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汪大夏使了个眼色,对着她微笑点头:惊喜不惊喜?快来表扬我!
魏采薇顿时觉得嘴里的酥螃蟹不香了:又把我的话叮嘱当耳旁风!你嘴里被刀片划了两个口子,我交代不要吃太烫太油之物、不要吃螃蟹这种发物,尤其是不要沾酱油醋葱姜蒜之类的太刺激口腔薄膜的调料,你就是不听!
还试了三次?你的嘴巴还要不要了!
魏采薇淡淡道:“汪公子用心了。”
汪大夏等着魏采薇表扬自己,但是坐在斜对面的人却没有预料中的惊喜,怎么回事?难道厨子搞砸了,这次炸出来的酥螃蟹不是最后试菜的那个味?
汪大夏赶紧夹了一筷子,蘸了料碟吃了一口,明明就是这个味嘛,为什么魏采薇不高兴?
魏采薇看汪大夏还是不要命的吃,又心疼又生气,顾不得客人的矜持客套了,说道:“汪公子的伤好了吗?”
“啊?”汪大夏这才明白为何魏采薇面色不善,“好……些了。”
以魏采薇对他的了解,绝对是谎话。
不听医嘱还说谎,魏采薇目光比月光还冷,又问:“才过半天就好了?汪公子从何处神医那里得了灵丹妙药?说来听听,我去拜访拜访。”
汪大夏:“我……嗯……”
没等汪千户问话,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的木指挥急忙问道:“你怎么了?何处受伤?重不重?你这孩子怎么受伤都不说一声。”
汪大夏说道:“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就是嘴巴里头……长了两个疮,有些疼。”
汪大夏说谎是家常便饭,他的真话顶多只有谎话的十分之一,不敢说他是生嚼刀片受的伤。
因为一提起这个,拔出萝卜带出泥,就要牵扯到魏采薇烤的独门暗器——月饼。这样会伤魏采薇的面子。
上一次锦衣卫捣毁白莲教两处巢穴,尤其是红袖招在半夜爆炸,汪千户一直担心汪大夏的安全,听到只是生了口疮,暗自松了一口气,当即吩咐伺候的小童,“还不快把酒、螃蟹这些酒菜都撤下去,要厨房煮个清火的皮蛋粥端上来。”
木百户加了一句,“泡一壶菊花茶,放在井水里凉了再给二公子喝。”
于是汪大夏眼睁睁看着满桌好吃的全部端走了,中秋节赏月宴,看着别人又吃又喝,只有他桌子上摆着一碗没有一滴油的皮蛋粥,一壶凉菊花茶,真是要饭的都吃的比他好!
汪千户看着儿子吃瘪的样子,心情蓦地大好:小子,你也有今天!
若平时,这小子就不知道“忍”字怎么写,早就大闹中秋宴,拂袖而去了,根本不会坐在这里继续陪客。
哪像今晚这么乖顺,吃瘪了还安静如煮熟的螃蟹般坐着一动不动——以前是活的螃蟹横行霸道。
汪千户难得绽放出笑容,又点了一首南曲《醉太平》助兴。
木指挥察言观色,他有重大发现:魏大夫一个眼神就能制住桀骜不驯的汪大夏,汪千户说一万句都当耳旁风,但是魏大夫一句话就够了。
木指挥心道:他们两个是不是单纯的知己我并不确定,但是我确定他们两个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的关系。
在汪千户面前,汪大夏是个油盐不进的铁板。但是在邻居面前,汪大夏就是一块柔糯的豆腐,任凭邻居揉圆搓扁。
魏采薇最初以为是“鸿门宴”,她做好了十全的准备,打算在宴会上迎接汪千户的试探和“拷问”,甚至都都做好了可能会挨骂的准备。
可是真正赴宴之后,魏采薇觉得汪千户是个和善、好脾气、懂得尊重人、没有什么架子、话不多、很好相处的人。
汪千户真正把她当成客人邀请,能够看得他有时候欲言又止,但他一直克制的自己,不会在宴会上让任何人难堪。
这对一直忍受外界各种谣言和背后指指点点的魏采薇而言,已是难得了。所以,她放开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玩着酒令,听着时兴的南曲,享受当下。
中秋宴,大家虽然话不多,但宾主尽欢——除了吃不上肉的汪大夏。
宴会过后,喝得微醺的汪千户对木指挥说道:“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汪大夏晚上喝粥喝茶,别的都没碰,他什么如此听话过?他在魏大夫面前反而懂规矩了,真是奇迹。”
魏采薇喝的是果子露,并不醉人,临走时给了汪大夏一包药丸,要他含嘴里,等药丸慢慢融化,治疗嘴里的伤。
次日,魏采薇刚做好李宜人的养生膏,宫里司礼监来人了,手里拿着黄册,说宫里征召宫廷女医,以备金秋选秀之用,给各地待选的秀女检查身体,看有无隐疾。
魏采薇大喜:终于可以见到未来冠宠后宫的尚寿妃了。
第96章 钓鱼执法
炎热又热闹的夏天过后, 迎来清爽宜人的秋天,就当人们认为终于有了清净日子过后,传出了要选秀的风声。
京畿一带的气氛蓦地紧张起来了。
为什么?因为老百姓一般不愿意自家姑娘选秀。
大明迁都北京后, 选秀基本都在京畿一带, 专吃窝边草。太祖皇帝朱元璋给皇室定下“选秀畎亩, 联姻民间”的方向之后, 皇室基本上不和勋贵大臣们联姻了, 都是从寒门里选姑娘嫁入皇室。
但纵使寒门, 很多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不想送女儿选秀,因为前几朝的皇帝都有殉葬的陋习, 甚至有些藩王的妃子们也殉葬, 除了有心用女儿的命来换取荣耀的人家, 一般人家都不想让女儿去冒险, 纷纷想法子逃避选秀。
后来正统皇帝废除了殉葬陋习, 民间逃避选秀的情况稍微有所好转。但是,接下来的成化帝独宠比他大十七岁的万贵妃,甚至为贵妃废了皇后!
连皇后都被废, 何况普通嫔妃?万贵妃生的儿子早逝,她也不想看其他妃子生孩子,成为打胎小能手, 多少宫女嫔妃被折磨致死,民间又不敢送女儿去选秀了。
下一朝皇帝差点被万贵妃弄死,决定一生只要皇后一人, 后宫无妃,秀女进宫就是守活寡的开始,一点机会都没有。民间当然也不想把女儿送进去当寡妇,耽误花期。
到了下下个皇帝正德皇帝, 干脆只喜欢人妻和娼妇,对正儿八经选进宫的秀女没有兴趣,甚至十几年不见皇后,民间更不敢送女儿进宫了,正德皇帝干脆绝嗣,皇位落到堂弟、也就是现在的嘉靖帝身上。
由于大明一代代殉葬的陋习和层出不穷的奇葩皇帝,让京畿百姓们一听选秀就战战兢兢。
现在的嘉靖帝十六岁登基,年轻有为,那时候身体也还好,选皇后和后宫嫔妃时,民间有人家愿意把出色的女儿送来选秀,觉得这个励精图治的年轻皇帝和以前那些奇葩皇帝不一样。
但是,现实狠狠打了他们的脸,让老百姓们觉得送女儿选秀其实是送入了火坑,没有最惨,只要更惨。
嘉靖帝刚开始也还好,后来修仙嗑药,性情大变,无论对皇后还是嫔妃们都刻薄寡恩,接连废了两个皇后。
甚至有一段时间迷信一个叫做陶仲文的道士,用少女的初潮来炼制的仙丹,那一批选进来的秀女们年龄都故意选偏小、还没有来初潮的小少女,选进来之后,被养在一处当成了”药人“,给秀女们喂催初潮的药物,以收集“药材”。
这些药物对秀女们身体伤害极大,死的死,残的残,催出初潮之后,经期还不能吃饭,只能像蚕一样吃桑叶、喝露水,身体经过这样的摧残之后,就像药渣一样被宫廷抛弃。
即使有“幸运的”被家人领回去,后来另外许配给人家,也很少有秀女能够怀孕生子,因为那种催初潮的药物药性极其霸道,会使得秀女们终身不孕。
吃了仙丹的嘉靖帝暴躁易怒,时常鞭打嫔妃和宫人,有个叫做杨金英的宫女忍受不了折磨,就和十几个宫女一起乘着他入睡时,用白绫围住脖子,想要勒死他,但太过慌忙,白绫打了个死结,没能勒死嘉靖帝,这就是震惊朝野的“壬寅宫变”。
十几个宫女连同两个嫔妃都被处死,血洗宫廷。
宫女造反,是历朝历代都没有之事,居然发生在嘉靖朝,可见吃了“仙丹”之后的嘉靖帝有多么暴戾冷血。
“壬寅宫变”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当年蛊惑嘉靖帝用初潮炼仙丹的臭道士也死了,嘉靖帝现在服用的丹药以金石为主,吃完之后没那么疯癫暴戾,有所收敛,不再有毒打宫人致死的事情发生。
但是“壬寅宫变”给京畿之地的老百姓们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觉得后宫就是火坑,一听说要选秀了,家里有尚未定亲的适龄少女的人家赶紧想办法逃避选秀。
有的把闺女送到南方亲戚家躲着;没有南方亲戚的人家,就把闺女送到郊外山沟沟的亲戚朋友家躲着;若实在没有可以信任的亲朋好友托付闺女,就只能火速寻一个男人,赶紧把闺女嫁出去。
所以,选秀的消息一经传出,京畿之地吹唢呐的乐工生意蓦地火爆起来了!
到处都在办喜事、喝喜酒,唢呐是必不可少的乐器,各种嫁妆铺子也是生意火爆,赚的盆满钵满。
更有甚者,实在在周围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就去大街上逛,看到好像是未婚的少年,就把少年往家里拖,软磨硬泡要少年写婚书,情愿一分钱聘礼不要,白送一个老婆,当晚就拜堂成亲。
这种街头捉女婿的荒诞戏码越演越烈,一些家教严格的家族甚至严令禁止家里未婚男子出门,以免被人捉去当女婿,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纵使娶个村姑、市井泼妇也得认了。
民间如此惶恐,骚乱不断,这下把负责这次选秀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厂公黄锦给惹怒了。
照这样下去,能够从京畿之地选出几个秀女来后宫参与复选?
如果秀女一个个歪瓜裂枣,不成体统,没几个拿出手的,岂不是惹人笑话?黄公公脸面何在?
所谓大浪淘沙始见金,如果要选出出类拔萃的秀女,就必须要有足够的“沙子”们淘汰掉,连基本选秀人数都达不到,还选什么秀女啊!
要留下足够多的适龄参选,单是司礼监和东厂是做不到的,于是黄公公请锦衣卫帮忙,想法子平息京畿之地投亲靠友、混乱婚嫁、街头捉女婿的现象。
黄锦是嘉靖帝还在潜邸时的大伴——也就是陪藩王读书的太监,正经司礼监内书堂出身,博学多才,深受嘉靖帝信任,亲切的称呼他为“黄伴”。
这十年嘉靖帝每一次死刑复核的时候,陆炳都会贿赂黄锦和他手下的公公们,帮忙把丁汝夔的卷宗放在最后一个。
所以,黄锦有所求,陆炳当然答应了,命分布在京畿之地的大小探子们按照地盘划分,暗访家中是否有适龄少女,制作成名册,交给东厂。
黄公公分发名册,要手下徒子徒孙们按照名册带人,如此,亡羊补牢,阻止那些打算远走藏起来躲避选秀的少女。
接下来,就是对付街头捉女婿的那些人了,陆炳也只有妙招。
京畿之地,保定府,前门大街,一座茶楼。
锦衣卫要继续“钓鱼执法”。
做平民打扮的陆缨对汪大夏说道:“轮到你上场了。”
咔嚓一声,汪大夏拿着铁夹子夹核桃,“怎么又是我?”
陆缨指着自己,“我试过好几回,没有人拉我。你已经被拉过八次了,是我们当众最抢手的一个,你不去谁去?”
锦衣卫吴小旗附和道:“对啊,我也就两次而已,这里人都喜欢汪百户这样的女婿。我也理解,我若是当爹的,也希望给闺女在街上拉个俊女婿。”
吴小旗就是牺牲的面具吴的独子,父亲被严世蕃手下的死士害死之后,他子承父业,来到锦衣卫当差,他不愿意看守仓库,只想跟着陆缨在外头出生入死。
捣毁白莲教两处老巢行动中,他表现突出,还在积水潭里救了五个不会水的同袍,论功行赏,从小卒升了小旗,都叫他吴小旗。
汪大夏浑身不愿意,指着陆缨,“你长的也俊,为什么不拉你。”
吴小旗笑道:“因为咱们的头儿天生一副生人勿进、莫惹老子的样子,谁敢拉这样的人当女婿,老丈人怕是要被女婿揍一顿。”
汪大夏就不一样了,他目光清澈,笑容灿烂,一副涉世未深,没有经过社会毒打的天真少年郎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很好骗的处男。
而且这里是保定府,不是京城顺天府,这里没有人认识汪衙内。若在京城,东南西北中五城的百姓谁敢拉汪衙内当女婿啊。
汪大夏吃着核桃,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加入锦衣卫,不仅仅要出生入死,和对手斗智斗勇斗运气,我还要出卖色相!”
生活不易,汪大夏为魏采薇守身如玉这条路走得很是艰辛,有时候身不由己,总要牺牲一下身体。
陆缨为他倒了一杯茶,“你放心,我们一直暗中跟着,只要对方逼你成亲,我们就立刻出现,给你解围。陆大人要还黄公公人情,我们得赶紧刹住民间街头捉婿的歪风。”
汪大夏将茶水一饮而尽,”我这次听你们的,但是,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今天就要赶回顺天府。“
我已经快七天没有见到魏采薇了!
陆缨说道:“这是保定府的最后一次行动。明天我们去永定府,到时候你得再牺牲一下色相。我保证,永定府是最后一个地方,震慑完永定府我们就回京城。否则,我们无法向陆大人复命。”
官大一级压死人,汪大夏莫得办法,只得照做,赶紧把事情办完。
汪大夏穿着寒酸,但是很整洁,一副落魄人家子弟的样子,在街上闲逛,喜欢逛价格昂贵的书店,但一本书都买不起,站着白看书,屡屡被店主轰走,“别弄脏我们的书,不卖就别乱翻。”
被轰了两次之后,他被“蓄谋已久”的媒人盯上了:长得帅、目光天真纯洁、年少无知,无钱无势的穷小子,好控制,给点甜头就上当了。
媒人迎上去,“少年,想不想看免费的书?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随便看,你跟我走。”
被捉的汪大夏来到保定府郊外一个三进小院里一个书房里,书房不大,但是藏书不少,里头有个焦急的中年男人,看到汪大夏进来了,顿时一眼看中,命人端来一杯茶,“走了那么远的路,渴了吧,来,先喝杯茶。”
汪大夏喝了,喝完就觉得头晕目炫,连字都看不清了,中年男人说道:“我这里的书可以随便看,但是看之前要立个字据,如果损坏书本,是要原价赔偿的,来,你在签字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