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你什么意思?”肥佬香肠似的嘴巴咧开了。
“我的意思是,”我紧盯着肥佬的眼睛,一鼓作气道,“我情愿回去参加友人的葬礼,也不想留在这里成为葬礼的一份子。”
……」
卢克赶在右拉下葬前见到了他最后一面,然后暂时借住在了右拉家的府邸中。
卢克家和右拉家原本都是富裕家庭,只是卢克家不幸成为战争硝烟后的一抹炮灰,生意失败家境衰落后父母郁郁而终,卢克也在艰难地毕业后留在了求学的城市,和要返乡追求艺术的右拉正是分道扬镳。
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卢克在经得右拉母亲的同意后进入了右拉的卧室和画室。
卢克刚走进右拉的卧室里就注意到了和记忆中不同的东西。卢克知道那是右拉的亲笔画作,挂满了墙壁,像壁纸一样。
「……
让我震惊的是画的主题并非我记忆中右拉最喜欢的自然风景,而是神话主题——地狱。
各种各样的地狱。
我一幅幅看过去,几乎能看明白右拉风格的转变过程,可是我的耳边却突然回响起了右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地狱是为了人而存在的,只有人才能看到地狱。”
是了,就是在那次我们逃课去山里写生的地方,右拉说的。
那一天右拉画了开满鲜花的的山谷和草地,几乎把我们两带着的红色颜料都用完了。
右拉看着自己的画,很是自豪——其实现在再看,那就是小孩子的拙劣习作。那时候右拉看着自己的画,很是自豪。
“但是人可不会盯着地狱看个不停,眼睛嘛,用来看花就够了。”
没有剪头发,棕色的头发都擦到肩膀的年轻右拉眯着眼睛,有些炫耀地说。
那时候我回答了什么……已经记不得了。
此时此刻,我站在右拉十年间画下的地狱图中央,被残酷的地狱包围,带着一层又一层蕾丝的褐色窗帘紧密地把阳光挡在屋外,仿佛能从中看到右拉是如何站在我现在站的位置,和这间房子外面的一切东西做艰苦的斗争。
这些画就是右拉的战利品吗?
还是说这些地狱就是右拉战败后的遗物?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右拉……右拉的灵魂也在这里,在某处地狱里,眯着眼睛,一脸炫耀地看着我吧?
老实说,在请求观看右拉的遗物前我就做好了会看到右拉的画的准备。我以为我会看到各种各样溶入了右拉感情和艺术趣味的自然风光,我以为我会看到一些撼动我覆满俗尘的内心的东西,我以为我会在右拉的理想作品面前产生微不可查的嫉妒以及难以自抑的悲伤。
我已经做好了痛哭一场的准备。
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了,右拉和我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我家破产了,他生来就是为了追求某种惑人心神的东西,那东西把他整个人都迷住了,叫他不关心现实,不关心家人,不关心自己,一股脑地栽下去,活在世上的激情都溶进去……我知道的,那东西不稀罕引诱我,不管那东西是好是坏,它看准了右拉,决心把一个**凡胎熬制成某种只能留在画上和幻梦中的玩意儿。
它肯定没想到右拉最后没有留下它的威严与尊贵,右拉留下的只有一个个阴森恐怖的地狱而已。
为何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
……」
在意识到右拉的艺术生涯中存在着一个转折点,这个转折点或许还是导致右拉死亡的重要因素后,失去了工作变成待业青年的卢克决心追溯右拉这十年来的人生经历,找到右拉死亡的真正原因。
第133章
卢克第一个问的是右拉的兄长杰斯。
「……
“右拉的画?噢……是的, 你和右拉一起学画……”面容憔悴的杰斯抹了把脸,目光下意识飘向被我关上门的右拉卧室,“我、呃……卢克, 你知道的,在我们兄弟中间,右拉负责继承我祖父的艺术天分,我负责继承祖母的经商天分……怎么说呢……我不是很……”
杰斯的神情逐渐暗淡了下去,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杰斯想到了什么。
是的,杰斯望着那扇失去了主人的门,那悲伤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现实的冰冷的墙壁,直直落在右拉无法逃走的囚魂上。
“他的画糟糕透了……是吗?”杰斯用痛苦的呻|吟声如此说道,他再度用力抹了把脸, “咳……我是说, 那些黑黑红红的颜料还有烂葡萄似的紫色……说真的,就像地狱一样……”
杰斯仿佛是哀求般地朝我讪笑了一声,说了个可怜的笑话, “巧合的是, 右拉是写实主义派画家。”
我的眼前……恍惚间出现了杰斯因为看到弟弟把那些可怖的亲笔画作放到卧室里挂满所以不解又烦躁,和不事生产性格乖张的弟弟大吵一架,对弟弟的梦想和追求冷嘲热讽的画面。
“右拉是有天赋的,虽然我是他哥,但是在画画这方面,这小子真是个天才……你看他画的传说中的地狱, 谁能说他不懂得引起人畏惧害怕的生理机制呢?是的,他就是按照他灵感中的原理来画这些画的, 所以那些线条那些颜色组合在一起就能让人恐惧……除了天才还有谁能做到这样的事儿?”
“你说的对, ”我不得不开口安慰杰斯, “右拉是个真正的天才。”
杰斯肯定感到了安慰,然而让人痛心的是,这些安慰都会是加剧他痛苦的成分。
我感到自己做错了事,不想再问下去,是的,我应该去问那些不相干的人,那些得知右拉死后依旧能唱歌喝酒泡女人的人,他们面对问题时的反应不会给我造成良心上的负担。
……」
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卢克把第二个询问对象定为了中学时代的同学露安娜。
值得一提的是,露安娜是右拉的初恋对象,两人曾热烈地恋爱过,直到露安娜意识到自己无法忍受右拉的性格。
卢克想要知道露安娜是怎么看待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继续绘画的右拉。
当然了,为了避免引起误会,待人交际很有一套的卢克耐着性子,拐弯抹角地和露安娜交换彼此的人生,从闲聊中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了露安娜眼中的右拉。
「“……’不要再来见我了,把别人的绝望当作是冷酷的瞎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右拉对我说的这句话。那时候我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似的,疼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你还来找我说右拉很痛苦是吧?他再痛苦也没有我痛苦,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关心别人。”」
卢克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那是和他们无关的战争的中途,有一个因伤退役的战士回来了,那是“金鱼眼”。
他的名字叫什么卢克记不得了,只记得大家都叫他“金鱼眼”,因为他眼睛和金鱼的眼睛很像,还因为大家都不喜欢他。
那时候露安娜和右拉正是热恋阶段,两个人成天腻在一块,他一个人待在自家的花园里,用反色画着风景,自娱自乐地玩得很是开心。
突然右拉从他们两经常会走的后门栅栏那里翻进来,脸涨得通红,平日里并不显眼的雀斑像是火星子一般,呼吸着炽热的愤怒与不安。
「……
“让我猜猜,你和缪斯小姐吵架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右拉没有因为我这么说而和我决裂,肯定是因为我在他心里确实是一个珍贵的友人的关系。
他只是奋力地握着拳头,因为肌肉过于用力而面目狰狞,说实在的,我差点以为他要揍我。
然而他只是奋力地握着拳头,粗重地喘息着,好大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十多年后的现在,右拉已经死了,我才从另一个当事人口中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是右拉最好的朋友,右拉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却有些可怜露安娜。
想想便知,一个不知世事的美丽少女亲热地挽着初恋情人的手走在太阳下,风景和人物所组成的世界都成了玄妙的背景。
她为这一刻感到幸福、心醉,哪怕是右拉身上传来的刺鼻的颜料味道都带着一种新奇而刺激的激情,把她弄得晕晕叨叨的。
这种浪漫的时刻路过一个和浪漫完全无关的老家伙,瞪着一双死金鱼似的眼珠子,路过时那双眼睛投来一瞥,把所有的热情和浪漫都粉碎——露安娜想必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才会和心爱的人抱怨一句,说“金鱼眼”这种去过战场的男人都有一张残忍冷酷的脸,和这个美丽祥和的城镇格格不入。
如果露安娜挽着的人不是右拉而是随便别的什么年轻男人,那么她的暗示就能被接收到,她会心满意足暗自窃喜地听到恋人的赞同,继而顺畅地开启打情骂俏的环节,给予心爱的恋人一张“英俊多情”的脸,是世间所有美好的汇聚。
然而右拉给予的回应却是用力抽回手,把前所未有的冷酷的声音扔在她身上,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说真的,如果露安娜和右拉语言不通的话,他们准能结婚。
……」
酒劲上来了之后,露安娜还和卢克提起了这些年来她和右拉短暂的几次来往。
「“那天他就这样走过去,你还记得那条河吗?对,就是那儿,他走在河边,双手张开像个孩子,晃晃悠悠地沿着河岸往前走,低着头……我早就放下过去了,年轻时候的蠢事儿……我再也没有那样的激情,也不再恨他,平淡得像一片深秋的枯叶。可是那天我看他就那样走着,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一头歪进河里——他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露安娜强调着点头,“一直都是这样。”
“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崩溃的绝境。没有女人会不喜欢这样复杂神秘而又脆弱的男人,但问题是,也没有女人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男人。”
露安娜放下酒瓶,往后一靠,手背挡住眼睛。
夏末的夜晚,虫鸟喧嚣又凄切,简直像在为秋冬的自己提前哭丧。
“那一天他那样走着,我一会儿看他的手臂一会儿看他的影子,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差点就要冲下去……我不恨他了,只是觉得……右拉活在世上太可怜……”
“……他死了也好。”
露安娜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感冒了一般声音沙哑地说。」
卢克和露安娜分别后独自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露安娜是否还对右拉抱有爱情,他最后也没有得出答案,只能告诉自己和夜色这件事毫无意义。
随即他想起右拉的一生,以及自己的一生。
“意义”一词像一把剑插在他胸口,叫他辗转反侧。
不疼,但硌得难受。
卢克于是想,所谓意义,是一种类似于暗杀者密会正式开始前于每个成员手中传递的信物。这信物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传递的过程。
总有人会在传递的过程中被匕首刺伤,流干所有的血。
带着这种不详的悲剧预感,卢克继续自己的走访之旅。
剧情随着卢克的脚步慢慢往前走,这一天的深夜,卢克遇到了“金鱼眼”。
他一开始根本不敢认,迟疑了好半天才勉强确认了黑暗中的男人就是“金鱼眼”。
现在再喊对方为“金鱼眼”似乎不是很恰当。
因为他已经不是金鱼眼了。
他的眼睛没了。
没有眼球填充的两个眼眶在黑暗中深深地凹陷进人体中,显得愈发黑暗,带着一种夏夜的恶意。
第134章
太宰治听说法国作家北极星将在横滨开签售会的时候是诧异的, 前些日子森鸥外特地托人带回来北极星的新作签名版,还朝他炫耀了半天,说什么没兴趣管无聊的黑手党, 扔下一大堆工作给下属干部就跑回了小诊所, 就为了认真看书——谁知道又被他这个不会看时间瞎寻死的人给毁了他与北极星先生的约会。
不过奇怪也没用,好奇的话直接去看看就是了。
这么想着, 太宰治难得起了个大早,去到了市中心最大的书店所在的街道。
清晨的天空带着一种虚弱的蓝, 太宰治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或许不应该把黑风衣穿出来, 但是很快,他又给自己找了理由, 天气有些冷, 穿件风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把自己忽悠过去后, 太宰治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他看到排在自己前面的人拿着三本书, 都是北极星早期的作品, 也因为是早期的作品,所以有日文的译本。也有像他一样什么都没带,就等着开店后去现买一本的人在。
太宰治注视着或默默不语或低声私语的读者们,很难把自己放到他们之中,可他确确实实就在他们之中。
身体和灵魂的矛盾在这个寒彻的清晨愈发明显,似乎被露水给泡胀了。
“我的名字很奇怪吗?”
明明已经是横滨夜晚的王者——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森鸥外却还是总会找些时间, 脱下黑风衣, 穿上白大褂, 吊儿郎当地缩在自己的无证黑诊所里, 像一个浪荡的失意人。
在太宰治的印象里, 他很少会在这件诊所中提及黑手党的事物,今天是少见的一次。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从擂钵街那里流传出来的流言确实有些惊悚。
名义上病死,实际上是被森鸥外穿着白大褂用手术刀杀死的港口黑手党前任首领再度出现,曾经统治了横滨夜晚的血色帝王从地狱里回来了……吗?
太宰治觉得这件事很荒诞,不过说实在的,他并不关心。所以,为了转移自己的无聊情绪,他向森鸥外提出了一个让他疑惑了很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