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老和尚说,是我不够好,更不该强人所难,我只顾着心悦你,是我的错。”
孟夷光只觉得心在坠落,一寸寸变灰,冷寂。
裴临川静默片刻,将荷包放在案几上,站起来说道:“我曾经说过要再送你乌木簪,连夜做了几支,都放在了荷包里。
孟九娘,以后我会变得更好。天高海阔,就此别过。”
他叉手深深施礼,没有再停留,转身大步头也不回离去。
良久。
崔老太爷走进屋子,看着孟夷光一动不动坐在圈椅里,眼神空洞,呆呆望着案几上的荷包,他深叹了口气,问道:“他走了?”
“啊?”孟夷光仿佛被从梦中惊醒,呆滞片刻才回过神,低低的道:“走了。”
崔老太爷在软塌上坐下来,温和的道:“走了就走了吧,唉,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小九,你祖父来了信,说是已定下了太子明年春闱协理赵王。”
孟夷光深深呼出口气,将心里所有混杂混乱的思绪抛开,说道:“外祖父,你再跟我说说魏王。”
崔太姥爷眼睛精光一闪,神情满意又欣慰,这个外孙女性情温婉,却颇有大将之风,喜怒不形于色,遇正事时,哪怕天塌下来,也能镇定自若。
他斟酌了下说道:“这些年我上了年岁,只亲自去过一趟北疆。自古以来那里就是苦寒之地,比不得青州富裕。
可北疆城里,却比青州府城还要热闹几分,次序井然,商贸繁荣。就是进城时检查严苛一些,城门都是魏王亲兵亲自镇守。”
魏王年约二十五六,生母是一个清倌人,在生下他不久之后就已去世,在他封王之后,被追封了贵妃。
魏王妃来自寻常武官之家,生有一子一女,在京城时极少见她出门。
孟夷光只在宫宴时远远见过她一面,五官普通寻常,逢人先露三分笑,看上去温婉又随和。
比起太子妃与其他几个王妃,她如隐形人一样低调。
北疆城门防着的,只怕不仅仅是外地入侵,还有京城不放心的一些人。
“魏王治军严谨,上下纪律分明,我曾经费劲了心思,才与一个伍长搭上线,窥得了军中一二。”
崔老太爷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凑上前,嘴角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有这样的大军在手,太子就算登基也睡不着,魏王更睡不着。”
“前朝与北戊打过仗之后,关闭了关外的榷场,我在京城时,曾听说王相提议重开榷场。”
孟夷光想起老神仙的话,微微一笑,“苏相极力阻止,说是北戊是喂不饱的狼,这些狼崽子一旦养大,又会举兵来犯。”
“啧啧。”崔老太爷摇摇头,笑道:“孟老儿肯定是不屑一顾,苏相是读书人,恁地天真,北戊人不管喂不喂饱,都眼馋着大梁肥沃的疆土。
边疆大仗虽没有,小仗却经常不断,饿了来大梁境内抢一抢,北戊部落间自己也打来打去,北疆军也经常去北戊打草谷。
在关外不远处,有一处自发形成的榷场,双方在那里买卖,魏王与北戊王都暗自默许,无人会前去骚扰抢劫,只是大梁商人进去此处,要收一笔关银。”
这些银子落入了谁的腰包里,自然不言而喻,老神仙只怕也心知肚明,所以暗中支持苏相。
王相看着太子长大,明摆着站在他那一边,若在此开榷场,增设官员,不仅断了魏王的财路,又会让他处处受制,太子系会逐步一家独大。
孟夷光就是在赌,魏王不会甘心,史书不绝,多少皇家兄弟阋墙。
她偏生不相信,太子那样无德无能的人,会是天选之子。
崔老太爷犹疑一阵,终是说道:“小九,老二这人,没什么本事,我也没想着他能光宗耀祖。
只是他已成家有妻有子,这一房人总要过活,他能自己立起来,我以后也能放心撒手而去。他有什么做得不对之处,我代他向你赔不是。”
孟夷光心里叹息,崔二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对不起王老夫人,却对子孙们都一视同仁关爱有加。
她笑着说道:“外祖父,只要他们不找我麻烦,我自不会与他们计较。眼见快要过年,我与阿爹他们过两日便会启程去庐州,以后见不着也不会有龃龉。”
崔老太爷想想也是,只是不舍的道:“这才没几日,你们又要离开,多回去陪陪你外祖母吧,你们回京最伤心的便是她。”
孟夷光起身施礼后告辞,去到王老夫人的院子,一进屋子就见她沉着脸,忙上前坐在她身边,笑着道:“这是谁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呀?”
王老夫人冷哼一声斜着她,伸出手指戳她的额头道:“你惹我生了气!既然要打,怎么不干脆打死作数,还让他们一次次蹦跶,没得惹人厌烦。”
孟夷光傻笑着看向崔氏,她没好气的道:“崔八娘来你外祖母跟前哭了一场,说是她阿爹阿娘都快没了命,求着要请请大夫。
她一路大哭着进来,生怕府里的人不知道是你不顾尊长,出手打了长辈。”
“唉,看来还是外祖母说得对,下手轻了点,还能让她到处跑。”
孟夷光搂着王老夫人的手臂,将脸贴上去,娇娇的道:“外祖母,都是我惹下的祸事,平白让你受了气,都是我不好。”
王老夫人轻抚着她脸庞,笑道:“名声这东西,虽然有时候就是个屁,但是有总比没有的好。这些我都给你担着,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先前你阿娘说,要去街上逛逛,买一些珍珠海货带给你六姐姐,也顺便带一些回京,明日我让你大舅母陪你们去,在外面痛快的玩几日,省得在这个府里看着他们憋气。”
孟夷光想着快要过年,华氏管着府里中馈,忙得脚不沾地,忙说道:“阿娘在青州长大,哪还用大舅母陪着,还有阿爹呢,我们一家三口出去逛逛,身边有护卫跟着,保管不会有事。”
王老夫人想了想笑道:“也成,你们一家子到了青州,倒不能常见面,一起出去散散心也不错。嬷嬷,取我放银票的匣子来。”
嬷嬷拿了匣子递个她,王老夫人数了十张百两面额的银票,硬塞进孟夷光的手里。
“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够让店家到我这里会账。女人家去逛铺子,总得买个尽兴。”
孟夷光笑嘻嘻的数着银票,分了一半给崔氏,笑道:“阿娘,见者有份,一人一半。”
崔氏也知王老夫人性子,也不拒绝笑着收起了银票,陪着王老夫人用完晚饭后,才回去院子歇息。
孟夷光洗漱后躺在床上,郑嬷嬷放下床帐,吹熄了灯后退下,屋子里陷入了黑暗静谧。
她整个人松懈下来,睁着眼睛怔怔出神,白日里裴临川的神情,一遍遍在她眼前浮现。
他说,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苦涩痛楚一丝丝在她全身蔓延,她紧紧抓住被褥盖过头顶,蜷缩成一团,妄图抵挡那些没顶的难受。
一整夜似睡非睡,早上时却又按着时辰起床洗漱,跟没事人一般,去王老夫人院子请安。
用过早饭出门,孟季年早已等在二门处,见她们出来忙笑着迎上来:“好些时日未见着你们,我早就说要陪你们母女去逛逛,你们比我还忙,总是候不到人。”
孟季年这些天跟在崔敬身后忙进忙出,看着他打打理铺子,早已将青州府转了个遍,还去海边看了采珠,人被海风一吹,黑了不少却极有精神。
孟夷光上下打量着他,笑着道:“阿爹,出去逛要你付银子的。”
孟季年拍着胸脯,笑眯眯的道:“你只管放心,买一些吃食阿爹还是付得起,反正家里的银子都是你阿娘在管,她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我绝对不会有二话。”
崔氏嗤笑,与孟夷光上了马车,孟季年熟门熟路带着她们直接去了采珍珠的人家,选了几匣子成色上佳的珠子,顺道还买了好些海货。
到了午时左右,驾着车在小巷里穿来穿去,到了一条小巷子口的食肆铺子前停下,笑着道:“这里的鱼丸还有汤团,做得最为地道可口,大哥带我来吃过一次,一直都念念不忘。”
孟夷光抿嘴笑,孟季年这人嘴极挑,他大赞美味的一般不会差到哪里去。几人走进铺子,店堂不大,屋子里摆着三四张桌椅,收拾得极为干净。
一个头上包着布巾,身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妇人上前,麻利的拿布巾又擦拭了一遍桌椅,才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孟季年看着水牌说道:“汤团与鱼丸各来一份,其他的新鲜海货,你拣着上一些来。”
妇人爽朗的道:“好咧,客官真有口福,正好送来了新鲜的大黄鱼,蒸了就酒吃最为美味不过。”
孟季年应下,这时店里又进了客人,她忙着上去招呼。
孟夷光顺眼看过去,见贺琮身后跟着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走进店堂,他愣了一下,只笑着颔首点了点头,与他们走到另外一张桌上坐了下来。
不一会后,后厨帘子掀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娘子,手上拖盘上放着碗碟,稳稳的走上前,手脚麻利将汤团鱼丸摆在桌上,笑着道:“客官趁热吃,鱼丸冷了会有腥气。”
孟夷光心下喜悦,以后待京城事了,干脆来青州生活,这里民风开放,妇人小娘子抛头露面做买卖,众人皆习以为常。
京城里却不一样,虽有妇人出来讨生活,那些酸儒却爱指指点点,指责她们不守妇道规矩。
孟季年拿了碗,给她们分别盛了鱼丸与汤团,笑着道:“你们快尝尝,我看着都饿了。”
孟夷光最喜欢吃汤团,她拿起汤匙舀了只咬了一小口,猪油混着芝麻的香气在嘴里蔓延开,又带着丝丝的甜,吃得她眉毛都飞舞起来。
她吃完汤团又尝了鱼丸,新鲜弹牙,果真是铺子虽小,手艺却很是不错。
后面除了清蒸大黄鱼,还上了几小碟虾贝,孟夷光埋头吃了个痛快,崔氏也喜食海味,连着孟季年,竟将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贺琮手上握着酒杯,眼神却不由自主飘向她,嘴角上扬噙着一丝笑意。
她吃东西时的表情太过有趣,先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咬上一小口,兴许是喜欢,眉眼弯弯眼带笑意再稍微咬大口些。
遇到不喜欢的,眉头微拧脖子后仰,像是见到了苦药一样,伸手推开再也不碰。
她喜食甜食,连着吃了好几个汤团,那享受的模样,让他也不知不觉将碗里的汤团吃了一大半。
“哎,七哥,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不是不喜欢吃,是根本不碰,我就说这里的好吃吧,你还不信。”
两个男子笑着打趣,贺琮垂下头,扶额笑起来。
用完饭会完账,孟夷光也懒得与贺琮打招呼,装作互不相识起身离开。
三人又连逛了几家铺子,买了一些当地的土产,装满了几车之后,才找了一家茶楼,去楼上寻了个清净的雅间,坐下来歇脚吃茶。
孟季年吃了一口茶,看着孟夷光道:“小九,阿爹知道这些时日苦了你。都是我不好,没能护着你们。”
孟夷光见他神色愧疚,隐去了常见的玩世不恭,尽是无比的郑重,眼里疑惑渐生。
“这些天我仔细想过,也跟着你舅舅长了些见识,府里之事我亦清楚,家里男儿都已出仕,我再去当个芝麻官也没甚用处。”
他压低声音,认真的道:“我想着,跟着崔家的商队走北疆。”
孟夷光心下微震,忙看向崔氏,只见她也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她神色淡下来,黯然道:“我知道你们在图大事,总不能顾着自己,拖你们的后腿。
我听阿爹说过,这条商路有多艰辛,只不知你受不受得住那份苦。”
孟季年见崔氏不反对,顿时松了口气,笑着道:“小九是劳心,我不过是劳身,当爹的哪能让女儿冲在面前,自己却在后面躲清闲。
我回去之后给老神仙去封信,想必他也会同意,待陪你们去看过六娘,我便回青州,趁着开年时商队出发,正好一并前去。
三娘,以后家里就全部靠你,不对,以前也是全部靠你。唉,都是我这些年不懂事,在外面瞎晃荡,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操心,是我对不住你。”
崔氏眼眶一红,热泪汩汩而出,孟夷光正要拿帕子,见孟季年眼疾手快掏了递过去,又低下头笑着将帕子收了回去。
“哎哟别哭别哭,你这一哭我哪舍得走。”
孟季年心疼极了,又是倒茶又是小意劝解,孟夷光悄悄起身离远了些,看着窗外抿嘴偷笑。
慢慢的,她脸上笑意淡下去。
茶楼对面的书铺里,裴临川手上抱着几个卷轴走在前,阿愚阿垄抱着一堆走在后,三人从铺子里走出来,又向前走进了另一家。
第40章 恨你也爱你
书斋里。
伙计刚送走最后一波客人, 在一旁将客人选完的字画收拾整齐,掌柜站在柜台后,低头盘点着账册。
突然眼前一暗,惊得他抬起头, 只见一个气度非凡的玉面郎君, 手上抱着卷轴站在他的面前。
掌柜眼尖, 一眼看出来人定是非富即贵,忙扬起笑脸招呼道:“贵人可是来看字画?铺子里刚好收到一幅前朝大家的字, 贵人可否要瞧瞧?”
贵人裴临川将卷轴放在柜台上, 开口道:“我不买字画,我卖字画。”
掌柜一愣,打量了眼前的人几眼,又朝他身后看去, 跟在后面的一老一少, 与他神情相似, 木着一张脸上前,将手中的字画卷轴,一股脑全部堆在了他面前。
“这......”掌柜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随手打开一幅卷轴, 心里一咯噔, 这幅画周围的景象他熟悉,是四明山水,笔触简单,寥寥几笔,苍凉与萧瑟扑面而来,他耳边仿佛响起了海风的悲鸣,心里也为之一酸。
他揉了揉眼, 狠心将画卷起来,又迫不及待拿起另一幅打开,这是一幅字,行书写就的《道德经》,字迹行云流水如春风扑面,令人心随之欢喜,看得挪不开眼。
一幅幅接着打开看下去,掌柜额头微汗直冒,手也忍不住随之颤抖,心砰砰直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小心翼翼离得远了些,怕汗水污湿字画,连灌了半壶冷茶,才缓过了些神。
他小眼睛精光直冒,不住打量着眼前缄默不语的三人,斟酌又斟酌之后,试探着问道:“不知贵人准备如何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