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点意外,本以为父亲提起徐麒臣来口吻都是敬畏有加的,他又那样位高权重, 自然是个老人家了,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个相貌清雅的青年才俊。
此刻见父亲召唤自己,只好低头走了过来。
沈承恩带笑道:“这就是父亲先前跟你提过的都察院的徐大人,多亏他各方照拂,还不见过?”
本来沈承恩觉着徐麒臣的年纪大沈柔之那么多,该叫沈柔之唤他一声“叔叔”,以长辈尊称的,可是又觉着这样的话很有点攀附的嫌疑,于是姑且忍住。
“见过徐大人。”沈柔之垂着双眸,屈膝行了个礼。
徐麒臣点点头,却毫无隐瞒:“方才无意走到此处,听令爱念起崔橹的诗,一时接了两句。看不出令爱小小年纪,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沈柔之听他称赞,脸上微热。
她虽然平日爱看些闲书,可是这两句诗,却是跟谢西暝说话中学来的,很当不起“饱读诗书”四个字。
沈承恩微微愕然,继而忙笑道:“哪里哪里,小女从小儿也没认真读过几天书,哪里当得起徐大人如此赞缪。”
“后生可畏,如何当不起,”徐麒臣淡淡说了这句,才又道:“实不相瞒,当初我叫人帮沈大人寻宅子,也曾亲自来看过一眼,当时这里的木芙蓉花开正好,我也曾想过那两句诗,今日来拜会沈大人,一时心动想来看看这旧时花木如何,不料巧了,只是我一时冒失,却唐突了柔之姑娘,你可不要见怪。”
沈柔之见他跟自己致歉,忙道:“不打紧,还要多谢徐大人费心,这宅子甚是妥帖。只是如今花季已过,却阻了大人的雅兴了。”
“哈,”徐麒臣竟轻笑了两声:“花在眼前固然是好,只是……若心中花木盛放,倒也不必非要一饱眼福,何况我已经足兴。”
沈柔之心头一震: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沈承恩似懂非懂,却看得出徐麒臣像是跟沈柔之很投契,倒不是件坏事,当即便附和着笑道:“徐大人高见。”
徐麒臣又看向沈柔之,却见她黑白分明的双眼正在看着他,目光才一碰,她又忙闪开了去。
“已经打扰了很长时间,徐大人,咱们回去书房说话吧。”徐麒臣波澜不惊地转头。
沈承恩立刻答应,才要陪着徐麒臣走开,又忙停下两步,低低地问柔之道:“小西回来了吗?”
柔之说道:“应该是快回了。父亲找他有事?”
“不打紧,”沈承恩摇摇头:“等他回来你叫他去见我就是了。”
叮嘱了这句,才又追上徐麒臣,陪着去往书房了。
剩下沈柔之目送徐麒臣的身影离开,回头看看那丛木芙蓉,皱眉寻思了半晌:“这人好奇怪,又有点眼熟似的……”但她确信是从没见过徐麒臣的。
回到屋内,把刚才徐麒臣的一言一句慢慢寻思了一遍,总觉着他说那“心中花木盛放……何况已经足兴”,大有深意。
而且这么巧,他居然也知道崔橹的诗。
不过想想人家才是真正的饱学之士,就算知道也是不足为奇的。
默默地出了会儿神,又叫菀儿去看看谢西暝回来了没有。
自打回京,谢西暝却比在洛州时候更忙了,每天都往外头跑,三天两头都不在府内。
本来沈柔之觉着他该留在府内,免得在外头走动给人认出来之类的,没想到他全不在意。
前儿柔之问他整天的在忙什么,谢西暝道:“有些事情需要提前安排,柔柔不用担心。”
沈柔之若是执意追问,只怕他也就说了,但柔之不想为难他,若他真心要告诉,又何必她问?
而且在洛州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行事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必她担心。
于是只苦心叮嘱了两句,让他千万谨慎,见他答应了就罢了。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谢西暝没回来,倒是沈承恩那边儿传来消息,徐麒臣推辞了沈承恩留饭之意,已经去了。
等到徐麒臣走后,沈承恩去见了老夫人,说起了英国公府的事情。
虽然不想十分沾着国公府,可是当初李二夫人亲自带了公子前来,倒是不可不回礼。
正沈柔之也在陪侍着老太太,三人商议了会儿,便定在两天后沈承恩休沐的时候,陪着老太太跟柔之一块儿去国公府拜会。
老太太又格外问起今日来的徐麒臣,对于这位徐大人老太太自然也是如雷贯耳的,听沈承恩说徐麒臣原配早丧,不由看了柔之一眼,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好歹没有说出什么来。
从老夫人房中出来,沈柔之想到今日一面之缘的徐麒臣,便问:“父亲今日跟徐大人说什么话了?”
沈承恩道:“他问我在顺天府做的是否称心如意,说了几句闲话,对了……他还问起小西。”
“小西?”沈柔之有些紧张:“关于什么的?”
沈承恩微微皱眉:“他只问小西是否在家,像是要见一见似的。别的并没有多说。”
柔之忧虑道:“这位徐大人一看就是个很精明强干的,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我也有这种担心,想要旁敲侧击,又怕反而露出马脚,打草惊蛇的,”沈承恩也有些头疼:“不过,我觉着徐大人不会是有歹意,或许是想见见小西而已,就像是今日见了你。”
说到这个,沈柔之也道:“是啊,今日忽然看见这位大人,把女儿也吓了一跳。”
沈承恩便问:“对了柔柔,徐大人说什么木芙蓉的诗?”
“是‘枉教绝世深红色,只向深山僻处开’,当初在洛州我在父亲书房找到一本诗集,才知道的,先前无意念起,却偏给徐大人听见,他就接了下一句了。”沈柔之回答。
沈承恩想到当时徐麒臣的那几句话,又看着面前的女儿,心头微微一动,便笑道:“方才老太太问起徐大人的年纪家世,似有遗憾之色,唉,要是他没娶过亲,或年纪再小一些就好了。”
刚才在老夫人那里沈柔之已经察觉了几分,幸而老太太没说出来也就罢了,如今听沈承恩也这么说,便哭笑不得道:“父亲怎么也跟着老太太操心起这些来了。”
沈承恩叹道:“当初在洛州本该替你找个合适人家的,只是我舍不得,也觉着没有可配的人,如今进了京,卧虎藏龙的,自然要替你找一门好亲事,立刻年底,你也过了十五,再不操心就要迟了。”
沈柔之皱眉道:“怎么就迟了?我还不想那么早的就急着嫁人呢,又不是不嫁人就会死,难道父亲嫌我在家里多余了?”
“胡说!什么生啊死的!”沈承恩呵斥了一句,又道:“我若不是舍不得,也等不到这会儿才想此事了。我是怕耽误了你……”
沈柔之咳嗽了声,故意道:“怎么小西还不回来,不会是今晚上又不回来了吧,父亲之前说让他回来去找您,是不是有事?”
果然沈承恩给这一句提醒了:“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免得你又担忧,不过告诉你也无妨,今天无缘无故的,定远王府的一名府官忽然去了顺天府一趟找到我,虽然并没有提有关小西的话,但我总觉着事情不会是这么简单,所以想跟小西说说看。”
柔之听了这句,心怦怦跳了起来:“会不会出事了?不如再派人出去找找。”
沈承恩也有此意,忙唤了几个小厮来,让他们出去找寻谢西暝。
这边柔之回到房中,却见沈奥跟玉如两个小家伙坐在屋内等她,见她回来,沈奥便道:“姐姐,如如问小西哥哥去了哪里,想找他呢,我只好带她过来了。”
如如的鼻子眼睛发红,眼中还有泪渍,见了沈柔之便说:“长姐,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沈柔之心一软,忙把她抱入怀中安抚道:“如如别哭,你哥哥在外头有一点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了。”
如如稚嫩的童言童语道:“我不喜欢这里,我还是喜欢洛州。”
沈柔之笑了笑:“这里也是家啊,有长姐在,还有小西哥哥,还有奥儿……如如怕什么?”
如如缩在她怀中:“我怕坏人又来了。”
“坏人?”沈柔之诧异:“什么坏人?”
如如眼睫闪烁,眼中却透出畏惧之色,低头不语:“我、我不能说。”
旁边沈奥听到这里忙问:“如如,是什么坏人,是不是欺负你了,你别怕,你告诉我,我替你打他!要不然,让小西哥哥跟寒哥哥帮忙啊!”
如如的唇动了动,忽然“哇”地哭了出来。
这一哭,足足半个过了两刻钟,沈柔之耐了性子百般安抚,才让如如停了下来,大概是哭的累了,小家伙缩在她怀中睡了过去。眼睫上还带着泪花。
沈柔之双臂都酸了,想要把如如放下,女孩儿却如同受惊似的,下意识抱住她的胳膊,柔之只好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仍是抱着她。
望着小女孩儿粉妆玉琢的脸,哭的着实可怜。
柔之想起当初在洛州府内见到如如的时候,也发现她手臂上有伤痕,可她是定远王府的小郡女,还有谢西暝那样霸王似的哥哥,哪来的坏人敢欺负她?
沈奥因为一句话惹哭了如如,在旁边也不敢出声,等如如睡着才小声问:“姐姐,妹妹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欺负她?要我知道是谁,一定打死他!”
沈柔之才要呵斥沈奥不要轻易说这种赌狠的话,可听到最后一句“打死”,心中突然一动。
她知道谢西暝的身份后,当然也因而知道了谢西暝是犯了何事才出了王府的。
要是在没跟他相识相处之前知道这些,只怕她得魂不附体,并且一定得带着沈奥等离他远远的。
可是跟他认得了,知道他的脾气,见过他的行事,所以竟不怎么害怕,反而觉着不过是流言,毕竟她也是见过流言之离谱荒谬的,比如说什么她跟韩奇如何如何,简直诛心。
故而沈柔之并不肯相信那些话,总觉着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许是别人干的栽赃给谢西暝,也许有别的缘故之类。
此刻听沈奥说出“打死他”这句,蓦地触动了心事,她看看怀中如如含泪蹙眉的睡容,心头一股寒意掠过。
她把所有心惊肉跳的猜想按下,只焦急地盼着谢西暝快些回来。
不料将到亥时,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厮惊慌失措地返回,带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定远王府。
偌大的院子之中,灯火通明。院墙边沿站着的是铠甲林立的侍卫,手中擎着火把。
而在庭院当中台阶下,有一道影子半跪在地上,他低着头,身体正在颤抖,有鲜血从额头缓缓滑落。
谢西暝深深呼吸,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在他面前,是定远王谢礼,手中握着的是一根乌黑油亮的牛皮长鞭,鞭子上已经沾了血渍,那是谢西暝身上的血。
“你这孽子,你死在外头也就罢了,竟还敢回京来……”谢礼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道:“我正好亲手了结了你!”
手腕一抖,牛皮鞭带着一声令人发憷的狂啸声袭向谢西暝,他只来得及抬手在脸上一挡,鞭稍已经在他背上“啪”地炸响,火辣辣的疼痛令他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就在谢礼即将再挥出一鞭的时候,有个声音道:“父王手下留情!”
话音未落,有道身影从廊下疾步而出,正是定远王的长子谢少阳,他转到谢礼身前,跪地抬手捧住了谢礼的手腕:“求父王看在儿子的面上,留小西一条命吧,他既然肯回京,自然是知错了!到底父子一场,父亲何必如此……”
谢礼将手挣脱,咬牙切齿地:“你问问他是不是知错了!他怎么不问问他是怎么个出息的?认了区区一个洛州通判为父,他就是这么知错的?”
谢少阳吃了一惊,蓦地回头看向谢西暝:“小西……”
因为先前抵挡,谢西暝手上也留下一道血痕,他擦了擦脸上飞溅的血渍,笑道:“是啊,我是已经认了别人为父了,这也不是什么用瞒着的……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既然你要杀我,难道不许我同你恩断义绝?”
谢少阳大叫道:“小西,不要胡说!”
定远王又惊又怒:“逆子,我今日索性就杀了你!”
谢西暝冷笑道:“好啊,那也是一了百了!倒是干净!”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原来你果然回来了!你竟然还敢如此理直气壮地!”
谢少阳回头,却见出来的正是定远王的王妃,只见她杏目圆睁,瞪着谢西暝道:“你还敢提什么虎毒不食子,你也不看看你做的事,自古杀人偿命,你若不是大逆不道在先,王爷难道就要杀你了?”
谢西暝淡淡道:“哦,你说的是你弟弟啊,的确是我杀的他,他死有余辜,只是有一点遗憾……他死的太轻易了。”
“你、”定远王妃气的发怔:“你还嘴硬,王爷你看他!”
谢礼道:“少阳你闪开!”
谢少阳正手足无措,忽然外头侍卫来到:“扬王殿下驾到!”
“他?”谢礼皱皱眉。
定远王妃冷笑道:“小扬王向来跟他好的很,这会儿来自然是说情来的!王爷……”
“我自然有数,你先回去吧。”定远王一抬手,见她不动,便叹息着安慰道:“好了好了,我答应过,当然会给你一个交代,不会轻放他的。”
王妃闻言才又瞪了谢西暝一眼,先退下了。
不多时罗枢已经到了,进门看到谢西暝浑身是伤,罗枢的瞳仁明显地缩了缩,他喉头一动,先走到谢西暝身旁,俯身将他扶住。
目光相对,谢西暝道:“你来干什么?”
罗枢道:“我当然要来,来解决这件糟心的事儿。”
谢西暝皱眉:“你知道的,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