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如今已经越发世俗,势力。
此刻他脑中闪过开在淤泥里的莲花,濯清莲而不染。
那年游学归来,知晓沈家出了事,他心急如焚的赶来,却看到一身华服的沈氏,步履从容的出了门。
那锦衣刺的他几乎睁不开眼,脑子里飘过母亲的话,“沈家家大业大,虽遭了难,但家底厚实,一家子温饱还是没有问题的。偏沈念富贵惯了,耐不住粗茶淡饭,贪图青楼那厚重的赏钱,去伺候窑-姐儿了。”
他抱着一丝侥幸,去扣那泥屋的门,开门的是沈昭。
沈昭似乎很羞耻,像想遮住一件丑事般不愿提起沈念。
云舒再三追问,才磕磕巴巴道,“姐,姐,在,春,满,楼。”
他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顾不上行拜别礼,忽的转身,大步往春满楼去。
他给了自己想到了一个理由,总要去见见她,听她当面解释。
也许她是被迫的,
一定是的。
一路上,他想起岳父在世时的画面,岳父邀他去沈府吟诗作画,把酒言欢。
沈念会在他必经的路上,手持团扇与她行上一礼,然后红着脸擦肩而过,会躲在屏风后,痴痴偷看他,七夕节,会偷偷塞给荷包香囊……
那少女眼里的星光,温柔了他无数个寂寥的夜晚,支撑他日日苦读。
那时,春满楼还未到营业时间,他进不去。不顾君子之礼,绕道后院,偷偷爬了墙。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满脸不愿,被迫在这求生计的沈念。
刚攀上墙,便见她一身素衣,正言笑晏晏,和一群只着薄纱的女子斗舞。
笑容明媚,舞姿灵巧,与她们热闹成一片。
一个不察,手一松,他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半晌,他扶着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起身,一瘸一拐的走了。
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腿才好。
之后,再也没去找过沈念。
不知云舒忽然停下回头,头上盖着盖头往前走的沈昭,猝不及防撞上了云舒,狗啃式摔在地上。
盖头,凤冠,珠钗散落在地,沈昭经营多年的淑女形象,立刻烟消云散。
新娘子当众摔跤,天大的笑话。
能被人笑上一辈子。
两旁的亲友,死死憋住的嘴角,抖动的肩膀,沈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过去。
旁边的丫鬟反应过来后,立刻把沈昭扶起来。
沈昭鼓起好大的勇气,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站好,顺着云舒的视线看过去,沈念如天地绘笔描绘出的瑰丽景色,将自己这一身红绸,称的庸俗不堪。
新郎新娘本就是焦点,众人顺着两人的视线,也看见了沈念。
知内情的人,原本便觉得沈母太偏心,如今两相一对比,一个盛装出嫁,一个暗暗躲在屋子里不见天日。
可怜。
再看向沈昭,不自觉带上一丝鄙视。
抢了姐姐的姻缘,能是什么好人。
沈昭感受到轻蔑,翻江倒海的恨意,如潮水将她淹没。
她人生最隆重的一日,从众星捧月突然变成嘲笑唾弃,毕生耻辱。
亏得自己还惦记着她,让她入府做妾,她却还没进门就开始勾引相公了,不知道在青楼学了多少狐媚子手段。
水葱似的指甲死死扣进肉里,才压下情绪,换上假意温柔的笑容。
扯了云舒几下,他才回神。
云舒不自然的收回视线,看向沈昭,诧异,发髻散乱,仪表狼狈,丫鬟正弯腰捡盖头。
……摔了?
沈昭想起自己的狼狈,抢过丫鬟手里的盖头自己盖上。
云舒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周围亲属怪异的眼光,强作镇定把她牵上花轿。
阿古收回视线,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的踱着步子。
忽然,门“枝呀”一声,被推开,一着湘妃色襦裙的妙龄女子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梳双丫髻的圆脸小丫鬟。
是春满楼的头牌—清欢姑娘和她的丫头绿萝。
今晚辰时,沈念将被一顶小轿接入云府,做贵妾,清欢是特意来送嫁的。
春满楼的姑娘,大多是从小便被父母卖进去的,身世可怜,沈念进去之后,并没有像外人一般瞧不起她们,还经常一起斗舞玩乐,外人看她们似雇佣关系,实则亲如朋友。
清欢和沈念是相处的最好的。
清欢一进门,便激动的告知,沈昭刚刚当众摔跤的笑话。
阿古装作不知,呵呵与两人笑话了一番沈昭,顺道拉着她和绿萝坐到床上。
屋子狭小,实在是没别的地方可坐。
双手握住清欢那一刻,便知晓了她的命运,正被人算计,命不久已。
阿古斟酌一番开口道,“我听闻,昨日你把晋安候之门外了?”
晋安侯李牧之,当朝超品侯爵,战功赫赫,权倾朝野,三年前,清欢头次挂牌,便被李牧之包下,一直到今日。
李牧之真心爱慕清欢,三年来数次真心求娶。
清欢碍于自己低贱的身份,不愿李牧之因自己被笑话,一直未曾应下。
清欢戳了戳阿古的脑门,“今日是你的大日子,还操心我做什么。记住啊,进了云家大门,可别什么都不争,一个妾,没有丈夫的庇护,是个人都能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绿萝这个泼皮送你,让她跟你去云府,省的你被人欺负,也不知还手。”
上辈子,沈念不忍绿萝跟着自己受歧视,没有接受清欢的好意,清欢走后,绿萝也随着去了。
阿古笑着受了清欢的好意,劝道,“我细细思量了朝霞郡主与你的对话,怕是有诈。晋安候若真是因你惹了皇帝的厌恶,怎么还会一直重用于他?”
朝霞郡主,是当朝亲王庆王的女儿,一直爱慕李牧之。
清欢打定了主意,与李牧之一刀两断,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诚如朝霞郡主所言,李牧之正如履薄冰,他需要背景强大的正妻。
郡主,青楼女子,天壤之别。
扯开话题,把阿古按到铜镜前,亲自替她梳妆,“以往总是你给我梳头,今儿新娘最大,我来给你梳,让你体验一把,什么叫一朝得势。”
阿古知道劝不动清欢,打算从李牧之那边下手,笑道,“那我就小人得志,好好享受一回了。”
阿古乖乖坐着任清欢打扮。
院子外,春满楼的奴才过来催了又催,清欢执意塞给了沈念两笔数目可观的银子,一笔是春满楼的姑娘集体凑的,一笔是清欢自己的,恭贺她嫁人。
清欢依依不舍回了春满楼。
此时天色将黑,云家的小轿已至。
绿萝正要给阿古盖上盖头,沈母忽然推门而入。
绿萝识趣,想当然的以为,必定是做母亲的,和即将成婚的女儿说些体己话,拿上阿古收好的包袱,退守至屋外。
沈母和以往一样,既需要沈念的钱财,又嫌这钱污秽,语气生硬,态度高傲,“手里的余钱都用来置办昭儿的嫁妆了,煦儿这一季的束脩和家里的嚼用,给钱。”
阿古低头,看了看身上廉价的粉色嫁衣,对比沈昭的嫁妆嫁衣,脑中闪过之前沈念将所有余钱给了她的画面。
依沈氏的性子,定然又花的分文不剩,可能连三日后,沈昭的回门宴都办不出了。
正好。
阿古轻蔑的瞥向沈母,嘲讽道,“说起来,那年我也是十二岁养家糊口的,那日沈煦曾言,‘我挣的钱,皆是嗟来之食,污秽不堪,若重来,宁饿死不食’,如今言犹在耳,”
嘴角一勾讥笑一声,道 “沈煦已然十二,母亲您不过三十有六,总不会还要靠我这已入贱籍的姨娘养活。”
沈念向来对她言听计从,忽然敢嘲讽自己,沈氏气愤充上脑门,抬起手向阿古的脸扇去。
阿古及时捏住她的手腕,眸光锋利如冰刃射向她,“这三年来,您依旧养尊处优,华服玉食,母亲大人,您大约忘了,”咋舌叹息一声,“沈家早败了。”
“大梦经年,你早该醒了,三年前,你就该和贫民窟里的这些农妇一样,数九寒冬在河边浆洗衣裳,冻裂了双手勉强混个半饱,衣不蔽寒,冬日没炭,夏日没冰,整日为生计操心的落魄滋味了。”
“沈家早败了……早败了……。”这话从耳朵穿进大脑,像一个魔咒,一遍遍在脑海里回响。
阿古松开手,径直出了门,上了轿,和绿萝往云府而去。
屋子里沈氏如一摊泥,靠墙软软倒下。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求收藏。
第3章 一条迸进的鱼
夜空像一块巨大的黑布,从天空垂下。
京都云府,数盏精致灯笼垂挂在檐下,亮如白昼。
正院绿芜院洞房内,大红凤烛随着透进窗牖的风摇曳,时而明亮跳跃,时而抽搐几近幻灭。
云舒拿起托盘里的喜秤,往上一挑,喜帕揭开,是沈昭含羞带怯的脸,看了自己一眼,迅速羞赧的低下。
烛火太过明亮,让洞房里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淡淡的光,云舒有些恍若置身梦中的错觉。
眼前沈昭柔美的脸,渐渐模糊,慢慢成了沈念。
丫鬟春喜端上合卺酒,沈昭端起,抬头发现云舒眼光虽落在自己身上,却没有焦点。
“相公?”沈昭拽了拽他的衣袖。
云舒回神,摇头,端起合卺酒,与沈昭一饮而尽。
洞房内繁琐的礼仪完成,云舒安抚了沈昭几句,便起身走出洞房。
初春的寒风迎面扑来,从袖口,衣领灌进身体,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寒风再凌冽,也不过如此。
总有可避的地方,可变的时节。
不及心冷。
跺了跺脚,他穿过廊下,往前院宾客席间而去。
这一天,反常的近乎诡异。
他酒量并不佳,今日却千杯不醉,陪所有宾客尽兴,他仍然能站的笔直,思维清晰。
沈念那张脸,像谁用朱笔画在脑子里一般,挥之不去。
他明明,已经刻意遗忘了三年。
宾客散尽,云舒重又踏进后院,绿芜院内一派灯火辉煌,近在眼前。
行至岔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的,往府里最偏僻的角落去。
记得母亲说,把沈念安置在了汀兰苑。
汀兰苑里一片漆黑,只卧室里有一盏微弱的烛火。
云舒推开院门,一个丫鬟婆子也未见,院子里花草绿植皆无,地上皆是落叶,踩在脚下窸窸窣窣。
云舒不自觉拧起了眉。
推开门,铜纹油灯下,沈念一身粉衣,正拿着剪刀剪窗花,额前丝丝缕缕碎发垂下,骨节匀称的手,在红纸间快速游走,旁边有一摞已经剪好的剪纸。
一个未曾见过的圆脸小丫鬟,正一张一张往窗户上贴。
想来是她的陪嫁。
云舒的眉毛拧的更深。
这屋子,只有必须的家具物什,其它一概没有。
也没有任何喜房的装饰,连红绸都未曾悬挂。
沈念只在他进来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剪纸。
神色安详,既看不出热情,也瞧不出冷漠。
似乎很习惯这样的环境。
绿萝见沈念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过来行礼打圆场,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邀云舒坐下,借口泡茶,便出去了。
云舒顺着台阶,咳了一身,坐到沈念身边,“剪这个做什么?”
“爹爹生前,最盼我风光大嫁,”阿古手不停,声音浅浅回道,“如今沦入贱籍,已然让他老人家失望。好歹把婚房布置好一些,不让他在九泉之下太难过。”
云舒忽的按下她剪纸的手,捏起下巴,定定看向她,声音里有一丝薄怒,“你后悔了吗?”
眼前这个人,他恨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站在她的角度想,一度释然过。
毕竟她从小富贵惯了。
深闺里的女子,谁不是从小靠父母,嫁人靠丈夫?
她只是做了这世间多数女人都会做的选择。
患难与共,风雨同舟,都是画本子里的。
贫穷夫妻百事哀才是真。
沈念,是你自愿入的青楼,不是吗?
是你失洁,没脸面对我,自愿为妾的,不是吗?
他不去追究母亲说的失洁已是极限,他不敢问出口,只是被人轻薄,还是已经……
云舒捏着下颚的手,不自觉紧了两分。
阿古与云舒凝视,他的眼中有怨恨,不甘,嫌恶,还有难过,怜惜。
太多情绪。
阿古嘴角缓缓勾起,手攥上他的衣角,眼睛弯起来,亮晶晶的却又留下两滴泪,柔声道,“云舒哥哥,我终于嫁给你了。”
这一声娇娇弱弱的“云舒哥哥”,一如多年前的第一声莺啼,响在他耳里,惹在他心上。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在烛光下,泛着光泽,像一柄柄利刃,插进他心上。
他胸腔被搅的酸涩又柔软。
美人泪,能催人断肠。
云舒粗-暴的把阿古揉进怀里,他认命。
一手紧紧将她圈在胸膛,一手穿过膝盖,拦腰抱起,三五步之间,便坐到了床榻上。
金钩垂在两侧,纱账轻摇,喷在脖-颈的温热气息带起一股燥郁,恨不得立刻把怀中的人揉碎嵌进身体。
他薄唇抵上她的额头,轻啄了两口,把怀中人紧了紧。
费了好大的劲,才遏制住冲动,喘着粗气,脱下她的鞋袜,把人按到被子里,掖好被道,“等我,明晚过来。”
不敢再看她,再多一眼,恐怕出不了这屋子。
松开手,直接起身,一鼓作气出了屋子。
院子外贴身小厮江宝,见人终于出来,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挨了云舒一脚。
被踹翻的江宝有些懵,主子一向好脾气,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怒过。
云舒冷冷的声音,给他解了惑,“去传我的令,负责装饰汀兰苑的管事,撤职发卖出府,总管王全监督失职,降为普通小厮。”
他放在心尖的女人,轮不到别人来糟践。
江宝终于明白,汀兰苑这位,是惹不得的。
哆嗦着起身,去传达命令。
这消息,瞬间如一枚投入府中的炸弹,惊的云府下人嘴巴半天合不拢。
不少人暗自庆幸,幸亏少爷第一日便发作了出来,这要是自己懈怠了汀兰苑的差事……
暗暗下决心以后汀兰苑的差事,一定放在头一位。
--
绿芜院里,春喜在洞房内焦躁的看向门口。
新郎新婚之夜去了姨娘院中,偏主母不想着把人截回来,还在这抄起了书。
春喜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轻蔑。
贫民窟出来的,果然上不得台面,连争宠都不知。
她一年前刚被买进云府,原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前主子也是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