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日的前一天夜里,林知夏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妈妈问她:“夏夏,最近在忙什么呢?”
林知夏诚实地形容道:“我遇到了一个学术上的难题。我很想解决这个问题……”
“你哥哥明天高考。”妈妈提醒她。
她反问:“哥哥想和我说话吗?”
林泽秋坐在沙发上啃苹果。妈妈把话筒递给他,他没接。
林知夏喊了一声:“哥哥?”
他方才低下头,耳朵贴上听筒:“有事?”
林知夏振奋道:“祝哥哥高考成功!”
林泽秋问她:“你的同学都是全省高考前一百名吗?”
“不是的,”林知夏认真介绍,“我们学院有好多竞赛保送生。”
林知夏想问林泽秋的班级排名和模考总分,但她不敢开口。她说了一堆鼓励的话,不断给林泽秋打气,林泽秋摆出了一副很稳的样子,这让林知夏想到了当年的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上的俄罗斯选手。
林泽秋就读于省立一中最好的理科培优班,他在班级内部的排名中等偏上,全班前几名基本能稳进清华北大,但是林泽秋距离他们尚有一段差距。他的目标并不是清华北大——这两所大学都是全国最好,门槛也是最高,而林泽秋只想考一个北京的理工科985大学,这既符合他的实力水平,又能减轻他的心理压力。
为了林泽秋的高考,爸爸妈妈关闭了家里的店面,贴出一张“暂停营业”的告示。爸爸还找了一个有车的朋友,塞给那人一千块钱,委托他接送林泽秋高考。
六月七号高考当天,爸爸带着林泽秋坐上朋友的车,抵达目的地,他亲眼看着儿子走进考场。
省立一中派出了几名带队老师。那些老师在考场外的空地上搭起一座凉棚,建立了一个“爱心送考服务站”,免费为家长们提供矿泉水。
老师们小声地闲聊,还谈到了培优班的尖子生。
林泽秋的爸爸走过去,特别客气地问了一句:“老师们好,我是省立一中的考生家长,我问一下啊,咱们今年高考的题目难不难?”
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笑问:“您好,你是几班的家长?”
“我儿子叫林泽秋,在高三(十一)班,我是他的爸爸,林富贵。”林富贵详细地答道。
女老师递给他两瓶矿泉水:“你家孩子在培优一班,这考试对他来说,不难的,咱们省立一中的校内模拟考试都比高考难。”
林富贵向她道谢。他双手揣着矿泉水,坐在花坛外的瓷砖上。
今早刚下过一场雨,花坛内沾着湿润的水汽,正适合乘凉纳阴。凉棚挡在林富贵的头顶,遮住了炎炎烈日,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份折皱的报纸,刚读了两页,刚才那位女老师猛然反应过来,追问道:“学生家长你好,林知夏是你的女儿吗?”
林富贵捧着报纸,抬起头来:“啊,是的,是的。”
周围几位老师纷纷称赞他教育有方。
他脸上带着笑意,心中却觉得有愧,他的女儿林知夏永远在自学,他这个做父亲的,从未在学业上帮过任何忙。
昨晚他还听老婆说,女儿这两个月过得特别辛苦,她碰到了难题,想不出解决办法,每天一头扎进实验室,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毕竟才十五岁,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仍然需要大人的照顾。
林富贵抬手扶额。他像无数家长一样牵挂自己的孩子。他一边想着远在北京的女儿,一边想着近在考场内的儿子,只盼着这两个孩子都能平稳地度过他们的难关。
高考第一天的第一场语文考试快要结束时,林富贵打开他的背包,拿出一只苹果。他将苹果削好皮,还用矿泉水稍微冲洗了一下。
考场的大门打开,众多考生走了出来。林泽秋混在一群年轻人之中,他穿着毫不起眼的衣服,林富贵仍然一眼望见了他。林富贵喊道:“秋秋,秋秋,爸爸在这!”他举着苹果走过去:“累了吧?爸爸削了苹果。”
林泽秋却说:“我不饿,下午还要考数学,生冷的东西我不吃了。”
林富贵的胳膊收了回来:“好,说得对,这两天要小心。”
林富贵的朋友把车开了过来。林富贵带着儿子一同上车。儿子已经比他高了,肩膀更宽阔,视野更广阔,还有一股年轻人的风发意气。林富贵想着想着,喉咙一涩,缓声说:“秋秋,你考怎样算怎样,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
林泽秋没有接话。他还在回忆考试的题目。
高考期间,爸爸妈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林泽秋。事实上,自从林知夏去北京上大学之后,林泽秋就成了父母关注的焦点。他立志要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对得起父母,和他这些年来的寒窗苦读。
*
高考,究竟有多难呢?
作为一个保送生,林知夏从未亲身体会过。
为了弄清楚高考的流程,林知夏特意去请教了邓莎莎同学。
邓莎莎拆开一包薯片,边吃边讲:“高考啊?哎,那是我人生最辉煌的一段历史了。考完最后一门,我就知道,我要么进清华,要么进北大。出成绩的那天,清华北大的招生办老师都到我们高中来堵我了,清华还带来了一个特帅的博士学长,看得我两眼发直……”
“那你为什么不去清华?”林知夏问道。
邓莎莎一口咬碎薯片:“学长说他有女朋友了。”
林知夏拿起一块薯片,咬了一小口,又问:“你坚决地拒绝了清华招生办吗?”
邓莎莎很有骨气地说:“对啊,我们学校的数学更好啊……”话中一顿,她的语气软下来:“只是我的数学不好。哎,我就希望我能毕业。”
林知夏安慰般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每个人都有烦恼,林知夏心想。
相比于那些为了考试周而苦苦挣扎的同学,林知夏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她参加期末考试,就像在放松自己,她享受着安静舒适的考场环境,悠闲快乐地写出答题过程,并在交卷之前估计自己的分数能稳定在95以上,换句话说,她的成绩依然是满绩点。
从小到大,林知夏都没担心过自己的考试。
但她有点担心林泽秋和江逾白。
六月中下旬,林泽秋的高考成绩率先公布——他排在了全省理科的第四百三十名,比他预想中的结果更好一些。北京的学校,除了清北之外,基本任他挑选。
爸爸激动得想连夜回老家给祖坟上香。
妈妈又给林知夏打了个电话,向林知夏通报喜讯。林知夏被妈妈的喜悦感染,在寝室里兴高采烈地宣布:“我哥哥考了全省第四百三十名!”
她的三位室友都愣住了。
过了好几秒钟,邓莎莎才带头反应过来:“牛逼!夏神的哥哥也是神!”
作为去年的高考理科状元,冯缘也微微点头,表示赞许:“全省几十万人高考,他能考到四百三十名……”冯缘鼓起掌来:“好强!”
寝室里洋溢着热闹喜庆的氛围,林知夏从柜子里扒出一袋草莓饼干,拆开包装袋,大方地与室友们分享。室友问起林知夏的暑假安排,林知夏透露道:“这个暑假,我会在几个国家之间飞来飞去。”
袁薇说:“我找到了互联网公司的实习。”
冯缘说:“我跟着导师在做Hidden Markov Tree(隐性马尔可夫树)研究。”
邓莎莎拍响床栏:“我要在床上躺一个暑假!”
邓莎莎的画风独树一帜,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出挑,林知夏却递给她几本笔记。邓莎莎脸色大变:“什么啊这是?”
林知夏诚恳地说:“这是大四一个数学专业学姐的笔记,那个学姐绩点排名全系前三,她毕业就要去亚洲微软研究院工作,她贡献出自己的笔记本,想帮助大一年级的学妹……”
作为被学姐帮助的对象,邓莎莎一头栽倒在枕头上——这种感觉,怎么说呢,邓莎莎就像村里的困难户,而学姐善心大发,下乡扶贫,直接找到了邓莎莎的家里。
邓莎莎忧愁地问:“大四的学姐学长都知道我的成绩不好吗?”
“没有没有,”林知夏解释道,“那个学姐快要毕业了,她认识我们组里的谭千澈学长。谭千澈说她想帮一下学妹,就把笔记本交给我了。”
邓莎莎的重点转移:“谭千澈学长……有点帅啊。”
林知夏在实验室待了八个多月,早就记住了谭千澈的行事规律。谭千澈每逢周末都会和女生约会,每次约会的对象都不一样。他真的好花心!
想到这里,林知夏站在地上,双手扒住床铺栏杆,严防死守道:“不,谭千澈一点都不帅……他还没我哥哥长得好看,更没有我朋友长得好看。”
“你朋友是那个江逾白吗?”邓莎莎仔细回忆,不禁赞叹道,“他真好看,我靠,夏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说完,邓莎莎更关注林知夏的哥哥:“你哥哥多大了呀?”
“十八岁。”林知夏如实回答。
邓莎莎懒洋洋地问:“多高?”
“一米八七。”
“有对象吗?”
“单身十八年。”
“性格怎么样?”
“嗯……”
林知夏委婉道:“很有个性。”
邓莎莎摆手道:“不错不错。”
林知夏哈哈一笑。她察觉刚才那一番对话有些不对劲,就像在为林泽秋和邓莎莎牵线搭桥一样。她赶紧跳过这个话题,转而和邓莎莎聊起了数学,邓莎莎一个头比两个大,仍然耐心地听着,不愿错过林知夏面对面的学习辅导。
*
大一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同学们各自开始了暑假生活。而林知夏没有回家。她待在寝室里学习,时不时地去一趟实验室。到了七月初,谷立凯就带着他组里的学生一同乘坐飞机前往美国洛杉矶参加一年一度的国际量子计算会议。
这是林知夏第一次踏上北美洲的土地。
她好奇地观察着一路风景,拍下了许多照片。
谷老师和他的学生们住进了当地的一家酒店。他们稍微休整一天,隔日便动身前往会议中心。
本次的量子计算国际会议长达三天,各国的科研人员汇聚一堂,白天有各种学术报告,晚上还有宴会聚餐。在这里,林知夏认识了东京大学的一个科研组——她试着和他们讲日语,他们都感到相当惊奇。
东京大学的科研组内有个二十多岁的博士生姐姐。林知夏一如既往地喜欢缠住博士姐姐。她有意识地模仿这位姐姐的日语发音,好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更温柔。
姐姐递给她一张名片。
林知夏自动翻译她的名字,永野彩香。
永野彩香专攻量子计算的衍生算法。她和林知夏相谈甚欢。她的英语说得有些结巴,远没有日语来得轻松流畅。
林知夏还和永野彩香互换了联系方式。
永野彩香听说林知夏今年九月才满十五岁,她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两秒钟。而后,永野彩香忽然说,请林知夏一定要坚持她目前的科研道路。
永野彩香的年纪比林知夏大,还是林知夏的学术前辈,林知夏一直在对她用日语的敬语,乍一听见永野彩香如此正式客气的请求,林知夏也懵了一会儿。
林知夏想了想,委婉地表达道,她觉得理工科的博士姐姐的数量还是稍微有点少。比如,现在人工智能是全球火爆的研究方向。人工智能领域的科研人员一般都要发几篇顶会论文,然而,顶会作者的男女比例是七比一。她希望全球的教育能更加平等,不因性别而失衡,为科研领域输送更多的女科学家。
永野彩香连连称是。
林知夏被她拉进了东京大学的团体内。
北京大学的学长们一时没找到林知夏。
谷立凯教授正在和一位来自瑞士的教授聊天,并未注意到他的学生们分布在什么地方。这位教授的一些想法和林知夏很类似,谷立凯立刻抓住他身边的杨术文,催促道:“快把你师妹找来。”
宴会大厅内,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杨术文扫视四周,一眼看见了谭千澈。谭千澈的周围站了两名漂亮的女博士,谭千澈和她们谈起了量子通信的几种理论。
杨术文飞快地跑过去,拽上谭千澈的袖子:“林知夏不见了?”
谭千澈大惊失色。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遥望远方,镇定道:“她在那边,混进了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的圈子。”
“她怎么会去日本的圈子?”杨术文震惊道。
谭千澈只说:“你要找林知夏,就先找女博士,她最喜欢和女博士讲话,你明白了吗?不要一惊一乍的。伯克利的组里也有两个女博士,做量子极限放大器的,林知夏和那个日本女孩聊完,八成会钻进美国人的圈子,你多盯着点儿,别让她跑丢了。”
杨术文尴尬地搓了搓手:“谷老师让她过去一趟。”
谭千澈喝了一口酒,平静道:“你去跟她讲,跟我讲有什么用。”
今晚的谭千澈语气有些冲。
杨术文并不介意。他没辜负谷立凯的嘱托,成功把林知夏带到了谷立凯的面前,谷立凯便以一种介绍得意门生的态度,向瑞士的那位教授引荐林知夏。
林知夏的英语十分流利。鉴于瑞士的官方语言包括了德语和法语,她还能交替使用这几种语言。
那位教授颇有耐心地与林知夏交流。林知夏感觉自己又明白了一些东西,灵感像光点一样跳跃在脑海中,在她努力要抓住的时候,光线却不见了。
林知夏想要教授的联系方式,谷老师却打断道:“有任何问题,发邮件。”
林知夏点头。
会议的最后一天,谭千澈发表了一场演讲,专门解释他历年的论文内容。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模样斯斯文文,英语口语也不逊色,谭千澈的同学们都称赞他风姿卓越,很给大家长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