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贵语,只冷冷吐出了三个字:“一百两。”
掌柜心抖了一抖,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瞧着他,莫非这几人是江洋大盗,偷了这些字画来销赃?
这条街上有两家书斋,前面一家是贺家所有,只怕是胆子小不敢收,他才转来了自己家。
他小心思转动得飞快,想到背后的东家姐夫连襟是衙门总捕头,在青州府也有些势力,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努力咽下了口唾沫,艰难的伸出手指道:“五十两。”
裴临川垂下眼眸,想到前面的书斋掌柜虽然极爱他的字画,听到他要价一百两时,却马上变了脸,连连挥手将他们赶了出来,只怕是出不起这么多的银子,沉吟片刻之后抬眼,冷声道:“成交。”
掌柜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颤抖着声音道:“得勒,贵人稍等,我马上替你取银子。”
裴临川不再说话,只静静站着等待,掌柜飞快弯下腰去拿银子,起身之后,见一高壮汉子抬手压住了那些字画,似笑非笑道:“且慢。”
掌柜急了,眼见即将狠狠赚上一笔,却平地生了波折,沉下脸道:“这些字画鄙店已经收下,还请阁下让开些,不要耽误我们做买卖。”
裴临川斜眼看去,见是孟夷光身边的护卫首领老胡,神色微微变了变,沉下脸想要发怒又忍了回去。
空寂老和尚说,不要与小娘子计较,这些字画不值银子,用了他的笔墨纸砚,又在四明山上白吃白住这么久,这些字画该送给他拿去糊墙。
看在她的面子上,就是损失五十两银子也没关系。
老胡也不动怒,慢条斯理抽出一幅画,打开随意瞧了瞧,又卷起来拿在手里,对裴临川道:“我家主子久仰郎君大名,主子说了,郎君所有的字画她都愿意买下来,只是身上带的现银不多,这一千两先付给郎君做定银。”
他掏出一叠银票,塞到后面阿愚的手里,笑着嘱咐道:“阿愚,这些你收好,郎君呕心沥血,将毕生所写所画,这么多一齐拿出来出卖,保不准有那黑心的,会骗了你们去。”
阿愚手上捏着银票,眨巴着眼睛看向裴临川,他神色一沉,又霎时顿住,脸色渐渐苍白。
“阿娘有书斋,你可以将字画寄在她铺子里去卖......”
“画多了可不值钱,物以稀为贵呀.....”
一道道娇声软语在脑子里回响,裴临川头疼欲裂,冷汗顺着额角滴下,他用力拽紧手心,才稳住了身子没有倒下。
阿愚瞬间变了脸色,他上前急切扶住裴临川,却被他推开,哑着嗓子道:“无事,我们走。”
阿垄上前将字画胡乱一收,全部扛在了肩上,跟着他们走出铺子,掌柜呆若木鸡,老胡也莫名其妙。
日头渐渐西斜,街头行人小贩脚步匆匆,忙着收拾归家。
裴临川稳住心神,压下喉间的腥甜之气,抬眼四望,只觉满目苍夷,她明明什么都知道,自己一直要寻的人是她,为何却一直隐瞒不说?
突然,他视线落在对面茶楼窗边那个熟悉的人影身上,一动不动静静凝望。
孟夷光见到对面那道凌厉的视线,忙慌乱的闪开身,坐回了案几前。
孟季年与崔氏低声说得正欢,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静,她拿起茶杯,一杯茶喝下,心跳总算平缓许多。
这时门上突然传来了两声轻响,她一颗心又被提起,惊慌失措转头看过去,门被推开,贺琮带着笑意站在门口,她提起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觉着轻松,又有些失落。
贺琮笑着叉手施礼,“在下乃贺家七郎贺琮,先前在食肆里遇见时,不敢打扰你们用饭,便未上前招呼。
真是巧,此间茶楼是贺家所开,再装作不识便是我的不是,祖父定要骂我不懂规矩。”
崔氏见贺琮落落大方又谦逊有礼,生得真如王老夫人所说,像一朵花似的,早已不计较他先前的故作不识,心里只遗憾孟夷光与他没有看对眼。
孟季年如今想要留在青州做买卖,更不会与他置气,哈哈一笑道:“原来是七郎,我听大哥不知说了多少次,夸赞你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快快过来坐。”
贺琮笑着走到案几前坐下,又唤来茶酒博士,说道:“让掌柜去将我放在铺子里的小君眉拿来。”
孟夷光还念着对面街头裴临川孤寂的身影,耳边听到小君眉,不由得抬眼看去,贺琮正带着笑意的目光正看着她,颔首道:“九娘可是吃不惯小君眉?”
“没有。”孟夷光不想多说,只淡淡的回答。
贺琮只笑笑,又转头与孟季年崔氏寒暄,“我听阿娘说,她在闺中就与崔姨交好,这么多年总算又见了面。
本来想下帖子让你到府里来吃酒,可老夫人不放人,说是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自己还没有看够,哪舍得放你们出来。”
崔氏笑起来,回到青州后,请他们上门吃酒的帖子都快堆满门房,王老夫人都推了,她年纪大辈分高,那些人就算生气也只得作罢。
王老夫人心下透亮,老神仙是丞相,那些人见他们到了青州,削尖脑袋想通过他们走通老神仙的门道,池浅王八多,干脆谁也不见,谁也不得罪。
“我们即将启程去庐州,今儿个也是难得出来一趟,老人家也是万般不舍。”
崔氏打量着他,笑道:“上次在老太爷生辰时,见过你阿娘一面,听说你金秋中了举,明年可打算进京参加春闱?”
贺琮眼带笑意,双手一摊坦白至极的道:“这次中举不过是侥幸,哪敢参加明年春闱,这才学过人的称号总要留久一些,省得这么快被人扒下脸皮来。”
孟季年抚掌大笑,崔氏也忍俊不禁,孟夷光只随着淡淡一笑。
屋内其乐融融,茶酒博士取了茶叶来,躬身在一旁煮茶,门口崔七娘探头进来,欢快的道:“原来琮哥哥真在,八娘拦住我马车说你在上面,我还不相信呢。”
她踩着轻盈的步伐,像是朵花蝴蝶般跳跃进屋,曲膝胡乱施了礼,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贺琮,目光是毫不掩饰的痴迷。
崔八娘娇娇怯怯跟在后面,害怕的看了一眼孟夷光,又恭敬曲膝施礼,便静静站在了一旁。
孟夷光面色平静,崔氏哪能看不出崔八娘的意思,心中恼怒,却又碍于贺琮在,强笑着道:“八娘过来坐,七娘到我身边来,这么晚你还在外面,可有差人回去跟你阿娘说一声?”
“我来铺子里选香粉,跟阿娘说过啦。”崔七娘不在意的说道,又狐疑的看着孟夷光,说道:“九姐姐,你与琮哥哥怎么在一起,八娘说这家铺子是琮哥哥家的,你肯定知晓,来这里也是为了遇到他么?”
孟夷光神情冷漠,目光淡淡从崔八娘身上扫过,吓得她脸色一变后退了两步。
她正要掩面哭泣,却发现孟夷光目光一瞬不瞬,定定看向门口,忍不住跟着回头看去,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她眼里怨毒一闪而过,又恨又不甘心,眼前这个冷若冰霜,面若冠玉的男子,也是来找孟夷光这个被夫家休回家,还恬不知耻四处勾搭男人的贱人么?
裴临川声音冰冷,开口道:“孟九娘,你是么?”
孟夷光只觉得口中苦涩难言,她轻叹道:“不是。”
崔七娘眼神炽热,天啦这个男人好好看,又高傲又矜贵,简直比贺琮还要好看几分。
她兴奋至极,脑子里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九姐姐,他就是你先前的夫君么?听说你先前的夫君长得很好看很好看,我原本还不信呢。”
屋内霎时静得呼吸可闻,众人神情各异。
裴临川浑身簌簌发抖,直愣愣看着孟夷光,神色痛苦至极,太阳穴的青筋渐渐突起,眼角猩红,像是受伤的猛兽,朝她飞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往外拖。
崔氏吓得失声尖叫,“住手,你放开她,快来人呀!”
孟季年也大叫着冲上前,怒吼道:“混账东西,你要做什么?”
贺琮一言不发,手撑着案几一跃,闪身上前抬掌劈向裴临川后颈。
他只微微头一偏,硬生生挨了一掌,手上紧紧抱着孟夷光不松手,抬腿踢向迎上来的护卫,眼神狠戾,怒喝道:“滚开!”
阿愚阿垄脸色微变,一前一后护住了裴临川,贺琮再上前,阿垄只反手一拳,出手快如闪电,砸在他的肩膀上。
他全身骨骼都喀嚓作响,剧痛让他浑身冷汗直冒,再也抬不起手。
老胡气恼至极,忙低声吩咐护卫:“护好三郎夫人,让他们放心,阿愚他们有数,九娘不会有事。”
他叹口气道:“消息能压着便压着些吧。”
护卫忙领命,进屋子来低声说了,崔氏虽然流着泪担心不已,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再出声。
孟季年也回过神,上前查看贺琮的肩膀,歉意的道:“对不住,连累了你受了伤。”
贺琮忍着痛摇摇头,笑道:“大致是脱臼,没事,是我学艺不精,九娘没事吧?”
孟季年眼中是止不住的忧虑,却不愿多说,强笑道:“无事。你的手臂要紧,先送你去医馆。”
崔八娘心情说不出的畅快,恨不得仰天大笑,说不定以前也是在外勾引男人,被夫君捉奸在床,才休回家了呢。
如今又被碰上,男人谁受得了一次次被戴绿帽?唉,贱人不过是有个做了大官的祖父,才有了这么好的运道,嫁了个人中龙凤的夫君,却还不知足,最好能被千刀万剐,方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崔七娘被突然的变故吓得小脸惨白,她心知自己闯了大祸,怔怔看着崔氏道:“三姑姑,我......”
崔氏无心安慰她,只匆匆道:“先回府去。”
屋子里兵荒马乱,裴临川将孟夷光禁锢在怀里带下楼,冲出店堂,阿垄正飞快的套马车,他抢过缰绳,抱着她翻身上马,腿一夹马肚向城门外疾驰而去。
阿垄阿愚愣了下,转头四下一看,见护卫正手忙脚乱套车,上前夺过马匹,纵马跟了上前,气得追下来的老胡跳脚大骂,无法也只得如法炮制,要了匹马一路追赶。
孟夷光坐在马背前,裴临川神情阴狠紧紧搂着她,不顾一切打马飞奔。
寒风似刀,刮得她脸颊生疼,被颠簸得胃里直冒酸水,脑子里更是混乱不堪,昏昏沉沉,全身上下没了一丝力气,咬牙死忍着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孟夷光缓缓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软塌上,眼前是陌生的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塌一几,角落里挂着八角小宫灯,豆大的灯光氤氲,裴临川像尊雕像,坐在塌前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张了张嘴,发现喉咙烧灼般疼,他沉默不语,伸手按上她的手腕,片刻之后放下手,俯身将她扶起来,端起案几上温热的药,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她偏开了头,他神色更冷,沉声道:“喝!”
“我自己喝。”她忍着嗓子的疼痛,哑声说道。
他固执的将汤匙递在她嘴边,冷声道:“骗子。喝!”
孟夷光心被针刺了一下般,颤抖着嘴唇,张嘴喝下了药,一碗药喝完,嘴里尽是苦意,嗓子倒舒缓了许多。
一颗冬瓜霜糖递到她嘴边,她垂下眼帘,将糖含在了嘴里,甘甜蔓延,总算冲淡了一些苦味。
屋外松涛阵阵,她怔楞片刻,问道:“这里是四明山?”
“是。”
她想起先前的情形,顿时有些发急:“我阿娘他们......”
“老胡跟了来。”他突然凑近,神情阴冷,修长的手指掐上她的脖子,一字一顿道:“你总想着别人,骗子,你骗得我团团转,我恨不得掐死你!”
裴临川嘴里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眼神狂热面容扭曲,手指才微微收紧,顿时又像被刺了一般飞快松开。
他蹭地站起来,阴郁狂躁得像是困兽,在屋内喘息着直转圈。
孟夷光哀哀的看着他,叫道:“裴临川。”
他缓缓停下脚步,狠狠的盯着她。
“你过来。”她对他招招手,他闭上眼呼出口气,半晌后总算上前坐在了她身边。
孟夷光叹道:“你都记起来了吗?”
他默然片刻道:“记起了大部分。你教我做买卖赚银子,你生气说要揍我,你说我不知柴米油盐贵。”
一句又一句,他将她曾经对他说的话,像是背书般,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
孟夷光神情恍惚,轻声道:“皇上去年给我们赐婚,今年二月我嫁进了国师府。七月底时,你口吐鲜血昏迷不醒,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皇上一怒之下,派重兵围了国师府,说要是你没了命,我与孟家都将会给你陪葬。
后来幸得你先生及时赶来,才救活了你。他说你是因这些凡俗之事,心智失守遭到反噬。醒来后你忘了我是谁,又成了以前算无遗策的国师。
皇上见你没事,也因此开恩饶了我一命,准了我们合离,下了死令不许人提及我们的亲事。”
她说完后,凄凉的笑了笑,短短不到一年的功夫,不过寥寥数语,却像是已走过了一生。
裴临川脸色灰败,又痛又后悔,原来因为自己,她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他呐呐的道:“对不住,都是我害了你。”
孟夷光微笑,“你也救过我的命啊,你去杀了那些悍匪,自己腰上也因此受了重伤。”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说出这些瞒着他的往事,好似压在心头的巨石顿时被移开,浑身轻松不少。
“裴临川,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不怕死,可我还有家人,不能连累他们跟着我一起丧命。”
裴临川浑身一震,猛地转回头,眼神执着而坚定,“不。我永远不会放你走,谁要杀你,我就先杀了他,谁都不成。”
孟夷光就那么温温柔柔的看着他,轻声道:“空寂大师说,这是天命,我不信天命,你信吗?”
裴临川伸出手,将她的手捧在手心,脸上是不容置疑的笑,“我当然不信,天意也可以更改啊,你就是更改了天命而来,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声音轻快起来,絮絮叨叨说道:“你就是我的天命啊,我说了会护着你,就算我恨极了你,忘了你,也还是将你放在了心尖上。孟九娘,你别怕,我现在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