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行会成员、还是私人医师乃至未毕业的医学生,闻此多是热情高涨,感谢玛丽大力支持,称颂摄政王贤明慷慨。
玛丽自个,想到日后,这种全国性经验交流乃至学术讨论将成为医疗界习惯,只觉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张口叫嚣“好开心”。
哇哦,历经多年,她终于可以站在权力顶端,善用执政者的身份,为医学的发展,提供便利和支持了。
然而有人很不开心,譬如伊丽莎白。摄政王玛丽最初借研讨“天花后遗症”的名号争取民心,英格兰女王确实也收获了一堆所谓的营养方案;然而,到目前为止,她的眼疾,毫无进展。
——这正如玛丽所料。
不过,据玛丽得到的可靠消息,伊丽莎白不仅没气馁,还有了重振旗鼓的迹象。
“自从婉拒奥地利查尔斯大公以来……女王召见莱斯特伯爵,明显的,越来越勤快了。”阿伦德尔伯爵的小报告,一股酸味。“我们觉得,她最好还是搬回汉普顿宫,那里是她母亲风流过的地方,她还可以在卧室隔壁、多保留几个他的房间。”
彭布罗克伯爵点点头。“是啊,您移居圣詹姆士宫后,陛下在怀特霍尔宫就又放肆起来。她简直恢复了往昔的爱好,就是和那小子公然打情骂俏。”
汉普顿宫?那个克死了亨利八世好几任王后、传闻闹鬼的宫殿?还不如她现住的圣詹姆士宫呢——虽然英格兰的玛丽一世病逝于此,好歹不是凶死啊。
对于臣子这等“议上”不敬言论,玛丽着实有些无语。制止也不是,不制止也不是。说到底,他们是铁杆摄政王派,某些时刻,她还要依仗他们呢。
若这俩都和诺福克公爵一样精明,或许她会更发愁些?
好在玛丽的侍女们还比较顶用,另有消息渠道。
“伊丽莎白陛下每天都很注重打扮。”比顿小姐言语中几分歆羡。“我和怀特霍尔宫侍女官们聊了。她们说,那位女王其实除了天花,以前就嫌皮肤黝黑。现在,她每天早上,要用蛋清、罂粟壳、明矾和牛乳混合擦脸,然后再上妆,这样确实变白变漂亮了……”
玛丽有些咋舌。果然用了很多材料。想想现代社会那些西瓜黄瓜西红柿深海藻盐泥面膜……可知爱美,乃是古今中外的传统。
“据闻莱斯特伯爵如既往般殷勤,他很高兴伊丽莎白陛下回绝了哈布斯堡的特使。”正在给玛丽缠头发的赛顿小姐亦跟着絮叨。“侍女们都说,那位陛下不怒自威,御下严格;过去唯有西得尼夫人特别讨她欢心,因为她姓达德利……可惜天花损毁了她的脸,她再不适合出入宫廷。”
“英格兰女王的容貌压根不怎么样。”说着,赛顿的纤指慢慢停了下来。“还是我们陛下最美。”
玛丽斜睨了她一眼,嘴巴挺甜的嘛。
“你是刚吃完蜜糖么?”大大咧咧的比顿捂嘴笑道。随即她开始破坏气氛。“唉,弗朗索瓦陛下,怎么还不来伦敦呢。”
室内空气仿佛为之一滞。最后,里维斯顿小姐声若蚊蝇。“好像是……偕同法兰西国王陛下出巡中?”
玛丽摇了摇头。“他已经回到巴黎。洛比塔尔大法官建议他留下,多和几位有识之士谈话,尤其是一位叫蒙田的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拉瓦锡的经历,最开始是高中化学课上学“卤素”时听老师讲的……
其经历参考度娘百科
黑奴贸易相关,参考《详细介绍大航海时代的黑奴历史,以及奴隶贸易中的种种真相和事实》一文
十六世纪医学发展相关内容,主要参考《剑桥医学史》以及《文明的故事7》
第40章 大、跃、进
在弗朗索瓦的书信中, 玛丽窥见到一个博学多才的波尔多(就是那个葡萄酒名产地没错)贵族。这位蒙田先生,博闻强识,思路开阔, 追求自由却又尊重秩序, 颇受洛比塔尔赏识, 后者又将其推荐给了王太子。弗朗索瓦与他相谈甚欢,亦对他赞不绝口。
“他言辞细腻,笔法优美, 蕴含哲理, 引人入胜……他的法语,似乎能谱出世上最动听的旋律。”玛丽看着弗朗索瓦充满兴奋的字迹。“和龙萨,完全是两种不同风格。”
所以,弗朗索瓦这是,被人家给迷住了?
呃, 千万别发生什么不伦情感啊——夏尔舅舅曾告诉她, 蒙田有个同性至交,病故于去岁,导致他大受打击呢。
玛丽并非全知全能。她暂不清楚弗朗索瓦迟迟未来,还有别的缘故……她不晓得蒙田其实淡泊名利、且轻看王公, 虽视学问为最爱, 却也抵不住世俗、将在不久后离开巴黎回老家订婚。
玛丽的专注,却也没在蒙田身上停留太久。毕竟她不太了解, 蒙田及其《随笔集》在法国文学史、哲学史上的不朽地位——相较而言,她对某个蒙田的后辈格外感兴趣。
那就是弗朗西斯·培根。【注一】
当前英格兰枢密院的国玺大臣,叫尼古拉斯·培根。咳咳,他的次子,就名弗朗西斯。
就是他应该没错!
只可惜, 这位未来的大哲学家,今年方满三周岁。
玛丽扼腕。史上有传闻,培根因为姨夫威廉·塞西尔的打压,终伊丽莎白时期都没能出人头地。换作比伊丽莎白年轻九岁的自己,想要提拔他,也还得等上一二十年。
算了,日后再说吧。
玛丽揪着羽毛笔,转而开始思索为第二届英格兰官方医学交流会,她要准备哪些内容。
嗯,这一次早早筹备……假以时日,把这种体制普及整个不列颠?
玛丽清楚,任何学科的发展,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无论何种科学成就,从其萌现到为人普遍接受,通常要拖延一段时间;若实际应用于人,则往往更加经历漫长。好在,历史有结论:“技术不是只在科学指导前提下才能提升,科学也并非仅受技术需求激励才会进步”。
所以,她并不一定要在十六世纪建立起现代医学知识体系(实际上也难于登天)。她可以像千年前德谟克利特创立原子论一般,只提供一点思考的框架,让后来者用实证方法去渐渐完善。
摄政王的任务,主要是负责场地和资金支持;还有,适时同他们沟通,聊聊她那些最便于推广、实施的“先进设想”,启发思维,或是直接找人去做试验证实。
譬如,她观察发现,当代医师听诊,都得把耳朵贴到病患的胸部去——那么胖子咋办?稍微丰满的妇女们也很害羞吧?她倒记得,好像在十九世纪初,雷奈克发现木杆传音原理,才造出原始听诊器。然而,这个原理本不复杂,器材要求也低,她完全可以督促医师们“提早”实践。
这个刚好可以在第二次交流会上开始推广,不错不错。
还有别的么?
玛丽挖空心思,搜肠刮肚,尽力回忆。对,有个叫哈维的英国人,解释了血液循环的原理,曾被誉为“自盖仑(2世纪时研究心脏和血液功能的名医)以来,医学史上最伟大的事件”。问题是,这个人的主要理论发表,得到十七世纪初,她怕等不到了。所以,她最好,干脆,自己先提出“猜想”,并鼓励众医师:动物试验,以及……尸体解剖。
哦,尽管1537年教皇克莱门特七世开始态度松动,考虑实际情况,允许将尸体解剖用于教学,此年代的人,大部分对解剖尸体颇为顾忌。这时候,摄政王官方表示支持“实证主义”,多多少少会有些帮助吧。
从“腐烂的尸体”,玛丽又联想到微生物。哦,这个年代还缺乏观测工具。可是——玛丽不禁哀怨:达·芬奇这种机械天才,逝世都好多年了;而显微镜发明史上,最有名的两位虎克,磨镜大师列文虎克和罗伯特·虎克,恐怕还没出生?
什么光学什么折射,她倒还记得点皮毛。问题在于,制造显微镜,哪怕她能画个大概图纸,也需要高手来磨镜片调光圈啊!
所以,这是对工匠的莫大考验!
苏格兰的玻璃技术,落后到本国女王不想说话……而英格兰,自从1560年起,总算能造接近威尼斯水准的玻璃了。不过,玛丽觉得,在她掌握的资源里,目前当属法国货最稳定、最靠谱。
说起来,玻璃工业真是很重要,绝对值得花大力气发展。二氧化硅之稳定,完全是科学界的福音(听说拉瓦锡的烧杯数以万计),无论生物、化学系都能派上大用场。还有,就是,开辟新财路。
玛丽想要泪流满面——她何时,可以把镀银玻璃镜制造业搞起来?
她当初把水银镜的造法痛快送给亨利二世,是因为穿越女脑子里,还有个更高级的配方呢!
然而,当下不是好时机。法国出产的优质水银镜,正风靡畅销,且凭借瓦卢瓦王室强大的带货能力,短短几年,已占据压倒性优势;威尼斯人的市场份额,则在急剧丢失。
一旦镀银玻璃镜出产,恐怕会将原有市场搅得更乱。镀银玻璃镜的好处,固然无可比拟;可随之而来的,或许是水银镜迅速贬值、奢侈品泛滥跌价;最坏的情况,打价格战什么的,生产商就是皆输了。
亨利二世还没远赚够、法国国库的库房还空虚着,她万不能横插一杠子、搞坏“自家”生意啊。
无论如何,瓦卢瓦的资助,于玛丽·斯图亚特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玛丽揉揉眼睛,把发散的思维又转回了医师交流会。她把写好的羊皮纸推到一边,拉过各地医师送来的医疗试验记录,慢慢翻阅。
——德比郡。发现夜盲症儿童两个。均告知服用鸡肝。三十天后,确有明显改善。一儿童接近痊愈。
好,不错。临床证据,就是靠这一个个病例撑起来的。
——诺福克郡。脚趾糜烂脱屑成年病患三人,麦麸疗法四周,无任何效果。
呃,大夫,你分得清脚气病和真菌导致的足癣么(其实玛丽自己也分不清)?
——萨默塞特郡。仅让双胞胎中的哥哥加餐鳕鱼,观察三月,肋骨外翻似乎较其弟有所减轻。或需要更多时间改善,恳请增加补贴。
这个可以有。玛丽随手批示:“同意”。
其实,她最想知道坏血病的控制情况。然而时日尚短,大部分船只还在海上,没谁给她发报告。
玛丽又翻一页。咦,这是什么?
“……关于天花之流行,有一类人值得重点关注。十年来本郡曾暴发过三到四次,其中,城镇明显高发;乡村则少见。我曾观察,发现村中挤奶女工,全部幸免——即使她们家人聚集发病,她们亦罕有症状。”
“经求证,她们大部分,手部均一度罹患与同母牛相似的疱疹,约莫因挤奶接触而传染。我大胆假设,她们能抵御天花,并不是什么巫术,而是因为感染过牛痘。”
“牛痘症状,一般发热较轻;出疹或者起疱位置,往往局限于手和臂,即使累及面部,也极少留痕。”
“众所周知,天花患者痊愈后,终生不会再患。牛痘与之相似,挤奶女工也很少重复得病。”
“如果得过牛痘,就能避免再得天花;那么,我想,大部分人,会宁愿先患一次伤害更小的疾病。”
署名:罗伯特·弗卢德。
玛丽瞪大了眼睛——这个名字,不是琴纳?!
(当然不是那个以牛痘接种闻名于世的琴纳啊,人家活在十八世纪呢。)
玛丽一阵心潮澎湃。
原来这个年代就有人发现牛痘的意义了,那,要尽快推广开来!
天花,可是据说令欧洲损失五分之一人口的大传染病啊!
玛丽提笔,赶紧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写下来,作为给弗卢德医师的回复。
“您的想法,简直是所有处于天花威胁下的人类之福音。”
“我一直相信,人体有种自我保护的能力,可以在受到病疫攻击时,抵抗并战胜外界来源的病魔——我愿将之称为免疫力。而免疫力是有记忆的,再遇同样的病魔时,能保证御敌于外,使躯体不受侵犯。这大概就是,人一生最多只得一次天花的原因。”
“或许,天花病魔和牛痘病魔本质极其相似;所以,人的免疫力,对它们都有着强烈的警惕。”
“所以,我认为,可以试着令健康者感染牛痘,观察他们能否免于罹患天花。”
“让健康者都去从事挤奶工作,这并不实际。不过,若确定牛痘疱液有传染性,则可以将之接种于健康者的破损皮肤,诱发其病症反应。”
“一段时间后,再使接种者暴露于天花疱液……”
玛丽有充足的信心:只要操作准确,接种牛痘,肯定能带来足够的免疫保护。
好歹,她也是接受过现代义务教育的……自然科学万岁!
只是这个,要做的人体试验,显然有一定危险——哪怕玛丽觉得不太危险,这个年代的人,对此事也绝对十分害怕!
所以,要招募合适的志愿者受试,甚至,还要有一笔能兜底的保障金。
玛丽煞费苦心。她先去跑去伦敦王家内科学院,找了几个对她最有好感的医师,分享了弗卢德的文书和她的意见稿。“诸位以为,这般方案是否可行?”
一位医师怀疑。“挤奶女工的情况,果真如此特殊?”
另一位医师讶异。“这个现象有意思!我想最好实地考察一下,保证其真实性。”
一位医师担忧。“希波克拉底曾说:‘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这般把病人的毒疱嫁接到健康人,恐怕有违常理……”
还有一位医师亢奋。“我觉得都很有道理。是应该做相关试验!
最后一位医师纠结。“这样子,不是巫术吧?”
玛丽见过他们的态度,心底有了谱。
不久之后,她召集几位枢密院重臣开会。她向他们讲述了弗卢德给她带来的启示,以及自己推广牛痘接种的计划。
不出所料,群臣一片哗然。而在玛丽抛出“我不排斥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接种牛痘的试验对象”后,连事先通过气的诺福克公爵等都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