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翻着自己的药品柜,并未回头,说不奇怪。
太宰治也觉得不奇怪,但是之前他去北极星的签售会,说出自己的名字请对方签名时,对方露出极其怪异的神情。
“随便写您想要写的吧。”他当时这么说。
拿回那本刚拆封不久的《右拉殉情考证》后,太宰治发现北极星在扉页上写下了这么一行字——
「不当太宰治就什么都别当。」
看上去像是鸡汤文学中经常会出现的诸如“要当第一个自己,别做第二个别人”之类的勉励之词,从情景角度来看也没什么问题,但太宰治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却见那个看上去分外年轻的作家已经被隐藏在了人群之后,再也看不到了。
这仿佛是一种命运般的暗示,太宰治罕见心慌,脚步加快地离开了。
他没把当时的故事告诉因为有事所以没去签售会的森鸥外,只给对方也带了本《右拉殉情考证》的译本——没有北极星先生亲笔签名的那种。
但不提,不代表就能无所谓地放到一边。
此时此刻,在关乎死而复生和亡魂复仇这些古老的命题之中,太宰治才终于捡起了之前的心境,向森鸥外咨询,把这个充满了肮脏与罪恶的地方变成故作清高的文学沙龙。
太宰治复述了北极星的题字,然后解释说:“我觉得’太宰治‘这个名字说不定对北极星先生有着什么记忆。”
森鸥外已经转过了身,他托着腮,视线上移,有裂痕的天花板,“你知道凯撒·波吉亚吗?”
太宰治不解地重复,“凯撒·波吉亚?”
“凯撒·波吉亚。即使是在已经足够臭名昭著的波吉亚家族中,凯撒·波吉亚也是极为特殊的一个,他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不过话说回来,这大概是他最不重要的一个身份了。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就是以他为原型创作的——这么说你应该就能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而凯撒·波吉亚最有名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不当凯撒就什么都别当‘。”
森鸥外话都说到这份上,太宰治也差不多明白了。
“凯撒”既是凯撒·波吉亚,又是盖乌斯·尤里乌斯·凯撒。
那么问题来了,“太宰治”既是他,又是另外的谁呢?
若北极星题字时确实想到的是那两个同名的历史人物,那么当时,她又想到了谁,故而写下了这么一句话呢?
太宰治的沉默中,森鸥外却笑了出来,“《右拉殉情考证》的日文翻译是北极星先生亲自翻译的呢,堪称最公正权威的译本了,然而有趣的是,有很多人在看完了法文原本和日文译本后声称北极星根本不懂翻译,她翻译了自己的作品,结果却是创作了一本全新的作品。”
太宰治的法语水平还不到能够品鉴翻译的地步,不过两本不同语言之间的书的差异……他多少也是看得出来的。
倒不如说如果看不出来的话才不对劲。
可是,这又如何不能理解为是作者的故意为之呢?
森鸥外显然站在北极星一方,“我们国家有’情死‘的习俗,幕府时期,关于殉情而死,幕府颁布禁令时称之为’相对死‘,不过更通俗的说法是’心中‘——原本只是恋人之间的誓言而已,然而渐渐地这个词的含义却引申为了’用生命去立誓‘。与其说法语是原本,我倒觉得,这本书是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比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更关注死亡的方式。是的……人总有一死,关键不是怎么活,而是怎么死……太宰君,很对你胃口吧?”
年方十五的少年,人生座右铭是“清爽明朗且充满朝气地自杀”的少年,缠满了洁白的绷带以至于使人怀疑其是否遍体鳞伤的少年,名为太宰治的少年没有对前任军医现任港口黑手党首领的话作出回应。他只是想着《右拉殉情考证》中“金鱼眼”这个人物的种种描述,那些句子和段落,描绘彼人过往生平和性格品德的话语……太宰治忽而意识到森鸥外就是某一角度的金鱼眼,既是这两者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上过战场并在战争结束前离开了战争,但是再也没有别的事物能比这两个人更加相似,他们都长了一颗因为经历过某些事物而成为了典型的心脏。
至于“某些事物”是哪些事物,“典型”是什么的典型,太宰治还想不明白。
十分聪慧的少年也有自愧弗如的时候,太宰治有一种直觉,如果自己过度地挖掘森鸥外的全貌,那么那些隐藏在黑雾之中,从未示人的东西将要不犹豫地斩断他的手脚。
那么就不想了。
太宰治想。
自己又不是需要印刻他人灵魂的作家,对森鸥外也没有基于怜悯和善意的探究欲,何必做出力不讨好,反而百分百会害及自身的事呢?
在所有的死亡方式里,没有被森鸥外这个人杀死更加叫太宰治感到可耻的方式了。
只有两个人的文学沙龙断断续续地开着,破旧的诊所外是流浪狗一般的人来来往往,天空呈现出一种缺水的蓝,遥远的海平线上方有欲语还休的绚丽红色层层叠叠,将要铺垫出一个指向幽微的黄昏。
七夜萤吃力地把挖出来的绣球花搬到墙角,喘着气问把樱花树放进坑里的宇智波鼬,“我们为什么不花点钱雇人来干这些苦力工作呢?”
宇智波鼬仰着头斟酌着要不要再转十五度,“因为我们的七夜桑说想要自己弄,然后在忘记了这件事的前提下说特别想要一间被樱花包围的屋子。”
七夜萤不承认,“世人都知道,当一个人非常在乎自我的人格,那么在他说’我们‘的时候,说的要么是自己,要么就是’我们‘中的另一方。”
宇智波鼬选好了方向,松开手,回头,微笑脸,语气温柔,“你在说我吗?”
凉风吹拂在汗湿的皮肤上,七夜萤抖了抖鸡皮疙瘩,瘪着嘴扭开脸不说话了。
“放着不管一晚上的话会死的,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抓紧吧。”宇智波鼬老神在在地说。
七夜萤用力地瘪着嘴,绷着脸继续苦力工作去了。
第135章
夏目漱石的两位弟子同意了老师提出的“三刻构想”后, 横滨的白日归于官方,夜晚归于港口黑手党,至于白天和黑夜的交界——黄昏, 则由武装侦探社负责。
不过武装侦探社不像港口黑手党那样有地标大厦当排面,即使是草创初期也显得太“简朴”了,更别说员工还只有寥寥几人, 对比另一个同门的组织, 格外心酸。
不过福泽谕吉并不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起这些,他要更加关心员工的生活。
特别是问题员工的生活。
江户川·问题员工·乱步:“社长!我才没有不务正业, 我只是对写了这些文字背后的人感兴趣而已, 而且铁路口的那个案件看一眼就知道了,为什么硬要我说出来啊——赶紧去抓那个售票员啊。”
年近二十的男子穿着颇有几分非日常的意味,硬直的黑色短发下是一张俊秀的文人脸, 只是脸颊有些圆润,因而做不悦色时总带出一种不经世事的天真,仿若孩童。
只是横滨的犯罪者大概是不敢把这个心性单纯面容无害的男人真地当成小孩子的。
江户川乱步, 自称拥有【超推理】这一异能力, 无论什么谜题都能一眼看破——他确实能一眼看破各种疑难杂案, 不过和异能力无关。江户川乱步是一个没有异能力的普通人,但是他的头脑比异能力还要让他人胆寒。
说不定拥有最聪明的大脑的男人, 却连怎么坐电车也不知道, 因为父母意外身亡, 又不懂人情世故所以被学校退学, 流落街头的少年在失去了父母的荫蔽后径直撞上现世的冰冷的墙壁, 被人类社会所展现出的所谓无逻辑之逻辑的荒谬给折磨……这也就罢了, 二十世纪末的人谁没有点儿精神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是问题是, 仅仅是心灵受到折磨便罢,少年很快便锻炼出了强大的自信和人格,不会陷入自我怀疑和个人与世界的矛盾中无法自拔进而彻底堕落。正如他的座右铭所言——若合我意,一切皆好。然而,身体和灵魂是无法被分开的。
无法理解无法学会那些社会动物所必须的规则和知识的少年很快便面临了因为找不到工作,身无长物,快要饿死的悲惨处境。
就是在这么绝望的时候,一个身着朴素和服的佩刀男人出现在了他面前——也就是现在站在江户川乱步面前,把手塞在袖子里的银发中年人了。
武装侦探社社长福泽谕吉早已习惯江户川乱步的性格,闻言也不生气,先联系求助的武警把江户川乱步推理出的答案告诉他们,解决了这桩案件,然后才在没有工作的情况下和江户川乱步聊起了对方正在关注的人。
准确来说,作家。
“北极星先生的作品风格多变、题材各异,但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品,我的老师也很喜欢这位同行的一些文章……乱步,你刚才说对北极星先生感兴趣,是文学方面还是?”
在办公桌后翘着腿,一边脸颊鼓起,貌似含着一颗糖或果子的江户川乱步“啪”一声合上手中的书,从棕色短披风里拿出他伪装异能力者的道具黑框眼镜,然后戴上。
“具体是什么,要亲眼看到对方,然后用异能力才能知道结果了。”江户川乱步语气深沉地说。
福泽谕吉想了想,“对方现在在哪儿?”
“就在横滨啊。”江户川乱步随口道。
福泽谕吉一噎,虽然他知道江户川乱步既然说出了要去见一见北极星这种话,那么他大概率不仅知道对方在哪儿,而且地点肯定还不算远……但是就在横滨……居然就在横滨吗?
既然就在横滨,手头上的工作也结束了,那么就去找找看北极星的住址吧~
于是乎,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某种意义上的“私生饭”堵到家门口的七夜萤还在毫无危机感地阅读来人的老师的作品。
之前环游世界的时候七夜萤没有来过日本……应该说她回到这个世界后就没有来过日本。
这个世界应该算是开启她穿越旅途的第一站,当她还只是天|朝一个平平无奇的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文艺青年时,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莫名其妙换了个世界不说还重新经历了一遍婴幼儿时期……真是不堪回首。
那时候,虽然一开始确实有许多难言的复杂心情,但最后也只能用“既来之,则安之”来做总结。
可惜她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装了个不相称的灵魂的关系,从小就病弱,跑两步就脸红喘气,后来更是连房间都出不去。
最后到底也没熬多久,早早病死了,悲剧地成为了第三次忍界大战后被木叶村捡回去当储备资源的战争孤儿。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若非此次回来,那病了一辈子的经历,或许也将被七夜萤彻底忘却。
回来……
七夜萤曾悄悄去看过曾经的家人,发现“露西艾勒”已经死了几年了,活泼闹腾的弟弟也有了哥哥的样子,很是疼爱他们家的幺女雪莉。
七夜萤知道他们过得不错便安心了,后来又试着去找了找布加拉提,只是意大利她没去过,实在不熟悉,也不记得布加拉提故乡在哪儿,所以最后无疾而终,转而开启了四处游玩,不在某地定居的旅行生活。
之所以会这样,倒不是全如北极星所说的想看看所有的战争——她和宇智波鼬都看得够多的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上辈子就是这样居无定所的生活,过习惯了,猛一安定下来,反而还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天知道她本来是个死宅啊!
生活果然能把人变得面目全非(划掉)。
总而言之,因为之前七夜萤没来过日本,再加上发现这个世界自己来过后就知道这个世界的文坛是什么样子了——前一次她病弱不能出门,连熟悉的书都没有一本,只能日日像斯蒂芬·茨威格《象棋的故事》以及阿城《棋王》里的人那样……不然那么多文章典故句子段落,要不是她曾一遍又一遍地默背记忆过,又怎么能记得那么久?——所以,直到现在,七夜萤才发现,这个世界还是有文学der!
咳咳……这么说或许可能造成误会,不过说实话,当七夜萤偶然看到“作者夏目漱石”这行字时,她真地差点就哭出来了。
所谓“他乡遇故知”也难以描绘她彼时心境之万一。
也坚定了她在旅行结束后定居在此的决心。
说句题外话,如果事情的发生顺序不是七夜萤结束了签售会后才发现夏目漱石的小说的话,她是绝对不会对那个签售会上出现的叫做太宰治的少年说什么“不当太宰治就什么都别当”的!
要知道!虽然时间似乎对不上,但是既然有夏目漱石的存在,那么、那么那个“太宰治”很可能就是“太宰治”啊!
说不定人家已经有了走上文学之路的初期想法,虽然还是个中学生就已经给自己想好了“太宰治”这个笔名呢?(太宰治本名津岛修治)
这样的话,在不久的未来,当“太宰治”这个名字在日本文坛上初露峥嵘大放光彩时,说不定对方还会拿出自己签名题字的书,说起往事,成为一桩文坛逸事呢!
想想就很刺激的样子!!!
(曾经只能仰望的山峰上的前辈现在变成我的后辈了!!!)
咳咳……
就是在七夜萤一边看书一边天马行空地做白日梦,幻想文坛初丁太宰治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要怎么端着前辈的架子的同时又和对方打好关系上演一出跨国的文学友情时,福泽谕吉和江户川乱步出现在了她家的围墙外。
是时,七夜萤穿着一身棉布格子裙,坐在宇智波鼬扎的秋千上,去岁移植的樱花树今年顺利地开花了,只是花朵有些稀疏,清风吹过时粉粉白白的花瓣稀稀落落,有种别样的寂寥。
附近的住户都没有把围墙修得像七夜萤他们这么高的,然而再高也高不过枝头,间或有三两枝花枝斜斜地攀出墙外,好似娇弱扶风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