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推了推眼镜,很肯定地指着围墙对福泽谕吉说:“就是这里,就是她在笑。”
淡青色的砖石围墙里传出的隐约的女子笑声,很是开心的模样。
福泽谕吉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干脆就不开口,点了点头,转身朝正门那边走去,打算正式拜会旅居在此的作家北极星。
江户川乱步倒是莫名停步,摸着下巴看了会儿从墙内伸出来的花枝,然后才跟上福泽谕吉的脚步。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七夜萤开门的时候还奇怪了一下,不明白这两个一看就不是邻居也不是推销员的人为什么出现,然后就听到了对方的自我介绍。
(福泽谕吉???)
(江户川乱步???)
(宇智波君我又见到活的文豪了!!!)
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个江户川乱步甚至比另一个时空的江户川乱步笔下的侦探还要更侦探的七夜萤震惊过后便是狂喜,根本不介意他们福泽谕吉对他们擅自推理她的住址不说还直接登门拜访的解释和道歉,笑得热情无比,连忙邀请两人进门。
虽然衣食无忧也不缺钱,但成日里呆在家里也不是回事,所以宇智波鼬找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此时并不在家,七夜萤虽然不擅长杂事,但是要做的话还是会做的,比如泡茶拿点心切水果。
被格外热情好客的主人招待的福泽谕吉只是在心里对北极星的感官越来越佳,倒是江户川乱步不礼貌地径自观察着客厅和花园,如果不是福泽谕吉一直注意着,怕是他还打算跑上楼去检查一下七夜萤的卧室。
不过就算不检查也没关系,对于世界第一的名侦探大人而言,目前得到的情报已经足够他推理出事情真相了!
于是乎,就在七夜萤怀揣着激动不已的心情坐下,笑眯眯地打算开口询问两人来意——如果能旁敲侧击出他们是不是喜欢北极星的作品的话就太好了!——时,穿的就像个侦探的叫做江户川乱步的男人推了推黑框眼镜,一双翡翠般清透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她。
“北极星,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用的明明是疑问句,但是那笃定的口吻却直接越过了陈述句,直接跳到了命令句的嚣张上。
七夜萤被吓了一跳,等背部碰到了沙发背才反应过来,咽了咽口水,尴尬地重新坐直,有些慌地扭起了手指头,“什、什么?”
同样被江户川乱步的话吓了一跳的福泽谕吉看到七夜萤的反应,深感荒诞的同时又有一种仿佛还未彻底降临的,三观即将被敲碎的感觉。
简而言之——福泽谕吉:瞳孔地震.jpg
“你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只有海没有大陆吗?时代相近吗?另外一个我在那里是什么身份?难道会是作家吗?比你还有名的那种?你是不是因为发现了……”
猝不及防被扒了衣服的七夜萤面对迎面而来的一大堆问题,选择了遵从本心。
简而言之,她懵了。
倒不是说她经不起事,只是此时此刻的状况,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词去形容,说是困境不恰当,说是难题也算不上,只有“荒诞”二字堪堪可替,然而“荒诞”本来就只是一个总结词,荒诞之后通常没有别的东西。
所以七夜萤也想不出别的东西。
讲道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曝光的。
难道说这个江户川乱步是个替身使者,他的替身能力是“读心”或者“阅读一个人过去”之类的开挂招数???
七夜萤一边懵给江户川乱步看,一边也没耽搁地在脑子里疯狂开小剧场,最后诸多思绪达成一致意见,她暗自松了口气,将要开口,对面的江户川乱步又抢在她前面说话了。
“你想叫你丈夫回来吗?他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只有你们两个异世界的人吗?还是说还有更多的?你怎么不说话?我难道不是你很尊敬的某个人物的平行线人物吗?呐,北极星,你能带人去别的世界吗?对了,你的能力应该是替身能力吧?还有《右拉殉情考证》里的莎拉原型是不是……”
七夜萤已经看出来对方是通过提问然后根据自己的微表情之类的蛛丝马迹来进行推理了……但是有毛用啊她控制不住自己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委屈巴巴的七夜萤破罐破摔地双手抱胸,睁着一双死鱼眼,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反抗。
第136章
“有一次, 是在我定居横滨不久后。”穿着浅灰色套裙的银发女人坐姿端正,创造出了以其笔名命名的第一届文学赏大奖得奖作品的那双手交叠在膝头,往上看是一双通透睿智又宁静的绿宝石般的眼眸。
北极星回法国领了个奖回来后又受邀参加横滨本地的一个人气访谈节目, 在节目中,相貌儒雅的主持人问她的日常生活,她提起自己不擅长和人相处, 然后说起了一件小事。
盘着优雅的发髻,通身的气度看上去就是一个充满距离感的知识分子的女人用标准的本土语不紧不慢地说:“那一天我印象很深刻, 前段时间刚下了场雨,横滨港的海是铁灰色, 靠近海平线的区域让人想起这片土地上曾经留下的俳句。之后雨过天晴, 从我家花园秋千架上抬头看——大概是因为刚移栽的关系, 所以樱花开得有些瘦不伶仃的意味。从花枝的缝隙间看出去, 看到的是一抹晶莹剔透的蓝,就好像前几天的海的蓝色都被提纯到了那一条小小的缝隙里似的, 就是那种感觉。”
北极星弯了弯眼睛,微笑道:“突然我家的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中年人一个青年人,他们问我是不是北极星, 还解释了一番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 我是谁的。”
主持人夸张地张了张嘴,追问:“所以是读者粉丝找到了先生的住所, 然后直接上门了吗?”
北极星颔首,浅笑道:“正是如此, 真是了不起。”
主持人:“哇——那、那您当时让他们进门了吗?”
北极星:“嗯, 让他们进门了, 倒了茶,拿了点心,然后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笑得像我小时候住的乡下邻居家的姐姐。”
主持人:“哈哈哈有点困扰呢,虽然被人关心到这种程度也是一种赞美,但是果然,如果是不擅长人际交流的人的话会觉得很困扰吧?那么北极星先生您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呢?”
北极星:“其实很平常。因为虽然不擅长,但是如果想做的话还是能做的。当然也有实在做不到和人产生正常的良好关系的人,但说实话我并不是那种人,我只是主动地选择了……不,从本心上说,抵触人际交往而已……有时候我也会交很多朋友,这不能算是人格的一部分,而只是一种性格导致的行为模式。”
镜头中,这位旅日作家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对主持人说:“做法都是大家的做法,很平常,没什么好说的,我并没有将平淡无奇的写作素材转化为高贵卓越的精神而不改其本质的才情,纵观我的作品也能看出这一点,我总需要一些足够惊艳的东西来充当装饰品。”
“那时候我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听他们说话,脑子里想的是我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北极星。”
主持人:“啊……是哦,确实可以否认的,因为那两个人也没有证据嘛。”
北极星点头,“没错,我一直在后悔,我应该在将他们请进门去倒茶的时候斟酌好措辞的。比如,既然对方已经找上了门,那么或许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也就是说我需要做的就是否认自己是户主。”
主持人:“哎?”
北极星:“幸运的是一楼并没有我的照片,我家是二层和式住房,卧室在二楼,那么我就有余地来处理这件事。我可以在刚开始交流的过程中故意露出一些’破绽‘,引起这两位来客的怀疑,比如说错自己书里的剧情,记错主人公的名字之类的,等到对方的怀疑加深后,我就能顺理成章地’坦白‘说自己其实并不是北极星,真正的北极星刚刚已经被我杀死在楼上了,我和他们一样,对于这个住宅而言都是陌生人。”
主持人:“……哎?”
北极星说着说着来劲了,膝上的手揉搓着自己的指关节,声音中“访谈”的意味淡了许多,反而有种“闲聊”的气氛。
“当然了,我并不想给警察造成麻烦,所以接下来我不能让他们反应过来然后报警,而要想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所以我会问他们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死北极星,拖延时间。大部分人应该在面对一个疑似杀人犯的时候都不会想要刺激对方,而在他们与我虚与委蛇拖延时间的时候,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我想的也只是拖延时间直到宇智波君回来。”
主持人:“……哦……那……那、那个,就是,可是、您费这么大功夫撒谎就为了拖延时间……这和您实际做的有什么区别吗?”
北极星笑了起来,“当然不一样啊,是最关键的最重要的地方不一样——如果事情真如我脑海中的剧本那般上演,那么对这次会面交谈感到难受的就是他们而不是我了,这就是最值得的事,为此我愿意杀死北极星。”
主持人:“……呃,原来如此呀。”
北极星双眼含着意犹未尽的笑,沉默了片刻,随即才欢然道:“说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有过相似心境的人肯定不少。那天晚上我想要写一本推理小说,书中的核心诡计就是白日的经历,以来访者为主视角的故事。叙述的诡计就在线索的不断摊开中,最后真相大白,死者并不存在,受访者只是在说谎……自然,受访者说谎的理由不能像我的理由那么深及人情,而是更具有戏剧性和冲击力的一个真相。双重真相,最后的迷底——还挺有意思的吧?”
话题终于回到了正路上,主持人暗暗松了口气,连忙从不同角度夸赞起对面的作家,然后才迟疑地问:“……可是,既然是推理小说的话还是需要保密的吧?就这么在节目上说出来没关系吗?”
如果北极星先生反应过来,要求他们把这段剪掉的话……他们肯定是不想剪的啊!
这都是收视率啊!
谁知北极星却道:“没关系,因为大纲还没写完我就不打算写了,如果以后我书里会出现相关内容,那么也只可能是以《未完成的推理小说》这样以书本或以传闻的形式,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素材出现。”
“啊?为什么?我是说,不是很有趣吗?只是听听就很有趣啊,大家都会喜欢的……是因为是新题材的关系所以有些犹豫吗?先生您以前没创作过推理小说吧?”
“确实没有,不过倒不是这个理由,”北极星看了眼镜头,笑了笑,“是我写了个开头,嗯……大概五六页左右吧,然后宇智波君看了,问我是不是真地想写一本推理小说。”
“嗯?”
北极星:“然后我发现我并不想写,那只是一种焦虑。属于情绪垃圾的一种其实不能细想,细想就没意思了的焦虑。而我因为除了写文章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就把那种和悬疑推理一丝关系都没有的情绪写成了故事,这是一种不真诚,其结果就是宇智波君立刻就看出来了。”
主持人听得半懂不懂,只能发出了一声似真似假的语气词。
北极星想了想,近一步道:“很多人,特别是文学爱好者,包括曾经的我,都没有分清楚创作的热情和写作的欲|望之间的区别。有时候’我想写‘和’我该写‘之间的差距大到足以横渡两个世界,而有时候’我得写‘和’我要写‘之间的差距更是连时间之神都为之迷途。这几个词甚至都无法用日语或者法语说清楚,我不知道拉丁语行不行,可是我不会拉丁语——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请不必在意。”
北极星微微垂下眼帘,她秀净的脸庞上笑容渐消,这个人好像正在思考,那微抿的唇线中透露的是某种与人们认知中的世间无关的东西。
“海的那边曾经有过一位历史学家,或许你们知道他,司马迁,他曾在写给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里这么阐述——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悲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就踏入文坛时的年龄和迄今为止取得的荣誉角度去看,堪称天才,至少也绝对是受到菅原道真宠爱的年轻女人带着一种组成了她的灵魂的渴望——换言之,不满意——去形容自己的苛刻。
她使用的词句太过谦卑,让听众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一种虚假,但这是他们自以为的虚假。
有时候人们总会把他人的真诚当作虚假,而又把虚假当作真诚,所以大家总是误解彼此,暗地憎恨,默默和好,拉拉扯扯地来往着相处着,终于当我迎你进门,看到你眼中的我,下定决心要杀死自己。
宁肯杀死自己也不愿意让我以你眼中的模样存在于世间。
你眼中的我未必不好,只是那不是我,而且让我感到了冒犯。
人类是很有意思的生物,是最有意思的生物,七夜萤直到和宇智波鼬离群索居之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及其之后的一系列新鲜的东西。
第137章
七夜萤的真诚就是承认自己是个平庸之人, 在文学之路上的大部分天赋都是靠她自己的热爱强撑。
但是世人无法理解这一点。
在这个文学式微的世界中,与感性和理性的文学毫无干系的世界大战刚刚结束,又逢世纪之末……
在某个平行世界里, 一位名叫涩泽龙彦的作家曾在他的《莎乐美时代》一文中解释了他的好友,著名文豪三岛由纪夫在《奥斯卡·王尔德论》中关于“我不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莎乐美》)所呈现的一个时代的氛围吗?”里的“一个时代的氛围”的意思——
「此处所谓“一个时代的氛围”,当然指的是世纪末的氛围, 用三岛由纪夫式的说法,是一种世界临毁灭之前, 由挥之不去的倦怠和忧郁重度支配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