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少爷,天真。
黎九韶也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沉默着低下头,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推到了面前的红木柜台上。
没有抬头看眼前的女子,黎九韶声音压抑道:“这是欠你的钱。”
他曾经赊过的账,还有救治妹妹烟琅的钱,都在这里了。
谢双双瞥了沉甸甸的纸包一眼,也不假意推辞,不在意地笑了笑:“好的,贺少爷果然守诺。”
见她笑意浅淡,一副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黎九韶一愣,随即似乎急了,有些慌乱地说:“我、我之前并不是故意瞒你们的,也不是故意消失这么久……”
但是这话显然不具有什么说服力。
眼前娇俏清丽的女子笑意依旧,却不达眼底。
她还是不相信……
黎九韶僵了僵,一颗心顿时掉入深不见底的暗渊。
他失落地移开目光,艰难地说:“不管怎么样,如果以后遇到困难,我还是会站在你们这一边的。”
谢双双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少了大堂里的客人,四周静谧无比,只偶尔传来几声后厨的碗碟碰撞声,此外再无其他。
黎九韶突然有些恍惚。
好像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整日扯着衣袖骂骂咧咧地在大堂穿梭着,和阿定、廖安一同帮忙打下手。虽然劳累,却是真正心无旁骛、无需考虑其他复杂关系。
但那都已经过去了。
黎九韶心中酸涩,又从衣袖中拿出几卷包裹着的东西,低声道:“这是给阿定他们的东西。”
“如果无事的话……我、我便走了。”
黎九韶缓慢说着,迟疑地看了谢双双一眼,终于还是转过身,一步步走向了酒楼大门。
谢双双没有拦。
他曾经确是如意酒楼的伙计不错。
但那是在从前。
现在他是当朝右相贺临的儿子贺千延,是朝廷权力旋涡的牵涉者,不可能再干干净净地在如意酒楼里当打下手的小伙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身不由己。
她轻叹了口气,正准备将阿定廖安几个人叫过来,把东西转交给他们。
刚刚移开视线,却见阿定脸色冷沉地走过来,看了黎九韶离去的方向一眼,便兀自停在柜台旁边生闷气。
……别扭。
分明想和黎九韶好好谈一次话,吵架也好,解释也好,把事情说清楚便是了,现下却愣是等到黎九韶离开之后才过来,自个儿在这里默默生气。
和自己过不去么。
谢双双柔声说着,朝阿定招了招手:“阿定,你过来。”
闻言,阿定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便闷闷不乐地走到柜台旁边。
“双娘。”他低着头,默默唤了一声。
她点了点头,将那红木柜台上的包裹推过去:“这是黎九韶留给你们的东西。”
“我不要!”阿定当即冷冷哼了一哼,不屑地转过身去,“谁要拿那只白眼狼的东西?”
“这样啊……那好吧。”谢双双眼中笑意灵动,作遗憾状,佯装要拿着包裹离开,“那我将这东西全拿给廖安好了。”
“哎……等、等等!”阿定倏地拦住她,却又察觉自己反应不对,拉不下脸,只硬邦邦地解释道,“廖安那傻子懂什么?”
他看了包裹一眼,有些别扭:“还、还是我先看吧。”
谢双双唇角抿着轻笑,将那包裹递了过去。
见阿定专心致志地拆开包裹查看,她不由垂眸笑了笑,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去后厨瞧一瞧。
然而,她还未走出几步,便听阿定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咦,这是什么玩意儿?上面好像还有字!”
“这……这什么字来着?”阿定皱着眉头仔细分辨,又感觉力不从心,连忙向她求助,“双娘,双娘!您快过来看看,这纸条上头写的什么啊?”
她也有些纳闷,悠如远山的黛眉轻扬,几步走回去,接过了阿定手上的纸条。
只是,待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她心中一惊,随即便微不可察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顿觉不寒而栗。
因那张纸条上,赫然用墨汁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正楷字:
提防穆桓。
第42章
是夜。
月华如水, 近了盛夏,后院小池塘里的荷花已经三三两两盛开,在夜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谢双双一袭云白色薄纱寝衣, 窝在床榻上的被子里, 柔软的黑发披了一身, 小脸在窗外月光的映照中显得分外清丽。
不远处的桌上点了一盏烛灯。
银冠墨衣的男人神情淡漠地靠坐在红木围椅上, 浏览桌案前的文书。
她睫毛轻眨了眨,见穆珏没有注意自己, 便光着脚丫,小心翼翼地跳下床榻,来到圆桌旁坐下。
随手从桌上拈了颗樱桃,谢双双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液顿时在唇齿间蔓延开, 如同猫儿一般餍足地眯起眼眸。
百无聊赖地吃了几颗,她又觉得无聊, 玩儿似的半咬住樱桃,安静地打量起不远处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被有心人推动,近日坊间隐约传出了关于皇帝龙体抱恙的消息。同时,太子与三殿下穆桓的权势之争也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论话题。
一部分人认为太子理政虽果断, 性情却乖戾冷漠, 不适合继承帝位。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三殿下穆桓秉性过于温和,断不是皇帝的适合人选。
这一争议逐渐蔓延扩大,到了最后,竟演变成了坊间百姓们无形的两党之争。
暑日燥热, 惹得人心也蠢蠢欲动。
谢双双兀自思衬着, 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撑着下巴抬眸看去时,却发现那人随手放了手中的文书, 淡淡看了过来。
“为什么不睡觉?”穆珏盯着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如同做错事被抓住,垂下眼眸小声嘀咕:“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穆珏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
谢双双咬住下唇,踯躅半晌,忽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来到桌案旁,她扶住木桌的边缘,眼神澄澈如小鹿,声音却有些迟疑:“殿下……不睡么?”
其实她有些害怕。
自从那一日在那座荒芜的宫殿外被穆桓纠缠后,这几晚她总是做噩梦,常常在半夜惊醒,心慌不已。
但只要有他在,她总能很快安心下来。
闻言,穆珏却不说话,懒洋洋地向后靠上红木围椅,唇角微勾,衔着散漫的笑意。
眼前的女子小脸素净俏丽,长发柔柔披散,更衬得身形单薄如纸。而她眼中流露出隐约的忐忑神色,似乎在担心什么。
谢双双被他轻笑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怯怯道:“殿下?”
“太子妃是想让孤就寝么?”穆珏移开目光,漫不经心道。
“是……”她下意识想点头,却反应过来其中明显的暗示意味,倏地红了脸,咬牙解释道,“不、不是!”
“臣、臣妾只是……”她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眸,却想不到该如何说。
穆珏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话:“过来。”
谢双双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恹恹地咬了咬唇,走了过去。
到了穆珏身边,还未开口,却被一股力道扯着,跌坐到眼前人的怀里。
整个人霎时间被一股熟悉的幽香笼罩。
他向来钟爱熏香,身上的味道浅淡好闻,她很喜欢。
穆珏捏过她的脸,敛去眼中神色,神情淡漠,缓缓道:
“你在害怕什么?”
他看破她的心思了。
她心中的忐忑不安,他全都知道。
下巴被捏住,谢双双被迫看向眼前的男人,睫毛颤动得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惹人怜惜。
她盯着眼前矜贵的男人,杏眸忽浮上氤氲雾气,水光盈动。
过了一会儿,才极小声地轻轻问了一句:
“殿下……会赢么?”
如同被投入石子,清凌凌的湖面陡然泛起涟漪,穆珏神情不变,却微不可察地怔了一怔。
她是太子妃,若他继位,届时她便是天下间的至尊至贵、母仪天下的皇后。
听她这样说,他原本以为她在乎的是自己将来的地位与权势。
在位多年,无时不刻都可能被刺杀的警惕已然让他轻易能看破说话之人的真假。
可是不是。
她在担心他。
完完全全的,只是在担心他的安危。
穆珏只顿了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他把玩着她的发丝,唇角微勾,带上喑哑的笑:“若孤败了呢?”
“那臣妾陪殿下。”她毫不犹豫道,娇憨的语气里带着十一分的认真。
穆珏抬眼看向她,眼中雾霭沉沉。
他面上神色莫辨,盯着面前的女子看了片刻,忽低低道:“知不知道,孤现在很想咬你一口?”
谢双双尚且沉浸在原有的情绪里,还来不及反应,便倏地一呆。
她瞪大眼睛,盯着身侧的人,差点儿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
只是等了片刻,却没听见穆珏的回应。
谢双双凝了眼眸,有些疑惑地转头,却忽然感觉脖颈处被极轻地咬了一口。
力道不重,很轻,几乎都感觉不到痛意。
这、这人竟然真的咬她!
她傻了眼,条件反射便要推开穆珏。
然而还未回过神来,天翻地覆间,已然被压在了红木围椅上。
***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平浪静,绥京城一如从前般热闹平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常。
这一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
几日后,皇宫中却传出了令举国震惊的噩耗——
皇帝穆苻于宫中遇刺,龙体虽无大碍,却因惊吓诱发旧疾,抱病在床,几乎不能起身。
朝堂之上,也如同被人操纵一般,往日持中立态度的朝臣不知为何,纷纷倒戈相向,矛头直指太子。
据知情人透露,当时早朝殿内众说纷纭,争执吵闹不堪。
而太子穆珏一袭白衣矜贵而立,懒洋洋的一句话,瞬间便让众人缄了口。
“父皇尚在,各位便如此大肆而论,难道是预谋已久,想废黜孤而另举新帝么?”
***
太极殿外。
容貌清丽的女子身着梨花绢纱衣裙,双手交叠站在殿外,只是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盯着地上的大理石地砖出神。
身旁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看了看那女子,见她神情恹恹,不由歪头道:“太子妃,不若我们先去别处看一看?”
那女子正是谢双双。
听见奚音的话,谢双双却犹豫了片刻,迟疑地抬眸看向紧闭的殿门。
“太子殿下与众位皇子公主都在里面,估计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太子妃等了这么长时间,一定也累了,奚音陪太子妃去旁的地方玩一玩吧?”奚音关切地看着她,神情为难。
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妃已经这般许久了,不说话也不动静,看得她着急。
谢双双终于小小地“嗯”了一声,转过身。
只是她似乎感觉到什么,抬起眼眸望了过去。
太极殿外,只有几个宫女太监安静地守在一旁。
四周空旷而寂静,呼啸的风卷着燥热扑面而来,乌泱泱的黑云翻涌,逐渐吞噬了天光,将远处的天空染成暗沉的颜色。
快要下雨了。
她自小与其他女孩子不一样,不怕雷声,因此并没有在意。谢双双秀丽的眉眼微敛,朝一个方向走去。
只是,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兵器碰撞声。
她心中顿惊,转头看去,却倏地怔了怔:“戚将军?”
戚浩安一身银白甲胄巍然而站,衬得英姿俊朗大气。
见女子看来,他微笑地颔了颔首:“微臣见过太子妃。”
谢双双微蹙了眉,眼中浮现浅浅的疑惑神色——戚将军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皇宫中巡视操练士兵吗?
看出她的不解,戚浩安笑了笑,恭敬地弯腰朝她行了一礼:
“浩安奉太子殿下之命,谨随太子妃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
心意收到啦,谢谢小天使们。
第43章
他脱不开身来陪她, 便派了戚大将军来。
原来被人珍而重之的感觉是这样的。
心疼,却又暗藏欢喜。
谢双双眼中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温柔笑意,移开目光, 轻声道:“多谢戚大将军。”
她说完, 便转过身, 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天色暗沉, 迎面而来的大风将她的发丝尽数往后吹去,身形在风中更显得纤细单薄。
戚浩安看着眼前骤然而起的风, 抬头打量了天空片刻,几步上前,扬声道:“太子妃,不久便要下雨了,微臣先护送太子妃回宸西殿吧?”
谢双双却摇了摇头, 心不在焉:“本宫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戚浩安不知她要做什么,却也没有异议, 保持着一段距离走在她身后,稳步跟随。
她们一行人沿着朱红的宫道走了许久,两旁道路逐渐变得寂静而荒凉,周围来来往往的宫女也少了许多。
“太子妃……”奚音瞪大眼睛环顾四周, 原本扶着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欲哭无泪道,“宫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这里也太偏僻了吧,杂草都长一丛了……”
谢双双抿唇笑:“你怎么比我还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