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蓁蓁仰着头对上他的目光:“好。”
其实她心中有很多话想对萧云深说,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说:“表兄,舅舅见了如今的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他终于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有辜负舅舅的期望。
萧云深软下神情,温声道:“蓁蓁,你要开开心心地活着,这也是小叔叔,最希望看见的。”
那个对他们最重要的亲人,已经离开了,但他们还要继续向前走。
裴蓁蓁走了,萧云深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生得人高马大的下属凑到他身边,搓着手:“将军,这真是你妹妹啊?”
萧云深瞥了他一眼:“难不成还是你妹妹?”
下属嘿嘿笑着:“谁知道将军你生得跟罗刹一样,妹妹却是天女儿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萧云深再多的愁绪都飞了,一脚踹在这家伙身上,“爷怎么了?爷可比你们这群三个月不洗澡的家伙好多了!”
下属赔着笑,萧云深白了他一眼:“通知伙房,今天加肉。”
“肉?”下属的眼睛顿时亮了,“将军您又去赌坊赢了钱?”
军中清苦,饷银少有能如数发放,有时候为了给手下改善生活,萧云深便会上凉州城的赌坊赌上一两把,赚些银钱。
“我家妹妹今日来,正好带了几车瓜果鱼肉,算你们有口福。”萧云深解释道。
下属恭维道:“将军,您妹妹可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不仅生得美,心肠还好!”
萧云深被他奉承得很舒服,矜持地点了点头,不过下一句,下属就原形毕露。
“不知道她下次什么时候来?”
萧云深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净想美事儿呢!快带人去将肉拉进来,叫别的营看见了,少不得要分出去。”
下属忙不迭地应了,狗撵一样冲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萧云深摸着自己一脸的大胡茬,他现在真有那么丑?不至于吧?
第九十六章
昭明三年秋, 匈奴王刘邺纠集关外众多胡人部落,举兵来犯。
举朝震动,徐后怒斥, 边远蛮夷, 竟敢觊觎大魏,令边军迎战,取刘邺头颅来见。
边军统帅乃不久前新任,对胡人了解不深, 与麾下磨合也略显不足。再有,边境太平数年,便有外敌侵扰也不过是小股胡人, 未曾爆发过大的争端,南魏边军手中的刀剑早已钝了。
还有那等谎报手下军士数量,吃空饷的,如此可以想见,如今南魏边军,面上虽还留着些许以往的威势, 内里却已渐渐腐朽。
但这一点, 南魏上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大多数人至今还停留在泱泱大国, 举世来朝的辉煌中。
因而没有人想到, 在刘邺举兵的第十日, 上阳关破,胡人大军浩浩荡荡闯入南魏境内,短短两月,连下十城,所过之处, 哀鸿遍野。
消息传到洛阳,徐后雷霆震怒,大骂边军无能,再无往日气定神闲的姿态。
上阳关易守难攻,本是天然的要塞,却被刘邺率军花了不过十日就攻破,这是南魏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耻辱!
上阳关失守,胡人大军入南魏境内便如入无人之境,以衣冠风流、诗文辞赋为美的魏人,如何是草原上习惯了拼杀,会走路就会骑马的胡人部落的对手。
眼看刘邺率军进入南魏腹地,徐后也顾不得许多,令四方军士立刻前来增援,一定要阻止刘邺向洛阳城行进的步伐。
李见微也收到了前去支援的旨意,想起前日那封送到府上的密信,他神情复杂,久久不语。
翌日,李见微披上赤红的披风,副将为他牵来坐骑:“殿下...”
副将欲言又止,李见微笑了笑:“此行不知何时能归,还有劳你照顾好小儿,护雍州平安。”
副将抱拳:“殿下放心,属下定然竭尽全力,只要我不死,绝不会叫世子有一点事。”
李见微点头,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不远处,雍州上下一半的兵马都在等着他。
“爹...爹...”奶母抱着一个稚童站在门后,望着李见微离去的身影,幼童伸出手,挣扎着想向前。
奶母用了点儿力气才将他抱住,小声劝哄着含着一包泪的孩子。
她的小主子真是可怜哟,才出生就没了娘,如今爹也走了,就留他独个一人在空荡荡的王府。
那些该死的胡人!奶母在心中暗自诅咒着,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仗,这一回出门,不知又要死多少雍州好儿郎。
洛阳,王家。
王瑶书穿过回廊,此时已到深秋,庭院高树上一片枯黄,地上落叶堆了厚厚一层,叫人无端感受到一股萧瑟之意。
她和裴蓁蓁是一年生的,差了不过几月,如今也快要十八了。
在世家之中,这年岁,早该出嫁了。
只是先帝李炎去得突然,那一年大魏上下都不可有嫁娶之事,之后徐后独揽朝中大权,洛阳城中风雨飘摇,昭明二年以来,动荡颇多,王父王母也没有功夫留意王瑶书的婚事。
好在王瑶书自己也不想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去了别人家,就再不能像在家中一样自在了。
以她的身份,大约是嫁到哪个门第相当的世家望族,那时候,恐怕她看话本子的爱好都要被人说嘴。
想到这里,王瑶书就满心的不情愿。
她忽然又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总是淡淡笑着,眉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自他师傅去后,他好像有了很多心事。
他会温柔地指点她书画,和七哥不同,七哥的温柔是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波涛汹涌的大海,可他的温柔是春日雪融时的涓涓细流,润物细无声。
王瑶书眼中多了一抹黯然,可他对她与旁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他眼里,自己也不过就是王家女郎吧。
阿爹也不会将自己许配给他的,裴家和王家的门第相差得实在太远,何况他父亲还是个白身。
若是那人对自己有意,王瑶书说什么都要争取一二,可他对她并没有什么不同,王瑶书便不想将这份心意剖白。若是不说,至少他们还可以一直做朋友。
偏厅之中,王父拿着一封书信,紧皱着眉,沉吟不语。
“阿爹?”王瑶书有些惊讶地唤了一句,阿爹今日没出门么?
“阿瑶啊。”王父放下书信,示意她上前来。
王瑶书跪坐在父亲对面,提起桌案上的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爹爹在看谁的信,怎么这样神情?”
王父便将书信推给她:“是你七哥写来的。”
听是王洵的信,王瑶书便拿起来细看,慢慢地,她也皱起了眉:“七哥要我们北上?”
不是一人两人,王洵的意思,是要王父等人放弃在洛阳的权位,举家前去并州。
这可不是什么轻易就能做下的决定,要知道,王父位在三公九卿之列,这样的权势谁也不能轻言舍弃。
“你怎么看?”王父主动问起王瑶书的意见。
他并不是什么专权独断的大家长,随着儿女年纪渐大,他也会更多地考虑他们的意见。
“七哥这么做,是觉得洛阳城有倾覆之虞吧。”王瑶书轻声道。
洛阳城...真的会倾覆么?怎么会呢,这里是大魏国都,是龙脉之地,若是洛阳城倾覆,就意味着整个大魏都已沦陷。
就凭匈奴和一时联合起来的数个胡人部落,真的能做到那等地步?
王父看向窗外,一片枯黄的落叶恰好从枝头飘落,他叹了一声:“若七郎不是我儿子,我一定觉得他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即便匈奴已经连下十城,满朝文武也不相信他们能一路打到洛阳城来。如今各路大军已经前去围剿,群臣都以为,要剿灭匈奴大军,是近在眼前的事。
“我想七哥让我们北上,一定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王瑶书抬起头,直视父亲,“我相信七哥。”
王父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瑶书:“自小你就信他,便我三令五申不许你看那些话本子,他也有法子给你偷偷带进府中。”
王瑶书没想到王父会突然翻起旧账,好在她习惯木着脸,也没有露出太多惊慌失措的情绪,只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阿爹有何打算呢?”
真肯如七哥心中所言,辞官举家北上?
“兹事体大,我要同你几位叔叔,还有远在琅琊的长辈商议之后,才能有决断。”王家枝繁叶茂,便王父是家主,王家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另一边,裴清行也接到了裴蓁蓁的来信。
裴蓁蓁离开这三年,裴家每月都有给她去信,收到的回复却不过寥寥几语,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来信。
只是读了信之后,他立时变了脸色。
*
“信寄出去了?”高台之上,裴蓁蓁走到王洵身边,与他一齐向下望去。
站在此处,静园四周的景色尽收眼底,入眼一片金黄,秋意袭人。
王洵嗯了一声。
“担心他们不会来?”裴蓁蓁又问。
王洵不由苦笑一声:“心中总还是有些不安。”
那是他至亲的家人,眼见洛阳倾覆之期不远,除非他们安全到了并州,否则王洵不可能安心。
“不过就算父亲相信我的判断,也不会真的将所有砝码都放在我身上。”王洵叹息一声,这便是世家处世之道,也是世家能传承不绝的原因。
“不说我了,你不是也给你大哥去了信。”王洵问她,“你觉得他们可会来?”
裴蓁蓁缓缓摇摇头:“他们不会来的。”
哪怕知道未来是何局面,裴清行和裴清知也会留下。
裴蓁蓁想起前世他们的结局,心中复杂难言。
她的神情很寂寥,王洵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会尽力帮你救下他们。”
到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一阵秋风拂过,王洵解下自己肩上的披风为裴蓁蓁披上:“起风了,先回屋里去,当心受凉。”
两人便手挽着手走下高台。
踏进裴蓁蓁卧房的那一刻,王洵心中忍不住想,也不知何时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进这道门。
只是如今,实在是多事之秋。
王洵并不想匆匆娶了裴蓁蓁,她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王洵希望给裴蓁蓁最好的一切。
回到房中,裴蓁蓁便将身上属于王洵的披风解了下来,只是手一错,发髻上的凤钗勾住了披风。
她皱起眉,扯了两下,却没能解开披风。
眼见她有些恼了,就要用力,王洵赶紧上前拦下,无奈笑着将披风和她发上的凤钗分开。
“破了。”裴蓁蓁看着披风上勾丝的地方说。
王洵将凤钗簪会她发上,闻言笑道:“不如夫人为我补一补?”
裴蓁蓁哼了一声,却说:“你且放着。”
“夫人真要为我缝补这披风?”这便轮到王洵惊讶了,这么多年,他可从未见裴蓁蓁动过针线之类。
裴蓁蓁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恼了:“我还没笨到连补个衣裳都不会!”
“能得夫人亲自动手,洵真是三生有幸。”王洵低声笑道。
裴蓁蓁随手从罗枕下摸了一样东西掷他,王洵抬手接住,定睛一看,继而笑了起来:“原来夫人一直将我的玉佩带在身边啊。”
裴蓁蓁这才发现,她用来掷王洵的,正是当年莫名出现在她枕边的半鱼佩。
“什么你的玉佩?”裴蓁蓁有些不解。
“夫人可还记得你当年病的那回?”王洵反问。
自然是记得的,当时她因心中一点执念强行提及不可言说之事,呕血病了一场,裴正还因此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这同你手里的玉佩又有什么关系?”
第九十七章
“你病的那回, 我去看过你。”王洵含笑道,看着半鱼佩的眼神颇为怀念。
裴蓁蓁睁大了眼,若是她没记错, 那时裴家和王家并无什么往来, 他如何看的自己,她可是一点印象也无。
说起这,王洵便想起自己三哥:“当时我三哥胡闹,寻了借口上门, 知道你病重,便请了府中善医的先生来为你诊治。出门之时,又领着我绕去你卧房, 说起来,我平生唯一一次翻窗,便是为了夫人,便是那一次,我将这玉佩放在你枕边。”
“看不出来啊,王相。”裴蓁蓁戏谑道, 想着眼前之人翻窗的窘状, 她不由吃吃笑了起来。
裴蓁蓁的神态有些懒懒, 随意坐着也显出与旁人不同的风致, 她笑着, 如同一树抖落的梨花。
王洵无奈, 将她搂在怀中:“知道我出丑,就这样高兴?”
裴蓁蓁答应道:“见识王相出丑的机会,可太难得了。”
王洵拿她无法,只好任她笑去。
“当时我得了一块好玉,便想雕一对双鱼佩, 去看你时,正好雕了一半,便将这雕好的半鱼佩留下了。”王洵说着,从腰间锦囊中取出另一块半鱼佩,两块凑在一起,严丝合缝凑成一对。“没想到你不知来历,还留着这玉佩。”
裴蓁蓁没说自己醒来后以为这是随前世而来,这才好好收着,只道:“若当时我知道这是你留下的,定会直接砸了这玉佩。”
王洵挑了挑眉。
裴蓁蓁理直气壮,他当时还是她的死对头。
王洵只好无奈地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啊...”
“不过你如今,还是在我怀中了。”
裴蓁蓁偏了偏头,没反驳。
将一半玉佩系在裴蓁蓁腰上,另一半系在自己腰间,王洵笑道:“从此,便是一对了。”
裴蓁蓁摩挲着温润生光的玉佩,轻声道:“既然是一对,便不能分开了。”
她抬头,对上王洵带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