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月亮升起来时,他们都会从笼子里抓一个孩子出去,也不带到远处,就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个被带出去的孩子杀死。
直接拿刀抹脖子,有时力度没掌握好,一刀割不断脖子上的血管,他们还会残忍地补上第二刀。
被抓出去的孩子像鸡崽儿一样,只发出一声痛苦哀嚎,便直直摔倒在地面上,随着鲜血飙飞,眼睛死死地瞪着,合不严实。
黑衣人用罐子接住孩子体内淌出的血,直至接住最后一滴,才将死去的孩子拖出去,不知是焚烧了,还是喂了野狼。
花涴是实打实在温室里长大的,她何曾见过这种场景,头几天她和阿阮吓得抱头大哭,眼泪淌了有一缸。后几天他们不哭了,倒不是麻木了,而是眼泪已经淌干,再哭眼睛就瞎了。
花涴到那时终于知道害怕是什么滋味。
她怕得要死,白天晚上都不敢睡,哪怕阿阮偷偷在她耳边哼歌,哄她入睡,她也睡不着。
只要闭上眼睛,便会看到那些被放干血的孩子,他们睁着了无生气的、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她,到处都是翻涌的血海。
每当黑衣人来抓孩子放血,花涴都会拽着阿阮往最后躲,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笼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他们终于没有地方可躲了。
那夜,两个黑衣人站在笼子前商议道:“今晚杀哪个?”
其中一个黑衣人抬手指她,“这个胖乎乎的吧,一看就是家里宠着的,血多,估摸能装满满一坛子。”
花涴寻思笼子里都是瘦骨嶙峋的小屁孩,只有她胖乎乎的,他们今夜要祸害的孩子定是她了。她梗着脖子,嘴硬道:“呸,你们胆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便把你们的手指头都咬下来,生生吞进肚子里。”
黑衣人不怒反笑,“还挺嚣张,就她了。”
花涴怕得发抖,两股战战,当真要吓尿了。
眼看着黑衣人的刀子要架到她的脖子上,阿阮突然从没来得及上锁的笼子中冲出来,他以瘦弱的身躯撞开那两个持刀的黑衣人,疾声对她道:“花涴,跑!”
那两个黑衣人没防备,居然被瘦瘦的阿阮撞得跌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纵然腿吓得发抖,花涴的反应也未迟疑,她没有顾着自己逃走,伸手拉住阿阮,她拽着他往外跑,“一起走!”
他们一头扎进夜色中,随便挑了个方向,没命逃窜起来。
那夜其实是最佳的逃生时机,其他的黑衣人都出去抓孩子了,只留下两个人看守笼子里的孩子。
可惜,花涴那时还是小孩子,腿不长,也不会功夫。她和阿阮跑出去没多久,两人便累得说不出话,那两个黑衣人重新锁好笼子,很快追赶而来。
他们找了片荒草地藏进去,企图借草地的遮掩躲过一劫,不让那两个黑衣人找到他们。
天上的明月被黑云盖住,月黑风高夜,杀人正当时。花涴和阿阮的心脏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她紧张到额头流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花涴的运气素来不佳,在这一夜也得到了验证。他们刚躲进草地没多久,还没喘匀气,其中一个黑衣人突然指着他们藏身的草地道:“那边是不是有东西在动?我看到草晃了一下。”
另一个眯起眼睛,“走,过去看看。”
阿阮说话一直很小声,低低的,软软的,如他的名字。他经常会被街上的孩子欺负到哭泣,“哗啦”一下眼泪便淌满脸,跟林妹妹似的。
但那夜,面临着那样严峻的局势,他却没有哭。
他捏紧拳头,倏然转身望着花涴,眸子里闪烁着花涴看不懂的奇异亮光,“花涴,”他作势要站起来,声音一如往日般低软,却透着打不破的坚毅,“你要好好活下去,活成真正的大英雄,保护更多人。”
花涴预感到阿阮要做什么,死死拽着他的衣角,她不让他站起来当活靶子,“阿阮,你蹲下,你要做什么!”
阿阮无动于衷,“我会把他们引开,你猫着腰往相反的方向跑,记住,一直往前跑,再累也不要休息,跑到有人的地方再停下。不要回头,我怕我流血的样子太丑,你会吓到。”
她噙着眼泪道:“我不要你这样做。”
阿阮朝她微笑,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从来都是你保护我,这次,就换我来保护你吧。”
眼泪模糊了视线,花涴不晓得该说什么,她呼唤阿阮的名字,“阿阮……”
似想到什么,阿阮突然告诉她,“我的名字不叫阿阮,这只是娘亲随口取的小名,我有大名,叫……”
没等他把大名说出口,那两个黑衣人已走到他们藏身的那片草地前面,眼看着黑衣人要走进草地中找人了,阿阮压低声音,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花涴,你保重,要替我活下去呀。”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从草丛中站起身,向着崎岖山路上快速跑去,只留给花涴一个决绝的模糊背影。
那两个黑衣人连忙去追赶阿阮,“就是撞我们的那小子!追!”
花涴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猫着腰,她沿着与阿阮相反的方向跑去,眼泪顺着脸颊淌进指缝中,留下哀恸的苦涩滋味。
她晓得她不能停下,不能让阿阮白白牺牲,她要带着他最后的祝福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活成他心目中的大英雄。
☆、第六十七章
她也不知跑了多久, 天幕仍旧是黑色的,好像永远都不会再升起太阳。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到最后她的动作根本不能称之为“跑”, 只能称为挪动。
就当她一步都走不动,几欲崩溃时,一阵马蹄声突然从远到近而来, 她看到了成片的灯笼, 灯笼上写着大大的“花”字,照亮了这无边黑暗。
花涴知道, 那是他们家的灯笼。
她爹终于来救她了。
她用尽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咬紧牙关, 跑到她爹面前。她瘫坐在地上, 累得说不出话来。
她爹见着她顿时泪如泉涌,“我的心肝肉啊,你受苦了!”
她累糊涂了, 只能说出只言片语, “爹……山上, 救人,阿阮……”
她爹没听明白她说什么, 把她抱起来坐在马上, 他对身后的官兵们道:“继续往山上走, 把灯笼举高些, 让他们知道有人来了。宁愿他们提前逃走, 也别让他们再多杀一个孩子。”
花涴终于松懈下来, 她想和她爹一起上山去救阿阮,只是那时她的精力已不允许,她垂下眼皮子, 陷入深深昏厥之中。
这一晕便是十天,中间醒醒睡睡,一场又一场的梦魇困住她,眼前净是鲜血淋漓的可怕场景,让她备受煎熬。
十天后,她从远在京城的家中醒来,人已消瘦一圈。
她放心不下阿阮,是以刚刚醒来,她便闹着要回燕归城找人,她娘再不敢放她一个人回去,特意找了十好几个卫兵护送她去燕归城。
她到燕归城街角,发现阿阮家的大门紧闭,一把黄铜锁挂在门上,彰示着这里已经无人居住。
她问在附近玩耍的小孩,“阿阮呢?他家怎么没人了?”
小孩一边玩泥巴一边回她,“他家刚有人死掉,剩下的人卖了房子,全搬走了,我也不晓得搬到何处去了。”
花涴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消息,又昏了过去。
醒来还是在京城的家中。
她爹她娘认为她在燕归城受到的刺激太大,这才连连昏厥,他们再不肯让她回燕归城,把外祖也从燕归城接到京城来,让外祖留在京城照顾她。
花涴想,阿阮一定是死了,那些黑衣人穷凶极恶,他们不可能放过阿阮。
她想,若不是她执意要连夜回家,阿阮不会被黑衣人掳走,不被掳走阿阮便不会为保护她而死,他会活得好好的。
她想,因为她不足够强大,没办法保护阿阮,才导致这一切的发生。
她是罪人。
从失去挚友和濒临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之后,花涴郑重告诉她爹她娘,她要拜天下武功最高强的人为师,她要充实自己,不再做混吃等死的草包,她要学功夫。
她爹她娘拗不过她,末了,只得托关系,为她寻了一位已经避世的高手为师。
从那以后,花涴再不敢跋扈,再不敢娇纵,她用岁月和手心的老茧一点点磨平身上的棱角,用汗水和眼泪掩藏心中的悔恨。
深山学艺八年,吃得百般苦,才有今日之成就。
可惜那位早夭的朋友再也看不到她如今的样子。
她后来常常想,若是阿阮泉下有知,他会为她欣喜吗?
阳光充足的庭院内,繁花渐次盛放,蝴蝶在花间来回穿梭,煽动着彩色的翅膀,入目是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可花涴无心欣赏这片景色。
八年了,距离这件事过去已经八年,花涴头一次对外人提起此事,她原以为心中的哀恸会少一些,可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沉淀,当她提起此事时,心中的哀恸只多不少。
阿阮的死是她十八年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同师兄和师父的惨死旗鼓相当,只要一提起,都会让她心脏抽痛。
越千城的两只衣袖几乎湿透,花涴还是啜泣不止,她哭着道:“千城,你说你也在燕归城居住过,那你可见过阿阮?他个头不甚高,人也瘦瘦的,几乎没有存在感,倘使见过,你应该也不会记得他。”
越千城心里十分复杂,一时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花涴——他当然认得阿阮,因为……因为他就是阿阮!
他幼时身子不好,隔三差五生病,家里人生怕他活不过二十岁,除了给他取“越千城”这个大名之外,还给他取了“阿阮”这个小名。
据说小名取得简单随意些,孩子会好养活。
他十岁之前一直用小名,十岁以后身子开始变硬朗,才用回大名。
眉毛不由得向下垂,越千城神色古怪地想,原来……原来花涴一直以为他死了?
难怪她一直说觉得他眼熟,却从未将他和阿阮联系到一起去。在她的潜意识里,阿阮已是死人,她不会把活人和死人往一起想。
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身上的变化太大,不论是内在还是外在。花涴一定想不到,昔年受人欺负的软脚虾如今会成为为祸一方的混混头子。
虽然,越千城并不承认自己是为祸一方的混混头子。
与花涴重逢后,越千城之所以没与她相认,主要原因是他不好意思,怕丢面儿。
过去的他太怂了,一丁点男儿气概都没有,花涴第一次见他时,还把他认成了女孩。他偶尔想起自己小时候做过的事情,落过的眼泪,都很想找井大夫要瓶鹤·顶红,毒死自己算了。
花涴若是晓得他就是阿阮,一定会看不起他吧。
然现下——越千城抬眸,怔怔望着花涴梨花带雨的容颜,眸光凝重而清醒。
亲耳听花涴诉说完她心中的悔恨自责后,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继续隐瞒下去。
吐出一口浊气,越千城想,罢了罢了,要脸面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他只想要花涴不再伤心难过。
他决定向花涴坦白身份。
酝酿片刻,越千城语气郑重地唤她,“花涴。”
花涴哑着嗓子回应,“嗯?”
越千城深吸一口气,目光坦诚道:“其实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无仙派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重重推开,越千城没说出口的话因此打断。
两个面容陌生的人站在敞开的门口,探头朝里张望,在门边踌躇不定,直到看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花涴,他们才放心走进来。
一男一女,容貌相像,似乎是母子俩。
其中那个男孩子走在前面,他不曾打顿,径直跑向花涴身边,边跑边激动万分地大喊道:“姐姐啊姐姐!弟弟来看你了!”
在摇椅旁蹲下,他抱住花涴的腰,双眸含泪道:“我的好姐姐,我受苦受难的好姐姐,你过得可还好?”
花涴被肉麻的打了个冷颤,身子僵硬,良久才反应过来,“花……溪!”
越千城惊着了——这是……花涴的弟弟?
那走在后面的肯定是花涴的母亲。
穿过蝶舞纷飞的庭院,花夫人很快走到花涴面前,她伸手揉着花涴的头发,柔声对她道:“涴儿,走,咱们回家,现在就回去。”语气骤然凌厉起来,花夫人皱眉道:“程晟那个老狗可能是觉得日子过的太舒坦了,竟敢将你送到这种偏僻的地方,还不好生照顾,竟让你受了伤。若不是瞿凤郡衙的人来家里报信,我们都还不知晓此事。待回到京城,我必上门找他算账。”
花夫人本就不同意花涴入职六扇门。她原本的打算是让花涴做个游手好闲的阔小姐,在京城里先晃悠几年,等到她何时想嫁人了,便给她找一门好亲事,嫁过去享清福。
现在花涴受了伤,花夫人更加坚定了让她脱离六扇门的想法。
挣脱开花溪龙虾钳子一般紧实的双手,花涴推开他,小声对花夫人道:“娘,我不回去,是我自己要来瞿凤郡的,同门主没有关系。”眼角余光偷偷瞥向越千城,她又道:“我还有事情没做完,我刚有点儿头绪,查出一些与崇月阁有关的蛛丝马迹,绝不能半途而废,就此回去,要等一段时日。”
花夫人叹了一口气,她晓得的,这个女儿和她一样脾气,劝不动。
她细细打量多日不见的自家女儿,她瘦了也黑了,不过脸蛋儿还是好看,没错种。
不像她弟弟,越长越不像花家的种。
花夫人这才瞧见花涴眼角有未干的眼泪,她掐掐花涴的脸蛋儿,心疼道:“乖乖,你怎么哭了,是不是伤口还疼?”
花溪斜着眼睛看向越千城,语气不善道:“是不是这个男人对你做了什么?”
越千城委屈。
他寻思他要是再不起来说话,没准花涴的母亲和弟弟会以为害花涴受伤的罪魁祸首是他。
把一身的懒散劲儿收起来,越千城站起身,端出谦卑有礼的架子,向着花涴的母亲作揖问好,“伯母好。”
花夫人挂心自家女儿,方才进门时光顾着心疼花涴了,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