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王家的车队已经北上而去,即将抵达镇江。
比起刚出洛阳时,车队已经少了一半有余。
王父要去并州,但王家其他人未必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们心中都有各自的打算。
尤其在听闻刘邺大军已经兵临云州城下,王氏族人更坚定了心中所想。
王瑶书站在父亲身边,随他一起目送兄弟叔伯朝不同的方向行去,心中不免有些感伤。
“阿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王瑶书轻声问道。
旷野之中,高飞的大雁发出离群的哀鸣,王父负手而立,风灌满他宽大的袍袖,似要飘然而去:“总会再见的。只要活着,总有再见的一天。”
王家儿郎都是骄傲的,他们不会甘心托庇于七郎麾下,所以才有今日离别。
徐后的船已经快沉了,清楚这一点,这些世家自然不会陪着她一起死。
如今四方起义,其中不乏有明君之相者,良禽择木而栖,王家儿郎选定了自己心中所认的主上,便四散而去。
其他诸如桓家、谢家、崔家等,也纷纷为自己留了后路。
有人跳脱沉船之困,也有人到了此刻,仍然想扶住摇摇欲坠的大魏。值此乱世之际,群雄并起,身在并州的王洵和裴蓁蓁,并不起眼。
却说这日裴蓁蓁正倚着花厅的软榻看书,难得有一日空闲的时候,秋意萧瑟,她也懒怠出门,便随手取了一本王洵平日看的书打发时间。
王洵从刺史府回来,便见她懒洋洋地半躺着,膝上盖了一张皮毛的毯子,这还是去年夏天王洵亲手为她猎的。
“怎么有兴致看起这书了?”王洵一眼就认出她手中的书乃是自己平日看的,讲的天文水利,裴蓁蓁从前总是嫌这无聊。
“没什么事,随便拿了一本。”裴蓁蓁说着,打了个秀气的哈欠,见他回来,也就顺手将书放到了一边。
王洵见她眉间有些困倦,走到她身旁:“此时睡了,夜间恐又睡不着,同我去院中走走,再回来用饭如何?”
这也好,裴蓁蓁坐起身,要找她随意踢掉的凤头履。
王洵无奈地摇摇头,捡了鞋亲自为她穿上,裴蓁蓁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
王洵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再过两日阿瑶和阿露来并州,便有人陪你说话了。”
裴蓁蓁停住了脚步:“过两日?”
王洵点头:“也就两日的功夫,他们便到了。”
两日...裴蓁蓁变了脸色:“你怎么不早些同我说?!”
再过两日,王洵的父母就要到并州了!
“繁缕?繁缕!”裴蓁蓁高声唤着,一边恼怒地瞪了王洵一眼。
王洵颇有些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繁缕急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如今她是静园的大管家,一摊子的事儿都落在她一人肩上,倒是越发成熟起来,再不像初来并州那样一团孩气。
紫苏比她还要更忙些,因着她精于数算,裴蓁蓁又最信她,虞夫人名下大大小小那么多产业,全要靠紫苏盘账,一年到头难得有空闲的时候。
“女郎,怎么了?”以为有急事,繁缕提着裙子跑来,微微喘着气。
裴蓁蓁指着王洵:“你赶紧将他的东西全都收拾了,尽数送到刺史府去!”
啊?繁缕犹豫地看向王洵,不知这又是闹哪一出,往常便是吵一吵嘴,女郎也从未说过要让王七郎君离开静园的话呢。
如今这是...
王洵只好问:“怎么突然生气了?”
他的确还没明白为什么裴蓁蓁的恼怒从何而来。
“你父母都要来了,你还住在静园?”裴蓁蓁提高了调子,这人是不是真的傻了。
“那有什么?”王洵笑得落落大方。
裴蓁蓁一阵头疼:“你就不怕叫他们瞧见了你吃我的住我的,成了那吃软饭的?”
王洵闻言靠在她肩上,大笑起来,裴蓁蓁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得这样放肆,几乎有些没规矩。
“这有什么好笑的!”裴蓁蓁咬牙切齿道。
王洵这才止住笑,在她耳边说:“那也是我凭本事吃的软饭,阿爹绝不会怪我的。”
他总算明白裴蓁蓁的心思了,原来是怕见到他父母啊。
“原来夫人也有害怕的事。”王洵仍旧靠着她,他比裴蓁蓁高了许多,这姿势实在有些别扭,王洵却没有退开的意思。
“谁怕了!”裴蓁蓁恼道,“不过你早该回你的刺史府了,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王洵也不辩驳,只笑着道:“俗话说,丑媳妇总需见公婆,话粗理不粗,何况夫人一点也不丑呢。”
裴蓁蓁双颊绯红,踹了他一脚,也不说同他出去走一走,进门去了。
王洵笑着看她的背影,跟了上去。
繁缕这才恍悟,原来是王七郎的父母要到了,真难得见女郎露出这女儿态。这一回,说不准能将亲事定下来了。
第九十九章
王父一行人到东海郡时, 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静园门口,裴蓁蓁神情平淡,同王洵并肩而立, 等着自远方而来的车队。
不过她身后的繁缕却知道, 女郎可全然不似表面一样平静,今日一早起来便心神不宁,还不小心把漱口的茶水喝了下去。
印着王家族徽的马车自远处缓缓驶来,裴蓁蓁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嘴角紧紧抿着。表面尚且看不出来什么,亲近如王洵却轻易觉出她的紧张。
王洵去牵她的手:“夫人,你不必...”
没等他说完, 裴蓁蓁就往旁边挪了一步,躲开他的手。
王洵看见自己空了的手,颇有些无奈。
马车到了近前,王瑶书和桓露便率先跳了下来,两个人都扑到裴蓁蓁身边,亲亲热热地说着话, 一旁的王洵直接被无视了, 他只好叹息着摸了摸鼻梁。
下一刻, 王父也扶着王夫人走了下来。
王洵的母亲自是一等一的美人, 样貌逊色一点, 也难生出王洵这样芝兰玉树一般的儿子。
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那笑同王洵平日很是相像,一举一动自有一番气度,通身仪态是世家多年蕴养,少有人能及。
而王父身着宽袍大袖,多年身居高位, 即便如今辞官,身上威势仍存。站在王夫人身边,正是一对璧人。
裴蓁蓁上前对两人行礼,不卑不亢:“裴家蓁蓁,见过伯父伯母。”
离开洛阳城之后,这世上便没有裴子衿了。她从来不喜欢这个萧氏给她的名字,她只是裴蓁蓁。
王夫人扶起她:“从前总听七郎提起你,今日终于见到了,这几年真是辛苦你照顾他了。”
说着,王夫人温柔地嗔了王洵一眼。
裴蓁蓁本想回她,其实王洵助她更多,但还没开口,就被王夫人牵着向府中去。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裴蓁蓁下意识地看向王洵,只得了他一个示意她安心的笑。
王洵小心地走到父亲身边:“阿爹,我们也进去吧。”
王父瞥他一眼:“你这登堂入室的本事可真是...”
王洵笑得含蓄:“都是阿爹教得好。”
王父被他气笑了,背着手走进静园。
身后,王洵让王瑶书和桓露也先进园中,一路上风尘仆仆,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之后再来叙话也不迟。
以桓家和王家的势力,既然要来并州,当然早早派人在这里置了宅子。
因而直接到静园来的,便是王父一家人和想见裴蓁蓁的桓露。
王瑶书手里牵着刚被奶母抱下马车的妹妹王瑾书,小姑娘刚过了十岁,眨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静园四周景色,问:“这就是七哥在并州的宅子吗?”
桓露捏了捏她的小脸:“这可不是你七哥的宅子,是方才那位漂亮姐姐的宅子,阿瑾在马车上可看见了?”
“那七哥怎么住在这里?”王瑾书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奶气,便是她努力做出一副成熟模样,也掩盖不了。
听了她的问题,王瑶书和桓露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王瑾书不懂她们的眼神官司,只能茫然地仰着脸。
王洵挑了挑眉:“看来你们这一路也不算累。”
还有力气看他笑话。
王瑶书和桓露连忙带着小姑娘向府内去,七哥可不好得罪。
*
大狱之中,沈余一身囚服随意地坐在墙角,手脚都上了沉重的镣铐,这般田地下,他竟还是平日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徐后现在很缺钱,这几年的天灾和动乱耗光了国库存银,为了击退刘邺,徐后毫不吝啬地拨下银钱,却不想常厉却不能给她和大魏带来一场胜利。
但即便心中怒气满满,徐后也不敢断了常厉的军费,眼见国库见底,她自然就盯上了洛阳城最豪富的沈余。
尤其这人出身寒门,身后并没有家族支撑,加之沈余的发家史并不光彩,徐后轻易便寻了罪名,将沈余投下了大狱,抄了他的家。
如今四方起义者众,钱这东西是谁都不嫌多的,不少人暗中向狱中的沈余递了意思,愿意救他离开洛阳城。
徐后得到的,不过是沈余明面上的家产,许多人都认为沈余暗地里,还有一笔庞大的财产。
只要救下沈余,他便是自己的人,他那些财产,便顺理成章归了自己。
不过对于这些明里暗里的暗示,沈余只是笑着,没有对任何人做出回应。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响起,狱卒低声道:“有什么话就快说,这可是死牢。”
女子点点头,他便看了一眼沈余,走开了。
沈余抬起头,便看见女子泪盈于睫。
对上他的眼,如姬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抓着木栏,哽咽唤道:“郎君...”
“哭什么。”沈余勾了勾唇,倒不觉得如今境况有多不堪,或者说,他早已预料到这一日。“来见我,使了不少钱吧。难得见一面,便不要哭哭啼啼的。”
前些日子,沈余突然分了一大笔钱遣散了府中众多姬妾,其中便有如姬。有人问起,他只道看这些脸看得腻味,想寻摸一些新人。
如姬当时伤心欲绝,但不久后沈余便获罪入狱,她便觉得,沈余遣散姬妾,其实是在保护她们。
听了沈余的话,如姬抹掉眼泪,睁着发红的脸露出一个笑:“也不是许多,能见到郎君,便足够了。”
沈余入狱以来,如姬是唯一一个来探看他的姬妾,也是唯一一个不怀其他心思,只是为了来看他的人。
真蠢啊,沈余在心中近乎冷酷地想着。
如姬对他实在没什么不同,他真心实意地宠过她一段日子,不久之后那一点真心便消磨了,他又有了新宠。
如姬对他而言,同后院那些受过宠又失宠的人并无差别。
沈余以为,她早已认清了自己,但今日见了,才发现这个女子竟还是一片痴心。哪怕他失去了所有,沦为阶下囚,她竟然还是歆慕着自己。
他的眼神有些怜悯,怜悯这个女子为什么要将一颗真心给他这个丝毫不值得的人。
他不爱她。
“郎君,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如姬带着泣音问道,虽然知道沈余已经被判了斩首,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奢望。
郎君那样神通广大,说不准这一回也还有转机。
沈余好笑地摇摇头。
那些宣称要救他的人,为的不过是他背后隐藏的那些财产,殊不知,这也是徐后的局。
那么多人都能想到的事,徐后会想不到么?
她故意放那些人到沈余面前,为的便是让他松口。
谁知救他出洛阳的,是徐后还是哪一方的人马?
沈余不想赌这个可能性,更不想将自己真正的财物交给这些人。当今天下各路起义军,沈余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这其中一些人,甚至还比不过徐后。
旁的地方还罢,洛阳城中,谁比得上徐后对其的掌控,所以沈余压根不信这些人能顺利将他救出洛阳城。至于徐后,便是他将所有家财上交,也是逃不过一死的。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将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财交出去。
如姬捂着嘴,无声落泪,她是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绕的,沈余也不想为她解释。
“既已看过了,便回去吧。”沈余淡淡道,似乎并不恐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如姬盯着他的面庞,沉默良久,忽地下定决心一般:“郎君,三日后,如姬再来送您!”
三日后,便是沈余问斩之日。
她神情的变化怎么瞒得过沈余,沈余笑了一声:“你这模样,难道是想与我陪葬不成?”
如姬咬着唇看他,并不言语。
“不值得,”沈余觉得好笑,“为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他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木栏前,穿过空隙摸了摸如姬的侧脸:“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该知道,你不在我心里。”
便是她陪着他死,他心中也是没有她的。
沈余大约是天下一等一的无情人,欢喜时便是真的欢喜,将你捧在手心,奇珍异宝流水一样,便是将难得夜明珠砸着玩儿,他也会笑着说砸得好;可一旦那一点欢喜褪去,便将人仍在脑后,仿佛从前的温存全然是假的一般。
“值得的。”如姬仰着脸看他,努力扬起一个笑,“于如姬而言,是值得的。”
“傻姑娘。”沈余叹了一声,收回了手。
“去并州吧。”沈余终于又开口,“王七郎治下很是太平,能叫你安安稳稳地过活。”
如姬不肯,沈余沉声道:“便算我对你最后一个要求,别让我身上再背上一条人命,日后清明寒食,也好有个人为我上一炷香。”
话说至此,便是为了将来沈余去到黄泉,能有一点香火供奉,如姬也要应下。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沈余轻轻地笑起来,都想要他的家财,他偏偏不想让这些人如愿!
脑海中划过当年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沈余脸上的笑越来越大,虞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