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了一圈,发现无仙派似乎只有越千城最靠谱,其他人看着都像刚喝完酒,混混沌沌的,不清醒。
且越千城喜欢他姐姐,对她的事儿应该会更上心。
是以他找到越千城,摆出男子汉的架势,故作成熟的对他道:“你别看我姐姐整天积极上进,活像画本子里走出来的女侠,其实她心里有可多难过的事情。当年她在瞿凤郡下的燕归城受过创伤,多日不能入睡,爹和娘找了好些个郎中,才帮她驱走心魔。”
他郑重拜托越千城,“请你拿出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担当来,帮我照顾好姐姐,别让她再靠近除夜街,免得勾起她心里那段伤心回忆。”
越千城哑然失笑——说晚了,他已经带花涴从除夜街走了一个来回。
怕花溪忧心,他没提这件事,挺直脊背,端出花溪所说的“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担当”,越千城点头答应道:“好的,我记下了。”想了想,他回房取出霍嘉送给花涴的弹弓,交给花溪,“这个给你。”
他看出花涴不想要它,而花溪却想要。
果然,花溪的眼珠子霎时开始发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它!”
越千城挑唇微笑,气度恬淡温和,颇有几分长者风范,“吃饭的时候你看了它两眼,花涴收进房间时你又看了它一眼,我猜你也许喜欢它,所以拿来送你。”
花溪犹犹豫豫,想接下,又不敢接下,越千城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霍嘉会重新做一个给花涴,这个你就带回京城吧。”
花溪这才放下心中的拘束,双手接过弹弓,立刻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
越千城在花溪看不到的地方暗暗挑眉——啧,别看他这个未来小舅子表面龇牙咧嘴难以亲近,其实内里幼稚得很,比顾一念还好哄,拿下他,简直是轻而易举。
日头偏向西方,天地一点一点变暗,再有一个时辰,太阳会彻底沉入西山,届时天与地将会彻底被黑暗吞噬。
马车将要驶离无仙派之前,花涴靠在车窗边,温声对她娘道:“娘,代我向父亲问好,记得劝他早些退下来享福,别一门心思奉献朝廷。”想了想,又加重语气道:“还有,回去别找老门主兴师问罪,他根本不知道我受伤的事儿,也是我自己要求到瞿凤郡当值的,同他没关系。”
花夫人嗔怪她,“别人都巴不得在京城一辈子,就你往偏僻之地跑,到底图什么,啊?”
花涴偷偷看了眼站在夕阳下的越千城,没回答这个问题。
花夫人没察觉到自家女儿的异常,叹口气,又语重心长道:“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心里想着什么我都知道。崇月阁是你心里的坎儿,不把这个坎迈过去,你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轻抚头上的玉饰,她拿出三分严肃、三分庄重,正色道:“我再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甭管查不查得出崇月阁的底数,你都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别逼我动用手段。”
伸出手,花夫人隔着窗子抚摸花涴的头发,“娘也希望你能把崇月阁连根拔起,还天下太平无忧,可娘不想你置自身于危险之中。”
花涴知道,这已是她娘作出的最大退让,要是搁在以前,她早把她绑回京城去了。
没再讨价还价,花涴乖乖点头道:“女儿知道了。”
花夫人又叮嘱花涴几句,让她按时吃东西,别累着饿着。
趁天色还未完全变暗,花夫人和花溪坐着马车离开,他们要先到瞿凤郡上的客栈住一夜,明天再赶回京城。
目送母亲和弟弟远去,花涴收敛好涌上心头的离愁,转身回无仙派。
夕阳无限好,那位衣衫飘逸的少年站在无仙派的朱色大门前等她,余晖照得他的睫毛金灿灿的,风掀起鬓角的头发,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花涴一时看呆了。
她原本不解喜欢为何物,也弄不懂世上为何有那么多的痴人,会为了“情爱”这种东西变得疯疯癫癫。
直至发觉到自己喜欢上了越千城,她在一夕之间,明白了所有过去不明白的事情。
喜欢,真是种折磨人的感情啊,它比害怕和忧伤更令人无所适从。
越千城迎至她身旁,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道:“你娘……和你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花涴抬手轻触鼻尖,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我和母亲说了竹屋画像的事情,”她道:“母亲并未直接回答她可曾有什么风流债,估摸是不好意思,可我瞧着她的表情不对劲,像是在担忧什么。”
花夫人有一双巧手,她为花涴盘的发髻很好看,高高的发髻愈发显得花涴的脸又小又白。越千城想伸手捏一捏花涴的脸蛋儿,但……他怕花涴会把他的手捏骨折。
面露思索之色,他轻轻摩挲着下巴颏,“画画的是崇月阁的人,崇月阁没有好名声,不管他所画之人是你还是花夫人,都令人担忧。”
花涴表示认同。
想起母亲临走之前说的话,花涴抬起眼睛,迎着傍晚的余晖看向越千城,意味深长道:“母亲给了我一月期限,还有一个月,我便要回京城了。”
越千城的睫毛抖了两下,似有所想。
☆、第七十章
花涴想说些什么, “千城……”只喊出这个名字,便不知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了。
越千城走近她,“嗯?”
颀长的身形挡在她前面, 似一堵有温度的墙,花涴顿觉心慌意乱,她又开始抬手摸鼻子, “没、没什么, ”她磕巴道:“我想帮一念洗碗,那……先进去了。”
她匆忙抬起脚, 与越千城擦肩而过,正要走进门里, 越千城突然唤住她, “花涴。”
花涴停下脚步,缓缓回头,“嗯?”
春风柔暖, 少年眯着眼睛, 朝她笑得人畜无害, “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哗啦~”花涴听到了心脏融化的声音。
她便好比是一条在阳光下静静流淌的河流, 越千城是一阵风, 他从湖面掠过, 重重搅动着原本平静的水面, 使她由波澜不惊变得波涛起伏。
神思恍惚地回到越千城的房间, 花涴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 一头钻进被子里。
她晕晕乎乎地想,越千城为何要对她说这种话,他不觉得这种话很暧昧吗?
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 花涴大胆猜测——越千城可能也喜欢她!
她刚情窦初开,又不是久经情场的老手,是以她仅能察觉出自己喜欢上谁,却无法敏锐地察觉出谁喜欢她。
花涴觉得,她需要一个情感顾问。
可惜花涴从山上下来没多久,交到的朋友一只手便能数过来,他们还全都在无仙派。
她把无仙派中除越千城以外的人挨个点了一遍,认为只有小白最适合做她的情感顾问,毕竟他是无仙派里唯一一个有情感经历的人,顾一念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单身,霍嘉也一样……
天色彻底归于黑暗,花涴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轻手轻脚跑到小白的门前,确认过越千城不在房间里,才敲门进去。
两只手在背后搓啊搓啊,花涴犹犹豫豫问他,“那个,小、小白,如果一个人对你说‘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这是不是表示,他有一点点喜欢你啊?”
彼时小白正在房间里整理东西,他与生活作息全一团乱的霍嘉相反,有轻微洁癖。不过他的洁癖仅限于自己房间,其他地方再乱,他也不想收拾。“不见得,”他没深思花涴的问题,一边整理手边的东西,一边随口道:“也有可能是你欠他人情或是金钱,他为人小气吧啦,对着外人却时常装大方,怕你不还人情或是金钱,所以他才说出这种话,算是变相提醒你,别忘了他对你的好。”
当头一盆冷水,浇得花涴透心凉。
得嘞,她冷着脸转身——老老实实回去睡觉吧,多想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越千城喜欢她也罢,不喜欢也罢,这都无法更改她已经喜欢上他的事实。
只是——回到房间,花涴托着腮坐在窗户前,微微仰起脸,对着天上的皎月叹气——她希望越千城也喜欢她。
我放弃唾手可得的温柔,转身投入坚冰般冰冷的怀抱。我以为能捂化它,不曾想,最后却只能怀揣着冰冷走向死路。
孟繁汀。
十七岁以前,她用这个名字。
如汀。
十八岁之后,她以此名行走天下。
如汀曾是燕归城里最快乐的姑娘,爹娘唯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他们掏尽心血培养她,请人教她琴棋书画,还教她可以提升气质的轻功,他们甚至商议着,托关系送她入宫,让她做个享福的娘娘。
她没进皇宫,却进了世人最不齿的青楼。
她没成为娘娘,却成为了风尘女子。
那年时局不好,生意场上变数颇多,父亲囤货出错,半生的积蓄几乎赔光。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不知何因而起的火烧毁了他们的家宅,也将父亲剩下的全部积蓄一并烧光。
曾经在燕归城里呼风唤雨的孟家,一夜之间从云头跌进尘土中,任谁都可以上前踩一脚。
不知谁先传的谣言,说孟家今年时运不济,谁与他们家有交集,必将深受其害,来日会和孟家有同样下场。
父亲去找昔日合作的朋友帮忙,请他们看在昔日交情的份儿上,帮助他们度过眼下的难关。
最开始还有人愿意出手帮助他们,可不知是何原因,帮助他们的那些人家里也开始跟着失火,几乎无一幸免。
生意场上哪来真朋友,都是金钱往来罢了,随着谣言越传越凶,末了再无人肯施舍他们银钱,亦无人再敢收留他们。
朋友倒也罢了,说一千道一万,没有血缘关系,旁人凭什么帮你。可就连许多姓孟的同家也听信传言,忙着与他们家撇清关系,生怕沾染上他家的霉运。
父亲还有钱那会儿可没少帮助他们,出钱出力,他们也时常上门沾好处。谁想到,轮到他们家需要帮助了,这些人却逃得比兔子还快。
多年付出,最后却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人性本恶这句话当真无错。
许是打击太大,一场春雨过后,父亲母亲双双病倒。
全家都住在破庙里,又没有买药的钱,生存的担子全都压到了如汀身上。
她没有退缩,也不能退缩,咽下所有苦,她瞒着父亲母亲,去求那些与她有着亲戚关系的人。
她跑了许多人家,遭受的白眼不尽其数,那些曾对她谄媚微笑的人好像都被狗掏了良心,不愿施以任何援手。有的人见敲门的是她,干脆连门都不开,装作家中无人;有的人笑话她;有的人试图揩她的油。
那几日,她看遍了世间的丑陋,一颗心被伤得千疮百孔。
她仅是想求些抓药的钱罢了,并不多,比起父亲曾借给他们的钱,根本算不了什么。
如汀一一忍下,没对父亲和母亲吐露任何一个字,她总是说很好,说有人准备还之前欠下的旧账了,她宽慰尚在病中的父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无人瞧见的地方,如汀抱着失去的尊严,哭得喘不过气,眼泪如天上的滂沱大雨,浇灭了对未来的向往。
陪伴她在这困境中苦苦求生的,是重山和他所写的书,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光明,也是她仅剩的慰藉。
在碰了一天钉子之后,她时常会抱着重山的书入睡,她没见过重山,但是,她能从他的书中读出无比巨大的坚毅,它给予了她求生的欲望。
那会儿重山还未成名,她想,能写出这般好文章的男子,一定不俗,没准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迟早有一日会成名的。
只可惜,重山的书能给予她精神上的慰藉,却无法解燃眉之急。
借不到钱,如汀典当了全身上下所有的东西,只剩下一身衣裳,在倒春寒中瑟瑟发抖。
饶是如此,她也没能救回父亲母亲的命,典当东西换来的钱根本不够买药的。
她眼睁睁看着父亲母亲病重而亡,雨水透过破庙的屋顶,滴落在她用来当床垫的稻草旁边,她扑在他们的尸体上,苦苦呼喊他们的名字,喊到嗓子都哑了,却再无应答。
从此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真正孤苦无依。
如汀哭着从破庙里跑出去,想要再去求那些人,求他们施舍一些钱,让她买口薄棺材安葬父亲母亲的尸身,别让他们最后暴尸荒野。
那天的雨很大,雨点儿打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好几天没吃饭了,身子虚弱,跌跌撞撞跑到破庙门口,脚底下一软,不小心撞到个撑伞的路人。
路人被撞得踉跄几步才站稳,她却跌倒在污水遍布的地面上,怀中那本重山写的书也被撞得掉落出来,掉进浑浊泥水中,转眼间便湿透了。
如汀那会儿已没有尊严可言,涉过浑浊的泥水,她爬到书旁边,一把捞起它,抱在怀里接着哭。
被她撞到了路人却并未生气,他掏出一张手帕递给她,让她擦擦脸上的泥泞。看着她怀里抱着的书,撑伞的路人突然道:“你喜欢我的书啊,可惜被雨水打湿了,肯定不能看了。”嗓音温柔和缓,不疾不徐。
她抬头,隔着漫天雨幕,看到一张白皙的书生脸,就如她想象中一般,温润,干净。
她怔怔接下手帕。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重山,见到给予她信仰和光明的人。
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角整齐的书,重山递给她,“喏,这本书给你,上面有我的签名,你别抱着那本脏兮兮的书不放了。还有,”他将手中的伞一并递给她,“伞也给你,快撑着挡雨。别再哭了,眼睛哭红了可不好看。”
她迟疑良久,才从他手中接过书和伞。
许是常年书写的原因,重山的手型并不好看,中指指腹内侧遍布茧子。他用这样一双并不完美的手拉她起身,没等她说一句谢谢,便冒着雨跑向远处。
那会儿重山还没出名,没有人愿意买他写的文章。他住在燕归城最偏僻的地方,房租低廉,三餐不定,四季为单,日子过得同那些穷书生一样,生活中仅有“理想”二字。
如汀本打算和父亲母亲一起去死的。
重山的伞和书如一点烛光,点亮了她求生的念头,她从死亡的深渊中爬出来,眸子里重现光明。
从此,她不再只单独喜欢重山的文字,她真正喜欢上了这个给予她一丝光明的男子,她仰慕他、视他为她的光明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