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莫说魏承训与她有些相仿,纵然萧御送来的人是她的亲爹,长乐宫也不会传出半点风声。
“你们都下去罢。”
李姝打发宫人退下,搁下茶杯,细细瞧着殿里一脸平静的魏承训。
李姝道:“本宫以为,自本宫母妃离世后,本宫在世间再无亲人。而今见了表兄,方知苍天待本宫不薄。”
她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是长公主。
魏承训道:“臣诚惶诚恐。”
话虽这般说,他面上却无惶恐,只是一脸静静立着,青竹似的。
李姝笑了笑,指着魏承训一旁的凭几,让魏承训坐下,道:“世人都有外祖家,唯独本宫没有,偏本宫的母妃又去得早,无人与本宫讲外祖家的事情,表兄左右无事,不妨与本宫说一说外祖家的事情。”
魏承训正襟危坐,温声道:“殿下是长公主,而魏家不过是流放罪臣,臣与殿下讲魏家之事,只怕会污了殿下的耳朵。”
李姝眸光轻转,道:“可是本宫想知道,本宫的外祖父与外祖母是甚么样的人,可曾留下甚么话给本宫。”
“本宫的母妃是外祖父的独女,想来是极受外祖父的宠爱,而本宫又是母妃的独女,外祖父蒙冤流放岭南之际,怎会不挂念本宫与本宫的母妃?”
魏承训表情有一瞬的松动。
李姝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话打动了他——魏家人知道她并非先帝之女,这个秘密一旦被别人得知,无论是她还是魏家,都将遭遇灭顶之灾。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魏家只能一辈子待在岭南,过着不见天日的凄惨日子。
可谁甘心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自己乃至自己子孙后辈的人生都葬送在遍布沼泽毒虫的岭南?
偏她是长公主,他们只能待在岭南,这似乎是个死结,没有破解之法。
但她能解。
蒙冤两字,是她向魏承训伸出的橄榄枝。
她需要他,不止是用他的血解毒,还需要他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她长公主的位置并不稳,忠于她的人多是歪瓜裂枣,她太需要像魏承训这样的人来帮她肃清朝堂,重新建立一个全新的大夏。
至于魏承训会不会是萧御特意给她准备的圈套,她觉得不会——世家第一公子的手段虽叫人防不胜防,但不会如此下作。
萧御要脸。
魏承训长眉微皱,似在斟酌如何回答李姝的话。
李姝并不着急他的答复,慢悠悠喝着茶。
半晌后,魏承训深吸一口气,起身向李姝深深见礼,道:“祖父弥留之际道,殿下无外祖家为靠,以女子之身走到如今地位,其中艰辛岂是披荆斩棘可形容?殿下是长公主,而魏家是罪臣,魏家人万不能为一时荣华攀附长公主,以免玷污殿下一世英名。”
魏承训的话并不快,声色缓缓带着他特有的温和。
李姝听了,只觉得殿外拍打着风窗的夜风小了许多。
或许她的外祖父真的说了这些话,又或者这只是魏承训讨好她的说辞,但在这一刻,她是真的相信他的话,且被他的话温暖到。
她也曾向往过亲情。
但亲情似乎与她甚么缘分,母妃的崩逝,带走她所能触及到的最后一抹温暖,此后杀人弑君废后,似乎变得理所当然。
可最初的最初,她只是期望父母恩爱,兄友弟恭。
萧御对她最致命的吸引,是有着爱他宠他的父母,敬他慕他的弟妹。
他生于锦绣,长于温暖,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所到之地黑暗无处遁形。
他是她的可望不可及,她的意难平。
李姝眸光微暗,展眉轻笑,道:“本宫信表兄。”
她信的只是这一刻。
“本宫与表兄同出魏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若敢背叛她,她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表兄可愿与本宫一起,去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夏?”
他若是拒绝,她一样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是她的亲人,她唯一的亲人,不帮她,就去死。
面前男子长身如玉,耀耀眼眸如亘古长夜唯一星辰,他静静看了她片刻,俯身跪下,声音温润,如珠玉落盘:“愿为殿下鞍前马后,百死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李姝:本宫待表兄如此亲厚,表兄感动不?
魏承训:不敢动QAQ
今天是大肥章,我有努力码字的QAQ
第43章
夜风撩起殿内垂着的纱幔, 似腰肢柔软的舞女在起舞。
鎏金瑞兽吐着缭缭绕绕的苏合香,配着夜明珠皎皎光辉,柔和着殿里的金碧辉煌。
生平第一次, 李姝觉得巍峨宫殿似乎不那么令人生畏。
“表兄果然是聪明人。”
李姝眉梢微扬, 很是满意魏承训的回答。
管他是不是真心, 是不是为利益而恭维她,她不在乎。
只要她是长公主,只要她手握权势, 魏承训就是她亲密无间的家人。
家人, 多么温暖的一个词汇。
李姝自高台走下, 来到魏承训身边,执起他的手将他搀起,笑眯眯道:“表兄千里迢迢而来, 一路风餐露宿颇为辛苦,本宫很是心疼。”
“不知表兄喜欢哪种菜系?本宫让宫人现在便去准备, 为表兄接风洗尘。”
魏承训道:“夜色已深。”
“嗯?”
李姝眉梢微挑, 面上闪过一抹玩味之色。
她这位表兄倒是个端方君子, 主动与她避嫌。
只是不知,他的避嫌, 是男女之间的避嫌, 还是虽入了她的阵营, 但却不愿与她同流合污的避嫌?
李姝似笑非笑, 看着面前魏承训。
下一刻,她听到魏承训温和声音响起:“虽是暮春三月,但到底乍暖还寒,风寒露重,殿下需爱重自己, 应早些歇息。”
像是怕她误会,他又补上一句:“臣身在宫中,待殿下养足精神,一样能给臣接风洗尘。”
李姝眸光闪了一下。
“表兄这般为本宫着想,本宫若再推辞,便显得本宫矫情了。”
李姝眼底笑意更深,道:“长夜漫漫,表兄也要早些歇息。”
殿里伺候的小宫人皆是人精,见此引着魏承训去安置。
魏承训拜别李姝,跟着小宫人走出宫殿。
夜明珠光辉耀耀,他的背影清瘦却也挺拔,如雨后的青竹般。
李姝轻抚着鬂间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处。
这倒是个懂分寸的妙人。
珠光映照在李姝脸上,拉扯着她长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她唤来暗卫,声音凉凉:“点个人,寸步不离看着他。”
“若有异动,杀了。”
她不喜欢他的懂分寸。
“当然,杀他之前让他留个后人。”
她又补充道。
不喜归不喜,她身上的西施毒还是要解的。
暗卫无声而去,李姝唤来小宫人伺候梳洗。
明日有早朝,她要早点休息,她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那些对她针锋相对的朝臣世家——萧御从岭南回来,世家们便不是一盘散沙,有了主心骨后的世家们,比往日里难对付多了。
更何况,还有手段让人防不胜防的萧御立在相位伺机而动。
躺在柔软床榻上,李姝昏昏欲睡,闭着眼吩咐宫人:“给楚王带个信,叫他明日陪本宫一同上朝。”
前废太子虽人人唾骂,但政治地位还是有的。
她把持朝政多年,野心勃勃的朝臣们无一不想杀了她取而代之,扶持新帝做傀儡,让自己的家族继续坐大,乃至改朝换代。
当然,也有不少居心叵测的朝臣们觉得先帝得位不正,被废为楚王的李琅华才是大夏正统,想连带着新帝一并拉下马,另立李琅华做傀儡。
新帝畏她,李琅华被她杀了亲爹从太子废为楚王,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恨她入骨,世家们便利用他们对她的恨意拉他们入伙,让他们两个联合对抗她。
只要新帝与楚王公然表态,她摄政会更加名不正言不顺,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只能向世家低头暂时自保。
到那时,她所推行的新政,甚么寒门入朝女子为政,根本无法执行,长此以往,世家越发势大,皇权愈发式微,身为皇权主导者的她,莫说一手遮天了,只怕迟早落个被世家清算死无全尸的凄惨下场。
这的确是个难解的困局。
哪怕大夏民风开放,女子地位比前朝高许多,但终究还是父权社会。
生在父权时代,生为女人,性别将她限制得死死的,哪怕她现在在打压世家的事情大获全胜,世家们也可以蛰伏数年,等天子亲政。
她只是长公主,她不是天子,她无法堂堂正正一直把持朝政,她终有一日要还政新帝。
新帝一朝掌权,为竖立自己的威信,必会将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部推翻,无论与她关系好与否——新帝是她一手扶持的,是她的傀儡,他若不想落个一无是处的骂名,就必须与她划清界限,这样还能落一个扮猪吃老虎忍辱负重的正面形象,而她,就是利欲熏心奸人。
奸人误国。
她所有努力,不过是百年后市井笑谈,没有甚么一心推行新政改变大夏格局的威威赫赫长公主,只有荒谬绝伦的跳梁小丑。
她不甘。
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
李姝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梦里的世家口若悬河,明里暗里指责她嚣张跋扈,将大夏治理得一团糟。
她正欲反驳,却见一向畏畏缩缩不敢说话的新帝此时大胆开腔,控诉她百般罪证,说亲眼见她毒杀先帝。
这句话顷刻间在朝上掀起轩然大波。
她毒杀先帝之事,世人只是怀疑,如今被新帝一口咬定,地点人物时间全部对得上,恨她入骨的世家见状全部发声,态度中立的朝臣此时也愤愤不平,而那些依附她的寒门却无法替她说话。
杀父弑君,注定是遗臭万年的不归路。
若她可以功盖太/祖,世人念在她的能力上,或许会对她宽容些,让她落个毁誉参半的结果,可她目前的功绩,无法让人忽视这件恶事。
朝臣世家们骂她的恶毒词汇响彻大殿,唯有一人不曾开腔,那人是萧御。
萧御负手而立,神色淡淡看着她,眸色清冷而疏离,一如九天之上随时会御风而起的谪仙。
这里的喧闹,与他无关,她的艰难处境,也与他无关。
她不再看萧御,转向一旁的李郎华。
然而本该帮着她的李郎华却在这个时候反水,他的部下联合岭南的越人,攻入长安,要立他为帝。
她只好狼狈逃跑。
逃往路途中,王负剑本该护她左右,杀尽想杀她之人,可偏偏他也在这个时候对她拔剑相向。
王负剑的长剑抵在她胸口,冷声质问她为何不告诉他长姐的下落,她想解释,他却说不愿再听她的花言巧语,手握长剑直直向她刺去。
生死一线间,季青临从天而降,纵马将她救走。
她大喜过望,揽着季青临的腰,将脸枕在季青临肩头,轻声说她就知道,小将军一定会来的。
任谁都会背叛她,小将军却不会背叛她。
无他,小将军是心思纯粹之人。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话刚刚说完,便听到头顶一声冷笑,她抬头,看到的是季青临凉凉目光。
季青临的手上带着甲,捏着她的下巴,冰凉的触感让她有些不适,她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
“纯粹?”
他又用了一分力,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他捏碎一般,他的声音像是出鞘的利剑,剖开她的五脏六腑暴晒着:“纯粹不代表我会一直被你利用!”
下一刻,她看到剑光闪过,是季青临腰侧的佩剑被抽开。
季青临与其他人一样,他想杀了她。
梦境本该不真实,可痛感却向她袭来,她想大声呼救,却不知道该喊谁的名字。
没有人希望她活着。
所有人都恨她入骨。
窒息的痛感淹没她,她醒了。
东方尚未亮起鱼肚白,殿里夜明珠散发着光,清清冷冷的,如月凉如水。
李姝闭了闭眼,轻轻揉着眉心。
只是一个梦,没甚么的。
那些想置她于死地的人还被她死死按着,萧御只是对她冷淡,李郎华尚与她在一条船上,王负剑还会为她吃醋,季青临仍在为她南征北战,她所担心的事情,都不曾发生。
李姝轻轻一笑,唤来小宫人,饮了一口水。
天塌了,自有她自己撑着,怕甚么?
但,纵然梦境里的事情发生了,她也有法子力挽狂澜,而不是像梦里的自己一样,绝望在季青临手里等死。
李姝眸光骤冷,顷刻间又转暖,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起身梳洗穿衣。
今日朝上有一场硬仗要打,她可不能迟到。
贴心的小宫女将她鬓发挽成隆重的凌云鬓,配上金灿灿的金簪,凤钗衔着长短不一的璎珞,微风袭来,在她鬂间微微晃着。
李姝轻抚垂在脸侧的流苏,镜子中的自己纵然笑意盈盈,却也凌厉逼人。
这样的她,哪怕朝臣们对她颇有微词,与她政见完全不同,但看着她这张不好惹的脸,心里只怕也会打退堂鼓。
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先镇住那些墙头草,剩下的刺头她再逐一化解,各个击破。
李姝很是满意,启程向宣室而去。
她的鸾轿刚出寝殿,长廊处便传来李郎华的声音:“小姝。”
她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是李郎华立在廊下笑眯眯等着。
许是知道自己要上朝,李郎华穿着一身银星海棠色的锦衣,着玉带,罩纱衣,束紫金冠。
虽不是藩王服,但对比他往日里浮夸艳丽的衣服,今日的穿着可谓是正经许多。
李姝心知不可按照藩王的标准来约束他,便点了点头,唤了一声皇叔。
“哎,这就来。”
李郎华撩起衣摆,一路小跑到李姝鸾轿前,在众人目光下,自来熟地麻利上了轿,挨着李姝坐下,见她脸侧垂着的璎珞与耳际的软发缠在一起,还颇为贴心地帮她解开,不像叔叔与侄女,倒像是极亲密的恋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