来。”
孟夷光赔笑道:“阿娘,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性情,跟他置什么气呀,待我见着了再骂他,帮你出出气。”
崔氏想想也是,顿时泄了气,没好气的道:“他怎么也来了这里,难道你告诉他了我们要来礼佛?”
孟夷光想着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情绪顿时低落下来,闷闷的道:“他一直住在庙中。”
崔氏见她神情恹恹,又后悔自己太过严厉,心疼起她来,忙道:“小九你别难过,都是阿娘乱发脾气,他来又不干你的事。
快坐下歇息一会,等会吃吃庙里的素斋,以前这里的斋饭远近闻名,不知这么些年有没有变。”
孟夷光见崔氏自责,又打起精神安慰她,“阿娘,我没有难过,只是早上起得早,有些乏了。”
她抚了抚肚子,笑道:“你不说斋饭还好,一说起我还真饿了。”
“那我们先去你外祖母的院子里,陪着她一起用饭。”崔氏说完站起身,与孟夷光一同到了王老夫人的院子里。
嬷嬷已经提来斋饭,白菜豆腐素鸡,再加一碗白米饭,简单的饭食,清淡适宜可口,孟夷光竟然不知不觉吃光了一碗米饭,菜也吃了个干干净净。
漱口之后,又吃了几口茶,王老夫人挥手斥退下人,盯着孟夷光笑道:“先前那人可就是国师?”
孟夷光点点头,“正是他。”
“我就说,青州何时有这般俊俏后生,原来是国师到了此地。”王老夫人笑起来,啧啧道:“长得真真好看,人说牡丹天姿国色,他这般颜色,比府里的魏紫姚黄还要美上数倍。”
崔氏哭笑不得,埋怨道:“阿娘,看人哪能只顾着脸的美丑?”
王老夫人斜睨着她,嘲讽的道:“当年是谁在出嫁前一直惴惴不安,夜里连觉都睡得不安生,生怕孟三郎长得丑?
再说了,人长得美丑只要不瞎,可是一眼都能看出来,人心美丑,就算你眼招子放得再亮,不到盖棺定论时,谁都看不清楚。”
崔氏被噎得半死,气得别过脸不语。王老夫人不去理她,又问道:“他来这里,可是为了你而来?”
孟夷光心里暗自叹气,斟酌着说道:“他来寻空寂大师。外祖母,空寂大师要见我,等会在菩萨面前磕完头,我就不陪你听经了,不敢让大师等。”
王老夫人听说空寂大师要见她,又惊又喜,一叠声道:“空寂大师也在庙里?我每年都来无数次,捐了不知多少香火银子,却从未能见上一面。
哎哟,还是我们小九有缘法,一个大钱不用花就能见到大师。”
孟夷光抿嘴笑,心里却忐忑不安,不知空寂大师见她,究竟是好还是坏。
吃完茶略微歇息,三人前去大殿磕头上完香,孟夷光走出殿门,裴临川早等在那里,她与崔氏她们打了声招呼,便朝他走了去。
“总算能跟你说说话。”裴临川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不停侧头看她,“你用过饭没有?庙里的饭食难以下咽,空寂老和尚却不肯承认。
说庙里的斋饭出了名的可口,外人想吃还吃不上,花了大价钱做出来的,一定不会难吃。”
孟夷光跟着他转过大殿,沿着墙脚往后面走去,听着他说个不停,瞪着他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裴临川一愣,垂眸沉思一瞬,委屈的道:“我只跟你说话,连空寂老和尚都不大理会。”
孟夷光扶额,见他穿过一道小门,往后山方向走去,问道:“我们这是去见空寂大师?”
“不去见他,我说过要带你去游玩。四明山后山景色最美,空寂老和尚小气,一直关着不让人进来。”他背着手,偏头看着她得意的笑,“我能进来。”
孟夷光失笑,他也跟着笑,向旁一指,“我就住在那里。”
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边古树参天,院落掩映其中,只露出一小角廊檐。
“只要起风就松涛阵阵,吵得人睡不着觉。”裴临川满腹牢骚,抱怨道:“这里不要银子,客栈要银子。”
孟夷光愣住,四明山离府城六十多里,早上她从崔府出来,到了山顶已近午时时分。
他早上从四明山赶到府城,晚上他离开崔府时城门已关,难道他在府城时为了省银子,不去住客栈却露宿街头?
她忍不住问道:“你在府城时晚上住在何处?”
“睡在马车里。”他面色平静,根本不觉得有何不妥,“我要存银子,存很多很多银子。”
孟夷光眼眶渐渐泛红,她仓惶转过头,努力平息着心里的难过,颤着嗓音道:“你不要再来府城找我,晚上那么冷,怎么能睡在外面,仔细着冻出病来。”
裴临川神情疑惑,转到她面前仔细觑着她的神色,迟疑的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她静默片刻,终是答道:“是。”
笑意与喜悦,一点点爬上他的脸,他笑出了声,轻快的道:“我很开心,因为我也会关心你。”
孟夷光垂下眼帘,叮嘱道:“那你记得了,不要再来。”
“不行。”裴临川拒绝得同样干脆利落,“我不怕冷。”
孟夷光想生气,气到一半,见着他清澈透明的眼眸,就再也气不下去,无奈的道:“我让人在离崔府近一些的地方,给你们寻个客栈,晚了就住在那里。”
裴临川考虑片刻,答应了下来,“这样你就不会再担心。”
他掏出块黄玉印章,递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交换。”
孟夷光接过来,看着印章底部,又无语至极。
他居然拿自己的私印来交换,要是被皇帝知道,自己的脑袋估计又要保不住。
她将印章递到他面前,见他不接,干脆握住他的手,强行塞在他手里。
“用木簪换已足够。”
裴临川这才重又开心起来,笑道:“空寂老和尚还有乌木,我再去拿了多做几支给你。”
孟夷光惆怅不已,空寂大师只怕是要骂死自己了。
两人沿着山林穿梭,漫山雾气蒸腾,裴临川一路不停的问她:“你冷不冷?地上湿滑,要不要我背你?你累不累......”
孟夷光只得不厌其烦的回答他,不然他会一直问个不停,一路问答到一座缓坡前,坡上白雾弥漫,像是瑶池仙境。
“青石道上滑,来,牵着我的手。”裴临川伸出手,被她侧身躲开,提着裙子道:“我自己能走。”
没走几步,她脚底一滑,差点跌下摔倒,幸得他眼疾手快揽住了她。
他干脆没有放手,几纵几跃,将她夹在腋下带上了山顶。
他抚摸着自己砰砰的心跳,喃喃道:“为什么这里跳这么快?”
孟夷光理着垂下来的发丝,又羞又怒,耳根都红透,转过身佯装四下打量。
山顶建了一座石亭,原处是一望无垠的大海,亭子的栏杆外,万丈悬崖笔直垂落,底下海浪翻滚,惊涛拍岸。
她看着巨浪越卷越高,怒吼着冲上崖壁,退下去又再冲上来,波涛汹涌,心里悸动莫名,又豪情万丈。
裴临川慢慢靠近她,与她并肩站立,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轻声道:“是不是想乘风归去?我也想。”
她轻轻嗯了一声,他的手心带着薄茧,紧紧牵住她的手,转头看着她,眼里暗流涌动,“我想与你一起乘风归去。”
孟夷光眼睛渐渐迷茫,她静静矗立,注视着波澜壮阔的海面。
两人沉默之时,一道洪亮的声音传来,“你们不冷吗?”
孟夷光忙挣脱他的手,回头看去,一个胖乎乎的和尚,站在亭子口,笑容满面看着他们。
裴临川恼怒至极,生气的道:“他就是空寂老和尚,讨厌得很。”
第38章 天命
孟夷光上前曲膝见礼, 空寂大师笑眯眯抬抬手,戏谑道:“这里太冷啦,阿川不懂怜惜小娘子,也不懂享受, 小娘子真是好涵养。”
几个小沙弥抬着箱笼, 沉默不语鱼贯上前, 手脚麻利在亭子四角挂上细帘,角落里的炭盆里盛满银霜炭, 升起红泥小炉煮水, 很快亭子里渐渐温暖如春。
小沙弥又垂手悄无声息退下,空寂大师松了口气,惬意的道:“这才是烹茶说话的好地方,小娘子你坐, 阿川你离远些, 我们聪明人说话, 你听不懂。”
裴临川沉下脸生气要骂,孟夷光知道空寂大师对她有话要说,忍着心里的忐忑不安, 看着他温声道:“你且先回去, 我跟大师说说话就来找你。”
他的脸色瞬间缓和, 柔声道:“好,那我去下面等你。”
空寂大师看着他,嘴里啧啧有声,神色鄙夷至极,“哟,这脸变得可真够快,白瞎了我的乌木。”
裴临川脸又一黑, 冷冷斜睨了他一眼,转身掀帘走了出去。
空寂大师提起铜壶,冲水洗茶泡茶,胖胖的手若飞花行云流水,将茶放在她面前,笑道:“这里山势陡峭,以前有读了几本书不得志的酸书生,最喜欢在这里喝酒。
喝醉了就狼嚎,一不小心就跌落山崖葬身海底。我嫌吵,干脆封了道门,谁也不让进来。”
孟夷光双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茶水涩中带着回甘,正是一两要上一片金叶子的小君眉,崔老太爷都舍不得喝。
她将杯里的茶喝完,笑着道:“大师慈悲。”
“哈哈,我只是再也普通寻常不过的和尚而已,当不得大师的称号。”空寂大师喝了一口茶,眉头一皱,嫌弃的道:“这茶吹嘘得太过,口味不过如此。”
他将茶杯茶壶推到一旁,拍开酒坛的泥封,将酒倒进壶里,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小戳姜丝放进去,待酒微沸腾,提起酒壶倒了两杯,笑着递给她,“还是喝酒好,既养身又能长命百岁。”
孟夷光笑着接过来,香雪酒醇香扑鼻,她抿了一小口,赞道:“大师真会享受。”
空寂大师冲着她了然一笑,“佛在心里,我比不得阿川与他那先生,他们是做大事之人,我只能安首一隅,让四明山上众僧能吃饱穿暖,就是功德无量。”
四明山香火鼎盛,青州城里的信众不知捐了多少香火银子,整座四明山都是庙里私产,论起青州富户,空寂大师堪称数一数二。
她微笑道:“外祖母曾说,她这么多年来,年年上山拜佛烧头香,一心相见大师一面,却都未能如愿。”
空寂大师对她眨眨眼,笑嘻嘻的道:“就算是花楼行首,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见多了也就没有神秘感,怎么对得起我不出世大师的称号。”
孟夷光抿嘴笑,空寂大师要真是如此,裴临川也不会来寻他。
“我见过阿川几次,他跟在他那个先生身边,一个傻教出一个呆,明明两个肉身凡胎,偏偏以拯救天下为己任。
看着他们我实在是惭愧,就一心守着这座山头,没有再出山过,直到他找了过来,说要寻找丢失的过往。
你说他是不是呆子,丢了银子都难找回来,何况是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再说丢了就丢了,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作甚想不开自寻死路?”
空寂大师拿酒当水喝,几乎喝下了小半坛,她才喝完一杯。
他一边说,一边给她倒上酒,劝道:“小娘子远道而来,难得难得,你多吃几杯。”
孟夷光听到他说自寻死路,耳朵里嗡嗡作响,后背被冷汗湿透,脸色惨白呐呐问道:“大师,会死么?”
空寂大师放下酒杯,抓了几颗蚕豆扔进嘴里,慢慢嚼着,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蓦地笑起来。
“小娘子,你瞧你这话,是人都会死,又不是神仙,能长生不老。
咦,这句话不对,孟家九娘可是早夭之命,你不是还好好活着么,难道你真是天上的神仙?
是神仙的话就好说,那样不会你不会死,阿川不是神仙,肯定跑不掉。”
孟夷光却笑不出来,她哀哀看着他,声音有些发颤,“大师,我听不明白,谁会死?”
空寂大师脸上的笑意退去,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
“这是天命,他先生算过,皇上是天命所归,太子是天命所归,阿川也是天命所归,所有人都是天命所归。阿川抗争过,结果么,你也瞧见了。”
孟夷光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冰冷。
她殚精竭虑费尽心血,步步为营算计安排,最终都争不过一个命字吗?
山顶风大,吹得帘子鼓起来,猎猎作响。空寂大师站起来揭开细帘,风呼啸着卷进来,尖声啸叫,像是人在呜咽长哭。
“皇帝率兵攻打青州府,青州知州蒋游不战而降,下令开了城门。皇帝没费一兵一卒,占领了青州,城里百姓毫发无伤。”
空寂大师顿了下,神色怅然,“蒋游与我痛饮一场后,从这里跳了下去。他不能负民,也无颜再见君。
蒋游死后,她妻子领着儿子女儿回了老家,后来他的女儿被皇上下旨赐给做太子良妾。
蒋妻接到圣旨之后,当晚蒋家起火,全家葬身火海烧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