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伤心事,她睫毛颤了颤,眼底有雾气蒙上来,她低头,狠狠吸了吸鼻子,大力将眼底雾气眼下,再抬头,精致面容带着笑,仍是萧御所熟悉的娇俏明艳的赵国翁主李姝。
萧御眉头微动,手指轻捻过衣袖。
“你我初见,你递我一方锦帕,于你而言,你的举动不过是随意释放的善意,不值一提,可对我来讲,却是照进我灰暗人生里唯一光束。”
李姝的声音轻轻的,似蝉翼慢慢颤开,“自母亲死后,再无人看我是否红了眼。”
“你的帕子我一直留着,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便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告诉自己,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萧逸之,我只有站在与你一样高的位置,你我之间方有可能。”
说到这,李姝笑了一下,骄矜自她眼角划过,她的声音不复刚才低落,略带几分雀跃欣喜:“现在,我是长公主了,逸之,你我之间,是否还有可能?”
讲真,她觉得自己这话挺欠的,她把萧家害得这么惨,从一门五侯的世家之最,到现在只有萧御勉强支撑门庭,是个人都会恨她入骨,莫说与她再续前缘了,能平静立在她面前,与她说上三两句话,都是她祖上烧高香,而对方又涵养极高了。
但她与萧御的情况不一样。
萧御曾是她情窦初开时遇到的人,哪怕萧御觉得她与他在一起时的目的不纯,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的确确喜欢过他。
只是她的喜欢,最终被萧御的祖母生生拆散了——两万两黄金,正好能解决她当时的燃眉之急。
所以她对萧家做出的那些事,很容易被人理解为无奈败给现实后的挟私报复。
毕竟长公主李姝心狠手辣,是睚眦必报之人。
“逸之,你怎么不说话呀?”
萧御迟迟没有回答,李姝笑着问道。
似是怕萧御介意她对萧家做的事情,她的态度小心翼翼,略带几分试探,白皙手指甚至还微微攥紧了萧御领口,整个人敏感又脆弱,却又带着不可抑制的癫狂。
让人丝毫不怀疑,若萧御说与她再无可能,她能做出玉石俱焚乃至于毁灭一切的事情。
萧御微蹙眉。
“殿下已是长公主,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又何必执念往事?”
萧御道。
“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李姝微怔,抓着萧御衣领的手指收紧,忽而笑了起来。
“我要这长公主有甚么用?”
她声音低低的,又陡然尖锐起来,紧紧抓着萧御衣领,悲怆道:“我真正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逸之啊!”
她抬着头,直直看着萧御,眸光闪烁着,艳丽乖戾,奋不顾身。
萧御眸色微沉,别开眼。
她从不肯放过自己。
片刻后,萧御又转过脸来,淡淡看着怀里自我决绝的李姝,清冷声线没有一丝起伏:“海运图是殿下囊中之物,丁家人与殿下的表兄,也被我从岭南带回。”
“殿下还想从我这里得到甚么?”
“我想要你。”
李姝道:“你愿不愿意给?”
萧御沉默了。
他垂眸看着李姝,怀里女子脸色微泛潮红,灵动的眼紧紧锁着他,一眨不眨。
萧御叹了一声。
“殿下,你很不必在我面前如此。”
萧御推开怀里的李姝,往后退了半步,清风撩起他的发,他如九天之上俯视众生的仙,说道:“国库无钱,你想收萧家海运之权,充盈国库,我便给你海运图。”
“你身中西施毒,随时都有性命之危,我便为你寻来丁家人与魏承训。”
“你我之间,本不需要弯弯绕绕。”
李姝眨了一下眼。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是萧御第二次对她说,让她在他面前无需如此,他想让她坦率些,收了那些故作聪明的小伎俩。
她的本意,他看的一清二楚——她假装对他一往情深,不过是想让他对她生出几分愧疚之心,从而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明白这件事,李姝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萧御的态度很明显,他不会因为她的举动对她生出怜悯之心,他给她海运图也好,为她寻找丁家人与她的表兄也罢,其真正原因是他良知未泯。
哪怕话说得再怎么敞亮,他终究是负了她的。
因为负了她,所以他不介意在自己权限以内施舍她一点善意。
霁月风清的世家公子,不仅模样气质出挑,就连道德观都高出寻常人许多。
李姝笑了一下,忽而觉得有些累。
试探到这一步,再继续下去,便没甚么意义了。
萧御永远是萧御,是她高不可攀的神祇,终其一生触及不到的存在。
“逸之既然说你我之间不需要弯弯绕绕,那今日将丁家人与我的表兄一同送到长乐宫,可好?”
李姝仍在笑,只是笑里有些疲惫,又有些释然,道:“作为交换,我可以销毁那些诋毁萧家人的物证。”
萧御不在长安的这段时日,她又是任命寒门,又是扶持内侍,甚至还放出风声,要女子入朝为官,她的这些动作让世家们极度不安,世家们以萧家为首,千方百计阻挠她的计划。
若是在以前,她很难发现萧家人的马脚,但现在不同,她的暗卫是王负剑统领的,在王负剑的侦查下,她抓了不少萧家人的把柄,这些证据虽不能将萧家一网打尽,但也能重创萧家,要不少人的性命。
萧御看上去没甚么喜怒哀乐,其内心却是恋家柔软之人,他舍不得死那么多的萧家人,多半会答应与她的交易。
想到此处,李姝收了几分轻浮戏弄之心,凤目微挑,懒懒瞧着萧御,与打量臣子没甚区别。
察觉到李姝态度的转变,萧御好看眉头蹙了起来,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想说甚么,但最后甚么也没说。
他不是坦荡直率之人,不是耿直简单之人,更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三两句话便能将她哄得眉开眼笑。
“好。”
萧御道。
他的话音刚落,便看到李姝眼底笑意似乎又淡了一分。
萧御再次陷入沉默。
萧御的话素来不多,李姝并未放在心上,请萧御入座,没话找话活络着气氛——她想要的已经拿到了,还继续伪装个甚么劲儿?
顶着一张灿烂笑脸去撩拨一座没有感情的冰山,她也挺累的。
临近傍晚,霞光将曲江染成殷红一片,李姝看了看天色,准备起身告辞。
萧御若是那么容易上手,她当年就把萧御拿下了,而不是让萧御成了她的意难平。
对付萧御这种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能徐徐图之。
丁家人与她的表兄已被萧御送给她,她身上所中的西施毒便要不了她的命,她也无需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性命保住了,她又年轻,有的是时间去磨萧御。
李姝起身说了请辞的话,尚未站起身,余光却瞥到萧御放下手中酒杯,清冷眸子看着她,眼底有千山暮雪,晦暗难辨。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须臾间恢复冷静自持,她再去看他,他已是往日的眉眼沉静,矜贵出尘。
李姝挑眉。
这样情绪外露的萧御可不多见。
“逸之怎么了?”
李姝停下动作,轻笑着去问。
萧御静了一瞬,开口道:“殿下,楚王生性狡诈。”
到底是卓尔不群的世家子,背后说人都有些难以启齿,他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说辞,片刻后,他直视着李姝含笑眼眸,淡淡道:“殿下与之相处,需多加小心。”
“若遇到难以抉择之事,可来萧府寻我。”
作者有话要说: 李姝:啧,口嫌体正直
第41章
萧御的话并不快, 清清冷冷的,如九天之上的仙乐,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恍惚感。
尤其是, 他的话略带关切, 太容易叫人想入非非。
而李姝, 本就是一个极为敏感又爱浮想联翩的人。
李姝看着面前俊雅如仙男子,眼波微转,笑了一下, 道:“逸之.......是在关心我?”
说完话, 她伸出食指, 抵在萧御胸口,轻轻按了按。
一如往年她与萧御在一起的岁月。
那时候的她尚未修炼到百毒不侵,萧御还只是个内敛自持的少年, 虽仙名在外,但面对她时, 总少了几分对待旁人的清冷疏离。
他眉目如画, 却也温暖温热, 略带星光,只一眼, 便叫人沉醉其中。
她与萧御的身份实在悬殊, 萧御又不是会说情话之人, 相处久了, 她心中难免没底,便缠着萧御,让萧御说喜欢她的话。
萧御不说,她便做出一副委屈巴巴模样,拿食指戳着萧御的心口, 一下一下的,直到萧御捉住她不安分的手,低垂着眼睑,说喜欢,她便心满意足收了情绪,笑眼弯弯还给萧御一个大大拥抱。
一别经年再相逢,萧御静静立在她面前,说着似是而非的话,李姝笑了笑,食指戳在萧御胸口,余光窥着萧御清隽面容。
萧御面上没甚么表情,垂眸看着她,道:“楚王终究是殿下叔父。”
言外之意,是她夜宿蓬莱岛甚至将李琅华挪到自己宫殿居住的行为极为不妥——她贪恋权势尚能说是不甘平庸力争上游,然荒淫无道连自己的叔父都不放过,却是人间败类。
李姝眸光凉了半瞬,挑眉笑道:“楚王是我的叔父?”
是才有了鬼。
萧御这般说话,无非是想让她与李琅华保持距离,毕竟她是他曾经的恋人,她道德败坏,会连带他的名声。
完美如他,从来容不得白璧微瑕。
她是他如斯白玉里的瑕疵,人人称羡的生命里唯一污点。
萧御微蹙眉,道:“殿下需爱惜羽毛,况——”
“我知道了。”
李姝打断萧御的话,道:“多谢逸之关心。”
她知道萧御后面要说甚么,左不过是李琅华狡猾难缠,让她多加提防,当然,最好是不要与之交往,做个眼中只有权势的长公主最好不过了,这样外人看来,还能猜测一句她对萧御旧情难忘,所以再不提感情之事。
只手遮天的长公主都对萧御求而不得,兰陵萧逸之,委实让人一眼误终身,不负当世第一公子美名。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逸之会为五服外的族人放弃大好形势与我交易,逸之尚且如此,我为何不能待楚王亲厚?”
李姝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笑着道:“需知天家子嗣单薄,我只有新帝与楚王两个亲人,且新帝视我如洪水猛兽,唯有楚王愿意与我亲近。”
萧御似乎并不意外她的话,偏过脸,看向一旁纷飞桃花,道:“随你。”
早春风寒,卷起枝头簇拥花朵直入云霄,片刻后又狠狠抛下,在地上堆积点缀着,亲吻着李姝裙角。
萧御态度恢复疏离,李姝无所谓地笑了笑,道:“逸之素来爱梅,今日霞带血色,云隐云深,望之如雪中红梅,逸之可好好赏玩一番。”
“本宫政务缠身,便不陪逸之一同赏景了。”
九天月,地上泥,何必强求。
李姝转身离开。
目的虽然达到,但她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有种莫名的失落,想了想,大抵是以为意难平的无力感。
萧御总是这样,在她濒临绝望时伸出手,又在她心生希望时泼她一盆凉水,浇灭所有她对他的期待。
她不该对他有任何期待。
李姝兴致缺缺回到长乐宫,翻看着案上周端惠筛选过后的奏折。
她与萧御的关系的确让人沮丧,但区区爱情,占用不了她太多心思,她的人生里,有更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比如一个空前绝后的朝代与制度,一个前所未有的九五之尊,都比萧御雾里看花的感情更为吸引她。
李姝揉了揉眉心,略整思绪,沉下心去批阅着奏折。
刚批几本,她忽然听到元宝狂喜的声音:“殿下,益州大捷。”
她抬头,看到元宝一路小跑而来,胖乎乎的圆脸随着他的奔跑动作剧烈抖动着。
李姝微挑眉,眼底浮现一抹笑意。
元宝虽不是内敛稳重之人,但也在她身边伺候多年,极少有这般失态模样。
李姝搁下笔,道:“呈上来。”
看来季青临又为她立下旷世功勋。
元宝擦了擦额上细密汗珠,欢欢喜喜奉上密报。
李姝接过密报,打开来看,是季青临熟悉的字迹,笔走龙蛇,带着少年将军独有的意气风发,迫不及待想要与她分享全歼敌军的喜悦。
“这倒是个好消息。”
李姝合上信件,递给躬身立在一旁的元宝。
朝臣世家皆道她只知弄权不懂军事,每日在朝堂上拿军事说事,逼她交出放权,另立大将军。
她手下无悍将,自然不敢交出兵权,只好百般推脱。
她对朝臣世家妥协许多事,方将大将军之位空悬到现在,而今季青临屡立战功,她再不需要向朝臣世家虚与委蛇——蓬莱季家的季小将军暴毙而亡,现在立下战功的,是她一手提拔的无名之辈,他战功赫赫,积攒的不过是她的威望。
季青临当真兑现了向她的承诺,为她而战,所向披靡。
李姝心情好了一分,凤目舒展,有片刻柔和。
年少真好,诚挚的喜欢,直率的表达,不用让她绞尽脑汁去猜他的想法,永永远远用行动说着对她的喜欢。
比心思难测的萧御不知好了多少倍。
李姝笑了笑,道:“告诉驿馆,三日后传捷。”
元宝眼睛笑成一条缝,激动着应下李姝的话。
李姝道:“另外,告诉端惠,她上次求本宫的事情,本宫允了。”
“您要替她改姓?”
元宝月牙似的眼睛瞪圆了,疑惑道:“这......于理不合罢?”
李姝瞥了一眼元宝,懒懒道:“内侍掌权,于理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