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存在千年之久,但凡有政治抱负的天子,都能看到世家长存的隐患。
寒门取代世家是大势所趋,她不过是将这件事情提前了而已,若天子也认同寒门地位,并且如她一般大力扶持寒门,寒门们会天然倒向天子——她不过是摄政的长公主,与天子相较,终究名不顺言不正。
她需要有一股真正支持自己的势力。
女人入朝为官,是她下一步要做的事情。
宫人捧来茶,李姝轻啜一口,笑问着林端惠的打算。
林端惠近日往来宫中频繁,面对李姝,已无初见时的战战兢兢,略微思索,便将自己的谋划说给李姝听。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殿外便传来小宫人的唱喏声:“中常侍到。”
中常侍是元宝的新官职。
元宝是内侍之首,被李姝委以重任,还破格将他加封为郎官中常侍。
林端惠知晓元宝是李姝心腹,哪怕是个阉人,却也不是她所能比拟,她听闻元宝回来,便起身侍立一旁。
李姝见此,含笑对林端惠道:“你且坐着。”
林端惠这才重新坐下。
李姝看了一眼窗外,阳光颇暖,恰是正午时分。
今日的元宝,回来得可比往日早得多。
李姝有些意外,便道:“萧家人今日没拦你?”
“岂止没拦。”
元宝喝了一口水,倚在脚凳上,殷勤给李姝捶着腿,笑着道:“萧家人还叫奴婢没事时勤去着萧府呢。”
林端惠秀眉微蹙。
“嗯?竟有这种好事?”
李姝眸光轻转,很快明白萧家人态度转变的原因,笑了笑,道:“到底是萧御回来了,萧家那帮人不好再与本宫唱反调。”
元宝试探道:“公主的意思是?”
李姝道:“既然叫你常去,你去便是。”
元宝连连应下,又说在曲江备下酒宴,只等李姝与萧御赴宴。
李姝颔首,又嘱咐几句话,便打发元宝退下。
元宝走后,李姝懒懒靠在引枕上,斜睥着神情若有所思的林端惠,道:“你觉得萧家为何对本宫变了态度?”
林端惠连忙回神,一脸谨慎,小心翼翼道:“民女不敢说。”
“你不是不敢说,是怕触及本宫的伤心事。”
李姝笑了一下,凌厉凤目闪了一下,慢慢道:“本宫贵为摄政长公主,权倾朝野,威加四海,可仍受女子身份所束缚。”
“本宫终究是女子,是女子,便不能一直掌权,萧御也好,新帝也罢,他们此刻对本宫毕恭毕敬,其用意不过是暂收锋芒,静等待时机。待本宫嫁了人,自然会收了权势之心,相夫教子,为子嗣打算。”
“本宫放权,他们无需一兵一卒,便能尽收本宫手中之权。”
林端惠垂眸,秀气眼眸漫上淡淡雾气。
“本宫尚且如此,更何况世间其他女子。”
李姝懒挑眉,看林端惠面有感怀之意,心知火候已到,便道:“本宫从林文议手中救下你,可不是叫你只扳倒林文议的。”
林端惠抬眸,杏眼明澈,轻声道:“长公主,民女.......”
“是‘臣’。”
李姝纠正林端惠的称呼,声音清越:“本宫要女子入仕为官,与男子共治天下。”
林端惠睫毛颤了颤。
李姝对林端惠伸出手,道:“你可愿与本宫一起,去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夏?”
凌厉又妩媚的女子身材高挑,明艳的五官落着正午的耀眼的光,华服披在她身上,珠翠点缀在她发间,她整个人如星辰般耀眼,又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林端惠抬起手,覆在李姝温暖掌心,微蹙着的眉眼舒展开来,道:“臣愿意!”
“很好。”
李姝弯眼一笑,拍了拍林端惠手背,而后指着案上堆积着的奏折,道:“即使如此,那里的奏折便归你了。”
堆积如山的奏折繁琐枯燥,她很早之前便想找人替她分担,但元宝溜须拍马功力登峰造极,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王负剑是个杀人如麻的杀手,赵金元只知道打算盘算账,她环视一圈,身边实在无能用之人。
林端惠不一样,够狠,也够聪明,对政事也颇为敏感,更懂得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她用她,不会错。
女子为官是她日后要走的路,眼下让林端惠提前接触朝政,也是一种磨练。
当然,她也是有私心的,她约了萧御同游曲江,她得提前做准备——她唯一的血亲在萧御手里,等于萧御捏住了她身上西施毒的解药,这种情况下,她半点不敢马虎大意。
女子入朝为官的事情不能操之太急,林端惠作为白身,没有资格替她批阅奏折,她便封了林端惠为女内官作为过渡。
李姝将奏折推给林端惠,着手准备赴宴事宜。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间。
阳春三月,天气转暖,李姝换了凤仙色的宫装,鬓发梳得简单灵动,略点几个卫士做陪同,施施然来到曲江。
此时正值暖春,百花竟放,曲江池化了冰,流水潺潺飘着落红。
萧御一身子衿色衣衫,负手立在一株桃树下。
清风徐来,枝头桃花簇拥着落下,洒在萧御发间与肩头。
李姝立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再次感叹自己的眼光。
萧御到底是萧御,无论多少次,他总能让她为之惊艳。
甚至因为皮囊与气质的太过出众,还会让人生出为他所做的薄□□狡辩的冲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谁年少时不曾怀过春?
她也有过豆蔻年华,懵懂无知。
浅尝辄止的感情,无论用情深浅,都如让人辗转反侧的毒药,又如卡在喉咙里的鱼刺。
咽不下,吐不出,生生怄着自己。
萧御曾是她的救赎,也是她现在的意难平。
李姝笑了笑,缓步走上前,摘下萧御发冠上的一抹桃红,对着萧御耳朵轻轻吹了一口气,看他微微侧过脸,便连忙站定,双手背在身后,如被大人抓到做坏事的小孩子一般,眨着无辜水汪汪的眼睛,笑眯眯道:“呀,逸之,你好早。”
仇大苦深在萧御这里是不适用的,娇俏灵动又略带几分狡黠的狐狸般的女子,才能让万年没甚表情的萧御有一瞬间的眉头微动。
“殿下。”
萧御转过身,目光徐徐落在李姝身上。
“不要叫我殿下。”
李姝伸手食指,点在萧御唇上,道:“叫我姝儿。”
李姝面上虽然洋溢着灿烂笑容,可眼底却有哀伤一闪而过,她看着不悲不喜的萧御,绽出一个大大笑容,漂亮凤目弯着,如静谧夜色的弯弯月牙。
温柔的,安静的,却也是伤感的,孤寂的。
“在我心里,逸之还是在我孤立无援之际对我伸出手的逸之。”
李姝笑眼弯弯,道:“我希望,在逸之心里,也是如此。”
“我永远是逸之的姝儿,哪怕苍海沧田,物是人非。”
很好,这句话婊气冲天,听得她自己都想给自己一巴掌。
萧御哪怕再怎么心如止水,也会被她的话恶心到眉头微蹙,这样一来,她才好开展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然而让李姝没有想到的是,她说完话,等了半日,没有听到萧御的回答,她心中略感疑惑,微微将眼睁开一条缝,看到萧御垂眸淡淡看着她。
萧御素来如此,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羽化成仙,她看不出萧御心情如何,只是凭借着自己对萧御的了解,此时萧御内心多半是厌恶着她的虚伪。
也成吧。
厌恶代表着面对她时还有情绪波动,无悲无喜才是最可怕。
像是让人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
“逸之,我让人做了你最喜欢的饭菜。”
说话间,李姝去拉萧御,准备带去他去元宝布置好的宴席上。
“以前总是你为我准备饭菜,这一次,换我来给你准备。”
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能拉到萧御,萧御此人有很严重的洁癖,再怎么喜欢的衣服,也不会穿第二遍,洁癖至此,自然是不喜欢旁人的碰触的。
尤其是,她这位面首无数的长公主。
然而萧御再次让她意外了——萧御任由她牵着。
隔着细腻的云锦料子,她感觉到萧御掌心温热,一如从前,像极了手感极好的暖玉。
李姝动作微顿,回头去看自己的手。
她知萧御不会让她牵,所以特意隔了布料,这样一来,哪怕萧御避开她的手,她也不会太尴尬,这是她少年之际与萧御相处多日养成的习惯。
骤然握到萧御的手,不惊讶是假的。
李姝看着自己牵着的萧御的手,有些摸不准萧御的心思。
她没有思度太久,看到萧御从她掌心挣开,她心里便有些释然。
这才是萧御的作风。
刚才她偶然捉住萧御的手,多半是个意外,毕竟她和萧御许多年不曾这般亲密,萧御对她不曾防备,才会让她与他肌肤相接。
李姝没有想太多,正欲说话间,却又见萧御修长又好看的手理了理衣袖,然后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他的动作并不快,举手投足间,是世家出身养出的矜贵自持,禁欲,却又招人。
“逸之.......”
李姝凤目微勾,抬头看向萧御,眼底是脉脉柔情。
讲真,她其实并不知道萧御此时动作的含义,但她知道的是,时机稍纵即逝。
这样主动的萧御,她可能终其一生也只遇到一次。
“我就知道,逸之待我终归是不同的。”
李姝上前半步,试探性倚在萧御胸口,微闭着眼,万般温柔道:“我何德何能,竟得逸之这般良人。”
三月的春风撩起枝头上的桃花,桃花离了枝头成落红纷纷而下,桃花香气扑鼻而来,如雨后的空气,清新又粘稠。
“殿下天纵奇才,何必自轻自贱?”
头顶响起萧御清冷声音,李姝睁开眼,入目的是萧御沉静眉眼。
视线相交,她读懂了萧御。
九天之上的神祇,怎会因凡尘俗世的情爱乱了心肠?
萧御今日的反常,说白了不过是高高在上的神过腻了清静无为的日子,想看看人间的作精能作到何种地步,是否能乱了他的修为,勾起他平静如水的心。
他看她,如她逗猫狗一般。
李姝眸光冷了一瞬。
须臾间,她又恢复面上的缱绻情深,手指撩起萧御的发,对着萧御吹了一口热气,将嗓子掐得甜腻腻:“我才不是自轻自贱,是逸之太好,我怕自己配不上。”
“哪怕逸之在我面前,我也觉得逸之离我很远,以前我以为是我身份不够,可现在看来,其实不是。”
“我始终配不上萧御。”
太真的话伤人,太假的话虚伪,真假掺半方动人。
“我心中有太多的算计,太多的贪念,而逸之,则是世上最通透无暇之人,这样的我,怎能染指逸之?”
李姝轻笑一声,低声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若我生来便是众星捧月的公主,我与逸之的结局,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
“最起码,我在逸之面前,不会是丑态百出。”
萧御眉头微动。
他看到李姝眼底是清澈的感伤,如春末时节凉凉的风,不刺骨,只是叫人有些难受。
“殿下,往事已矣。”
半晌后,萧御缓缓开口,然后便看到,他怀中的李姝眸光轻闪,像是偷腥成功后的小猫,舒服地在太阳下打着哈欠晒着肚皮。
于是他明白了,他又一次被李姝套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李姝:自古深情留不住,从来套路得人心(*/ω\*)
第40章
他与李姝是旧相识, 虽算不得极亲密的恋人,但也相处许多时日,最起码的了解还是有的。
比如说, 他知道李姝敏感且狡诈, 嘴里没甚么真话, 除却初见时她说的那句她叫李姝,赵王长女外,其他说的话, 都要打个大大问号。
面对他时, 李姝永远带着一层面具。
她始终不曾向他敞开心扉。
如当年她走投无路, 身边之人皆求了一遍,独独不曾来求他。
又如那年他听闻她被李琅华所困,危在旦夕之间, 他去太子府,却见她倚在李琅华胸口笑颜如花。
后来她一朝掌权, 明明可以将李琅华与平帝王皇后一同杀死, 她却不然, 独独留下李琅华的性命,将李琅华养在蓬莱岛。
蓬莱岛离她的长乐宫很近, 一水相隔, 支一叶扁舟, 半盏茶的功夫便能到。
世人常道, 李姝,时常夜宿蓬莱岛。
这样的话传到他耳边,他神色漠然,没有接话。
他知道,李姝喜美色。
而李琅华, 比寻常女子还要精致漂亮三分,是极风流俊美之人。
他自岭南回来,听闻李姝将李琅华从蓬莱岛中接了出来,安置在长乐宫西方的长秋殿。
萧御忽而觉得没甚么意思。
她对他说了许多话,真真假假,委实难辨。
“殿下是长公主。”
萧御平静看着李姝,道:“陈年往事于殿下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提之无益。”
“过眼云烟吗?”
李姝垂眸,长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有着几分落寞之色。
萧御淡淡看着她,静静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又或者说,想看她拈手就来的说谎话的能力是否又见长。
李姝道:“过眼云烟,是对逸之而言,于我来讲,却是又难堪,又不甘忘记的经历。”
说完话,她慢慢抬起头,凤目哀伤又清澈,直直看着萧御,继续道:“那时我处境艰难,如身陷泥潭,世人厌我恶我,避我如蛇蝎,唯独逸之向我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