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音本来就胆子小嘛……”奚音不高兴地噘了噘嘴,嘟囔一句。
不知过了多久, 在林叶萧疏的风声中, 她们终于来到了那座荒芜已久、破败不堪的宫殿前。
“是这里了。”谢双双杏眸微抬,低声道。
不久前的阴影犹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足勇气,重新踏进宫殿大门。
说是大门,经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其实也不过就只剩下了个门槛而已。
奚音也跟随着她迈进宫殿,边走边环顾四周,看得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惊呼声不断:“天啊!宫中怎么会有这种地方,是很久没有住人了吗……”
谢双双没有说话,视线扫向不远处的杂草丛,却猛地蹙起眉心。
她咬着唇瓣,快步走过去,蹲下去拨开杂草丛,却仍旧不见那样东西的身影。
面具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正凝眸细细思衬着,她又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四周好像有清扫过的痕迹。
恰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落叶轻扫声。
谢双双起身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个洒扫的粗使宫女正拿着扫把,认真地低着头打扫殿阶。
这里荒废已久,怎么还会有宫女清扫?
她微不可察地蹙起眉心。
那宫女将扫起的落叶枯枝扫进了簸箕里,随即转头,却陡然看见不远处的杂草丛中,站着一个眼神探究而迟疑的清丽女子。
分辨了片刻,认出那清丽婉约的女子是谁,宫女顿时慌了,将手在布裙上抹了抹,跑过来匆匆屈膝行了一礼:“奴、奴婢见过太子妃!”
向来听闻这位太子妃美貌聪慧,她们这些小奴婢们皆仰慕不已,没想到今日竟然见到了!
谢双双轻点了点头,迟疑地出声道:“你这是……”
那宫女低着头,忙不迭地回应她:“禀太子妃,奴婢是昨日才被调过来打扫未华宫的。”
“只你一人吗?”谢双双又问。
宫女不敢看她,忐忑地摇了摇头,应声道:“不是,还有一个与奴婢同岁的,只不过方才到殿外取水去了。”
谢双双轻“嗯”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随即,她红唇微抿,裙摆轻扬间,慢慢迈步朝殿内走了过去。
只是过了片刻,她又似乎想起什么,转头看那宫女:“适才听你说,这里叫未华宫?”
宫女相貌平平,看起来顺从朴素。见她神情温和,不由放松下来,笑意融融地回答道:“是的,这里是未华宫,也是从前茗贵人居住的宫殿。”
“茗贵人?”谢双双秀致的眉轻轻蹙了蹙,语气迟疑。
自当上太子妃后,她已经耳濡目染地识了不少皇宫中的人,偶尔有空闲时,也听青鸢奚音她们说了许多皇宫中人的事情。
但是她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茗贵人这个人。
说话间,宫殿外的风骤然而起,吹飞了放置在桌案上的众多杂物,那宫女惊呼一声,连忙扑过去将散落在地的东西捡起来。
谢双双见那宫女手忙脚乱,也敛了眉眼,走过去帮忙。
她提了提裙摆,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东西,目光不经意掠过,在接触到其中一样物什时,却微微怔了怔。
良久,她伸手,将那东西拿了过来。
触手冰凉干燥,质地有些粗糙,虽然已经被干净的布擦拭过,但表面还是残留着破损皲裂的痕迹。
是那副狐狸面具。
她还以为这副面具已经被当成杂物扫去,不曾想却是被擦干净收起来了。
那宫女收拾完东西,转头见太子妃盯着那一副别致的狐狸面具出了神,不由腆面笑起来:“太子妃,这面具其实最初不长这样……最开始的时候,面具只有一种颜色,那上面的红色花纹还是茗贵人后来画的。”
这话成功转移了谢双双的注意力。
她看向那宫女,杏眸露出明显的愣怔神色:“这是茗贵人画的?”
“是啊。”宫女见太子妃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太子妃不知,当年茗贵人的画技可是绥京城一流,就连宫中顶级画师都比不上茗贵人呢。”
听见这话,谢双双不由来了兴趣,睁大眼睛,好奇道:“怎么说?”
“茗贵人年轻的时候,便已在绥京城出了名……要知道,自茗贵人笔下画出的女子肖像,不仅生动逼真,还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啊!”
“那时候,全城贵女纷纷找茗贵人画自像,茗贵人也因此轰动绥京城。而皇上呢,也是听闻了这个消息,才知道茗贵人的……”
范茗不是绥京人。
据坊间人传闻说,范茗是因为家道中落,独独留下了她一人,才被迫出来谋生。
只是她兜兜转转,阴差阳错间便来到了绥京城。
在范茗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时,便对笔墨绘画显露出了极大的兴趣,而她那时家境尚且富裕,爹娘便任由她拜夫子学画去了。
谁知道真应中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句话。
范茗天赋实好,灵气也足,又肯下功夫学,只过了一段时间,便已比教画的夫子还画得更加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了。
在她来到绥京城后,便以给人画像为生。
谁知道一来二去,范茗一只绘笔、一双巧手画出了响当当的名声,无数世家女子随即蜂拥而至,亲自上门来找她画自像。
那时她的名字在绥京城可算是如雷贯耳,也由此被人口口相传,一直传到了皇宫里。
年轻的皇上对这个神秘的女孩子起了兴趣,御驾亲临于添香画坊,特地见她一面。
范茗自小生得漂亮,一点也不亚于京城美人,再加之自身清冷孤傲的性格与独特的主见,很快便让年轻的皇帝沦陷了。
皇帝想纳范茗为妃,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她范茗这辈子不嫁不喜欢的人。
就算如此,皇帝也没有放弃,认真下了心思,变着法子开始追求范茗,丝毫没有气馁。
就算再如何孤傲,总归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抵挡不了英俊男人的殷勤奉献。
于是范茗进了宫,成了茗贵人。
那一段时间,茗贵人几乎宠冠六宫,盛极一时,可谓是看红了不少妃嫔的眼睛。
可是,天子的圣眷宠爱总是不可能长久且专一的。
几个月后,皇帝纳了新欢。
范茗向来清冷孤傲,强烈的自尊心让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她没有对皇帝吐露自己不满的情绪,只是开始深居宫殿,闭门不出,整日整日地沉默作画。
据知情宫女透露,那段日子的茗贵人几乎很少笑,从前性子便冷清,此后更是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冰美人。
然而这并不是导致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原因。
之前在茗贵人得宠时,便有个别妃嫔对她怀了嫉恨之心,现下虽眼见着她失了宠,那妒忌的情绪却仍消散不去。
几日后,范茗被诬陷,罪名是下计谋害一位正得圣宠的妃嫔,手段阴毒,证据确凿,毫无反证机会。
金銮殿上,皇帝看着这个从前温婉清傲的美丽女子,满心愤怒痛恨,抬手打了范茗一巴掌,同时下令将未华宫禁为冷宫,此后再不让范茗踏出未华宫半步。
范茗一句话也没说,跟着领头宦官,漠然转身走出了金銮殿。
后来,范茗一直幽居未华宫,再没有人见过她。
一切就这样平静地持续了半年。
半年后,不知为何,一日夜深人静时,未华宫突然燃起大火,熊熊火光冲天,映得天际艳红无比。
很快便有人发现未华宫的火势,连忙带宫女太监上前灭火。
火势很快就被扑灭,只是未华宫内,却再也找不到茗贵人的身影。
只有一个细心的宫女在一地灰烬中,找到了范茗从前最是喜爱、然而如今已被火苗舔舐断裂的玉兰发簪。
后来,宫女太监在收拾茗贵人生前遗留下来的画轴时,竟看到了无数堆叠成山的女子精致绘像。
每一幅画都栩栩如生,楚楚动人,惹人喜爱。
可是,宫女翻遍了所有画轴,却没找到任何一副茗贵人自己的画像。
范茗画尽了天下美人,却唯独不画她自己。
……
谢双双失了魂一般,怔怔听着,心中情绪复杂怅然。
原来茗贵人是这样一个女子。
她在赞叹茗贵人孤傲气节的同时,却又为茗贵人的结局难过不已。
分明是那样鲜活清傲的美人,却生生葬身在了冰凉的宫殿里,与世长辞。
谢双双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掠过不远处雕花的木柱,正想往另一边走去时,整个人却倏地一顿,心跳顿时如鼓般急促起来。
她转回头。
那里悬挂着一副画。
画中是一片悠远的青山河流,近前的石滩上,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临河而站,笑容清冷而疏离。
她心中有肯定的猜测呼之欲出——
那便是范茗。
可是……她不是没有绘自己的画像么?
犹豫一瞬,谢双双很快便略去了这个问题,因为这并不是她方才驻足停留的真正原因。
让她真真正正震惊的,是那画中女子的容貌——
竟然和记忆中一张稚嫩的脸……
几乎重合了。
第44章
她心中已有答案, 却仍怔怔问道:“那是……”
那宫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赞许地笑:“太子妃聪慧!那画上的女子便是茗贵人。”
“只是,那副画并不是茗贵人所绘, 是宫廷御前画师于茗贵人去世后, 凭着记忆画出来的。”
风将她额边的碎发撩起,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着她的睫毛。
谢双双心中忽然有些迷茫, 盯着那副青山画,低声道:“本宫想知道, 茗贵人生前……可有子嗣?”
她的声音如往常一般轻柔,却蕴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飞掠而过。
她记得,阿梧说他自小便没有爹爹娘亲。
她也记得,第一次见到阿梧时,心中莫名浮现的熟稔感觉。
还有她偶尔望着阿梧时, 百思不解的怅惘——阿梧生得这样玉琢可爱,又如此懂事, 是怎么样的爹娘才会舍得抛弃他……
犹记得前一阵子,阿梧夜里总做噩梦。那时,他说:“噩梦里面,有比屋子还高的大火, 会跳舞的大火……还、还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多东西都砸下来了……快要砸到阿梧, 把阿梧压扁了!”
再加上,那一日阿梧见到那狐狸面具时异常的反应……
外面天幕暗沉,云层在轰鸣的雷声中逐渐聚拢,听得人心中沉闷。
谢双双站在泛黄的画卷前, 忽退后一步, 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她跑出未华宫, 穿过殿前的小院,也不停留,漆黑柔顺的长发携着风,直直往外跑去。
守在未华宫殿外的戚浩安听见殿内的动静,正想回头查看情况,余光却见到不远处走来的人,立时缄了声,恭敬地退了回去。
谢双双心中思绪纷乱,顾不得其他,自然也没见到宫殿外站着的人。
那人似存了心,也不避开,淡淡站在不远处。她不管不顾地咬唇往前跑去,竟直接撞进了来人怀里。
额头生疼,谢双双轻唔一声,惊慌地抬头,却随即跌进了一双雾霭沉沉的妖冶凤眸。
“殿下……”她一愣,喃喃道。
穆珏低头揽着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太子妃这迎接孤的阵势……倒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这话玩笑,她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害羞,只是推开穆珏,站在原地,神情恹恹地移开了视线。
“受欺负了么?”穆珏凤眸低垂,笑意轻散,声音低沉,“告诉孤,孤替你做主。”
谢双双斟酌了片刻,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过了半晌,她才终于忐忑地抬眸,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迟疑道:
“殿下……可还记得阿梧么?”
***
街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辆马车自道路尽头缓缓驶来,停在了如意酒楼的大门外。
坐在马车外的卫裕随意一跃,跳下马车,径直走向如意酒楼。
守在酒楼大门处的伙计认得卫裕,并没有为难他,直接让他进去了。
站在柜台附近的殷烛抬起头,见到持剑而来的黑衣束发男子,不由愣了愣,皱眉低声一句:“太子手下的人?”
卫裕认得殷烛,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快速扫视大堂一圈,最终定格在了角落兀自玩耍的小人儿身上。
他大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抱着手臂,勉强放缓了声音,面无表情道:“小孩,跟我走一趟。”
阿梧正在角落里逗蚂蚁,闻言,抬头看了卫裕一眼,圆嘟嘟的小脸皱起:“你是谁啊?”
说完,阿梧又认真地眨了两下眼睛,一本正经道:“双姐姐告诉过阿梧,不可以和不认识的人走的。”
卫裕感觉自己额头上的神经跳了一跳。
胡扯。
这小人儿之前分明还来找他问过问题。
想到这里,卫裕冷冰冰地伸手,二话不说,拎着阿梧的后衣领,直接将阿梧拎了起来,转身就走。
阿梧顿时呆了,反应过来,在空中扑腾着大喊起来:“啊啊啊有人拐小孩儿了啊……殷烛姐姐、阿定哥哥廖安哥哥快来救阿梧!”
殷烛立刻奔过来,见阿梧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疼得不行:“卫裕,你做什么?快点放手!”
卫裕目不斜视,语气淡淡:“小孩不听话。”
“哎哎!”他步伐极快,迈步又大,殷烛压根赶不上,喊了两声那人也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