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恨恨说道:“秋后问斩还便宜了他,这样的人就千刀万剐,李公公,你去刑部一趟,问问他们这案子判了没有。”
显然他是打算重罚凶手了,临了,皇帝又说:“这湖山县的县令倒也没糊涂到底,不然朕可饶不了他,哎,让这般无德之人进了县学,也是当地教谕无能。”
眼看他这是要株连了,荣亲王岔开话题说道:“这穆家实在是可恶,竟是不肯收敛尸身,幸亏苏秀才愿意接手,倒是没让林秀才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一听,也说道:“这苏凤章确实死重情重义,话本写得也好,是该让天下人知道林长青的才华,也让世人记住他的名声。”
“哎,天底下的文人若都跟苏凤章似的,也不会一个个都斗鸡眼似的,朝堂也能安稳了。”皇帝感叹了一句,却是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第93章 斩立决
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当今皇帝虽然不是秦王,但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也能影响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皇帝派遣的使者带着文书抵达湖山县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
这时候的湖山县绿荫如海,繁花似锦,风光如画,走在乡间都是一种享受。
蔡大人接到消息时心中大惊,连忙亲自迎到了县衙之外,生怕有半点失仪:“下官参见刘公公,未能远迎还请公公见谅。”
刘公公年纪不大,作为阉人面白无须,长相清秀,看着也还算和气。
其实宫中但凡是有名姓的太监宫女,长相都不会差,毕竟他们的皇帝就是出了名的看脸,这一点朝堂之上人人皆知。
刘公公这会儿也客气说道:“蔡大人多礼了,咱家只是替陛下办事,无需这般客气。”
见他还算客气,蔡大人略微放心了一些,陛下要是想处置他的话,这些惯会看人脸色的太监肯定不能是这个态度:“刘公公一路定然辛苦了,不如先进去休息,晚上再接风洗尘?”
刘公公却道:“还是正事要紧。”
“蔡大人请听旨。”
蔡大人连忙跪下听圣旨,摆出自己最恭敬的神情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岁花吟案,知痛失良才,朕五内俱焚,犯人穆围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不死难消此冤,判斩立决,即时处刑!”
“穆氏族人,鼠目寸光,心术不正,有忝祖德,不堪为士,特赐二十年内穆氏不可科考,不可为官,不可为吏,以示惩戒!”
“念林长青英年早逝,朕甚可惜,着知县蔡文重修新墓,替朕祭祀。钦此。”
“蔡大人,还不快接旨?”刘公公开头提醒道。
被皇帝一番话吓得心惊胆战的蔡文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恭恭敬敬的将圣旨接了过去。
判罚穆围斩立决倒也罢了,针对穆氏族人的一番话,可是将他们整个穆氏的前程都给断了,二十年没有人能够成为士,如今穆氏的风光哪里还能维持的住。
不过此事与他无关,蔡知县对穆家也颇为迁怒,尤其是之前知道穆家居然不顾林长青的后世,心中便有一些恼怒他们不知好歹。
这会儿他心思一转,就笑着说道:“陛下英明,此事大快人心。”
刘公公也不管他心中到底如何想,笑着说道:“蔡大人,这人该杀的杀,该罚的罚,墓碑也得早早的修完,咱家得看着大人祭祀完毕,才好回去回禀陛下。”
蔡知县立刻说道:“是,下官这就去办。”
“穆围还在狱中,今日午时三刻就能处斩,不知公公可要去观刑?”蔡知县问道。
刘公公倒是笑道:“那场面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咱家就不去了,只要验明正身,别弄虚作假就是,陛下盯着此事,想必也不会有人弄虚作假,蔡大人,您说是不是?”
蔡知县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弄虚作假,更别提他本身对穆围也绝无好感,立刻说道:“这个自然,下官会亲自观刑。”
“穆家村那边,下官也会让人尽快通知,并且彻查湖山县内穆姓官吏,族人失德,他们并未监督劝诫,如此品行也不足为官。”
刘公公听了,顿时满意的说道:“蔡大人说得甚是。”
皇帝的圣旨在那边盯着,整个衙门空前绝后的运转起来。
穆围被关押在死牢之中,因为有人疏通的关系倒是并未吃多少苦头,但在里头待了几个月也是形容狼狈,憔悴不堪。
被拖出去的时候,穆围惊喜喊道:“是不是要放我出去,我没事了,我不用死了!”
拖着他的狱吏哈哈一笑,骂道:“到这个时候还做美梦呢,马上就要送你上西天喽。”
穆围惊恐叫道:“不可能,这还没到秋天!”
狱吏直接给了他一脚,踢着他往外走:“你运气,皇帝老子亲自下令,要把你斩立决!”
“不可能,不可能,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注意到我?”穆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虽说所有命案都要递到刑部,按理来说需要皇帝亲自批示。
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形式,大部分都是刑部的官员查证无误,就直接下发了。
“所以才说你运气好,快走,别耽误时间,误了时辰大家都要跟着倒霉。”狱吏粗鲁的推搡着,半点没有平时那么好说话。
穆围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大哥,求求你去告诉我爹,让我爹想想办法救我。”
狱吏却猛地拽回自己的手,骂道:“狗屁,你爹还能让皇帝老子改主意?”
不知道想到什么,狱吏脸色微微一变,直接捂住他的嘴往外推:“死到临头还要作祟,快走,把他的嘴堵上,别让他瞎嚷嚷。”
对面那狱吏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脱下臭袜子就塞进他的口中,堵住了他剩下的话。
穆围心中绝望无比,他还记得父亲临走前说的话,让他在狱中慢慢等,乖乖的别惹事儿,等到了秋天他就想办法买一个体型相似的人,直接将他换出去。
虽然这么做需要砸下去很多钱,而且将来他再也没办法参加科考,但活着总比死了强!
但是现在秋天还没到,他爹承诺的人也没送进来,他却要死了。
一直到这一刻,穆围依旧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林长青不愿意当书童是错,不愿意帮他作弊是错,不愿意给他写诗代笔也是错。
他不过是失手打了他一下,林长青死了,那是自己福薄命短,怎么能怪他呢?
他不能死,他怎么能给一个书童偿命!
时隔几月再见阳光,穆围不但没有感受到温暖和舒服,反倒是浑身发抖,恨不得再一次钻进自己曾经避之不及的地方。
更可怕的是,在他被押送往刑场的路上,周围的百姓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第一个人扔出了烂菜叶子,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臭鸡蛋,臭菜叶,甚至还有人扔过来一坨屎,如果不是周围有官差看着,他们怕是要冲过来打人。
“就是他,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好歹是同乡呢,为了一首诗就动手杀人,平白无故毁了一位大诗人。”
“连皇帝老子都听说了此事,为此大发雷霆,这才要把他斩立决呢!”
“就我看斩立决还不够,这样的恶人就该千刀万剐,才对得起死去的无辜之人。”
等抵达刑场的时候,有人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的膝窝,穆围整个人跪倒在地,抬头便看见上头冷面无私的蔡大人。
蔡大人亲自下来验明身份,又让当地的教谕等人确认,这才皱眉问道:“为何堵住了嘴?”
狱吏连忙解释:“大人,这小子一路上骂骂咧咧有辱斯文,我们这才堵住了他的嘴。”
蔡大人没发现异样,还点头说道:“那就别拿到了,省得他临死还要攀咬他人。”
狱吏心中窃喜,连声说道:“小的遵命。”
被堵住嘴发不出声音的穆围抬起头来,依稀还能看到周围有熟悉的面孔,那些似乎是县学的生员,也曾经跟他称兄道弟。
但是此时,他们一个个羞于与他对视,看他如同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不,不是如同,他确实是脏东西,衣摆上甚至还有人粪。
此刻的县学也空空荡荡的,教谕几个临时被叫走,到时候要验明穆围的身份。
而其他生员听说穆围要被斩立决,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也纷纷赶往刑场观刑,往日热闹的县学一下子不剩下几个人。
刘雄原本也是要去的,他对穆围深恶痛绝,但见苏凤章没动身,他奇怪问道:“苏兄,你不跟着一起去看看吗?”
苏凤章却摇了摇头,继续拿出一本书来抄写:“不必了。”
刘雄有些看不懂苏凤章的心思,问道:“苏兄,难道你不想看着穆围人头落地?”
苏凤章却只是说道:“他人头落地,长青也不会再回来了,看了,不会让我高兴几分,不看,也不会有什么遗憾,还不如留在这里多看几本书。”
刘雄想了也觉得是,这么一想闹哄哄的看人处刑是挺没意思的,“倒也是,不过苏兄你听说没有,陛下的使者还在县衙呢,听说还要修缮林秀才的墓。”
提到此事,苏凤章倒是有些出神。
刘雄还在继续说:“林秀才活着的时候生活拮据,死了之后倒是运气好,连陛下都听闻了他的大名,还让知县大人亲自祭拜。”
“恐怕咱们湖山县一带,除了他之外再也无人有此殊荣,他这般就算是死了,也是值了。”
“值吗?”苏凤章反问道。
刘雄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的说道:“当然,我还是觉得活着更好。不过人都是要死的,死的风风光光总比窝窝囊囊的好吧。”
苏凤章笑了一下,是啊,谁想死呢,活着多好啊,能看春日的风光,也能晒冬日的暖阳但既然死了,能有这份哀荣也能略表安慰。
第94章 死后哀荣
班,次也。祔,卒哭之明日,祭名。祔犹属也。祭昭穆之次而属之。
不是百日也不是周年,林长青的墓前却分外的热闹,他的新墓被重新修缮了一番,足足拓宽了三倍有余,而坟前的墓碑更是高耸而起。
周围负责超度的僧侣比出殡那时候还要多一倍,超度念经的声音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坟前不但堆着纸钱人偶纸马车,甚至还有活着的牲畜,都是待会儿要用来祭奠的,别说是一般老百姓家,就算是士族也少有这般奢侈张扬。
更让人惊讶的是,此次哭灵的人竟是知县蔡文,此时他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哭起来简直比死了亲爹还要卖力。
苏凤章并未站在靠前的位置,他不远不近的跟着,看着豪华的祭祀物品被点燃,原本清新的空气中漂浮起奇怪的味道,让人喉咙有些发痒。
他微微垂下眼睑,静静的等这一场盛大热闹的祭拜过去。
确实是热闹,这会儿月溪村的人几乎都来了,明明还是农忙的季节,他们一个个宁愿放下手头的事情,也要过来看这一场热闹。
这些人甚至并不为林长青的死去而感到伤心,只是对这一场盛事津津乐道。
站在苏凤章身边的正是村长苏文辉,此时他也忍不住低声感叹:“没想到林秀才活着的时候过得落拓,死后却有这般殊荣。”
甚至还有人说道:“是啊,若是我死后能有这般的风光,就是现在立刻死了也是值得。”
苏凤章往说话的人方向看了一眼,却见他一脸认真,似乎真的是那么想的。
村长见他的神色不对,低声问道:“二郎,你这是怎么了,看着似乎不大高兴。”
苏凤章摇头说道:“我挺为他高兴的。”
他说的也是实话,既然已经死了,那么有这份哀荣总好过没有,他一直是这般理智的人。
只是心底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罢了,是可惜,还是哀叹,还是愧疚,苏凤章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最后只成了一种沉甸甸的情绪。
那头祭拜已经到了尾声,刘公公只是旁观,最后跟着一起上了一炷香,倒是不像蔡大人那般的夸张。
他盯着祭祀完毕,才笑着说了一句:“林秀才有这般死后哀荣,也算不枉人世间走一趟。”
蔡知县也说:“还是陛下恩宠,礼贤下士、爱民如子,林秀才才能有今日殊荣。”
刘公公只是笑了一下,并不搭话,反倒是转身朝着人群看去,问道:“听闻林秀才的好友苏凤章就是月溪村人,怎么今日不见他来?”
“苏凤章就在那边,大约是怕打搅了祭祀,这才没有靠近。”蔡知县解释了一句。
蔡知县连忙对着人群招手:“凤章,快过来见过刘公公。”
苏凤章顺着他的话走过来,对着两人做了个揖:“草民见过蔡大人,刘公公。”
刘公公把他从头至尾细细打量了一遍,脸上的笑容倒是深厚了几分:“这位就是苏凤章苏公子吗,看着果然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苏凤章淡笑回答:“刘公公谬赞了,草民才疏学浅,还上不了大雅之堂。”
他越是这般不卑不亢,刘公公反倒是高看了他一眼。
当然,刘公公会高看他,并不是因为自己喜欢这般品行的书生,而是深深知道皇帝的喜好,这个苏凤章既然已经入了皇帝的眼,长得又是这般英俊潇洒茂林修竹,一看便知道是陛下最喜欢的文人类型,只要走得稳将来便能有前程,这样的人他自然愿意卖个好。
“苏公子自谦了,谁不知道您与林秀才并为湖山二杰,是此地数一数二的人物,林秀才一首诗传诵千古,苏公子也是差不离,可不能这般妄自菲薄。”
这话让旁边的蔡知县都惊讶起来,什么湖山二杰,他怎么没有听说过。
但既然是刘公公说的话,蔡知县立刻抚须笑道:“正是如此,凤章自幼勤学,颇有才华,之前去青州府参加院试,果然夺得案首,还曾被五皇子和方知府夸赞过。”
刘公公一听,跟着笑道:“原来还有此事,苏公子器宇轩昂,果然不是无能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