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蓁蓁一时无言,她和沈余、如姬,不过是一面之缘,实在捉摸不清她此行为何而来。
也不想拐弯抹角,裴蓁蓁便直接问了出来。
如姬听罢,从发髻上取下一支平平无奇的木簪:“妾此来,是为送女郎一份大礼。”
大礼?
如姬扭开木簪,将藏于其中的一小张丝绢交给裴蓁蓁。
裴蓁蓁接过丝绢,快速将上面的字看了一遍,顿时便是一惊。沈余怎么会将他暗中藏匿的财产,全都交与她?!
他们不过见了一面而已。
裴蓁蓁很清楚地知道,天下有多少人对这笔财产垂涎欲滴。但她觉得,以沈余那般性子,绝不会叫这些人如愿,恐怕宁肯将其都毁了去。
却没想到,他竟然愿意将这些财物尽数交给她。
裴蓁蓁看着如姬,眼神复杂:“我和沈公,不过是当年一面之缘,他如何要将半生所得,交与我手?”
这对他,应当没什么好处。
如姬只道:“妾不过遵循郎君生前吩咐,郎君心思,从不是妾能揣测。”
裴蓁蓁沉默一瞬,令人将她带下去休息,如姬本要告辞,裴蓁蓁道:“你家郎君为我留下这样一份大礼,于情于理,我都该照顾你,也算对他回报一二。”
如姬出门后,王洵从屏风后走出:“这位洛阳城首富,做事实在叫人猜不透啊。”
天下大约没有人会相信,沈余竟会将自己藏下的庞大家财尽数给了毫无渊源的裴蓁蓁。若非亲眼所见,王洵也是不敢信的。
“不知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将那笔财富赠与夫人。”王洵的语气很平淡,只有最熟识的人,才能听出一丝隐含在话里的醋意。
裴蓁蓁便白他一眼:“他的年纪,当我父亲都绰绰有余了,你胡思乱想什么。”
王洵摸了摸鼻尖,上前抱住她纤细的腰肢:“是我不好,夫人别生气。”
裴蓁蓁没说话,靠在他怀中,嘴角却微微勾起。
凉州,镇北军大营。
常厉走后,暂代他行镇北将军之职的便是副将军,此人乃常厉心腹,留下他,正是为了压制留下的部分镇北军将领,不叫他们拉帮结派,以致等常厉回来发现被架空了。
但此时,将军营帐中,萧云深一身玄甲,身后跟着数十亲卫,皆手执兵戈,刀锋凛冽。
副将军与他相对而立,恼怒地拍着身前的桌子:“萧云深,你是想造反么?!”
听他这样说,萧云深笑了一声:“这天下,造反的人还少么。”
“你——”副将军冷喝,“萧云深,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过是想请阁下,退位让贤。”萧云深上前一步,手中的刀刺进桌面,眼神冰冷。
副将军被他这一眼看得悚然而惊,不由退后一步:“萧云深,你就不怕等将军得胜归来,取你性命?!”
“他若是能胜,如今就不会被逼到云州城中了。”萧云深嗤笑一声,拔出刀架在副将军脖颈。
雪亮的刀锋闪过,萧云深面无表情地收回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尖坠落在地,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萧云深走出营帐,王洵已经等在那里。
“辛苦表兄。”他微微一笑。
萧云深抱着刀打量他,这位琅琊王氏的麒麟儿,往日他也是很欣赏的,今日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还没成亲呢。”萧云深说。
王洵笑意不改:“迟早会的。”
四目相对,火花四溅,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别过头,只怕一不小心卷进去做了炮灰。
*
云州城,破了。
在长达一月的坚守中,常厉数次领兵出城,与刘邺部属大战,有输有赢。若依照这样的情况,率先撑不住的应当是刘邺的胡人大军才对。
数万大军出征,每日所需粮草便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些粮草自然不会千里迢迢从草原上运来,随着大军一路推进,刘邺手下全靠劫掠大魏百姓凑出每日口粮。
才到云州城外,匈奴士兵便毫无顾忌地向四野村镇去,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甚至,他们还抓了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将他们赶到云州城下,当做肉盾向前推进。
哭嚎之声不绝于耳,城下百姓不断哀求,求守城的军士救救他们。
城头上,长箭已经搭上弓弦的云州守军神色满是不忍,城下这些都是无辜的百姓啊!可是一旦让胡人靠近城下,云州城便岌岌可危,云州失守,洛阳也就危在旦夕。
“放——”
上官一声令下,长箭如雨,下方传来阵阵惨叫,这些本是他们要保护的百姓,如今却亲手死在他们手上!
云州守军中无人能想到,他们的刀锋,竟有一日会对上无辜的同胞。
城上一片肃穆,没有人在这时还能笑得出来。
裴清衡的手有些颤抖,他说:“我等从军,是为护国安民,如今,我们是在做什么?”
裴清渊紧紧抿着唇,风霜将他的眉目雕琢得越发深邃,血与火的磨砺让他更多了三分沉稳。
“四郎,没有别的办法。”他这样说。
这种境地,任是换了谁来,都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倘若妇人之仁,让胡人攻入云州,便会有更多的百姓受难。
裴清衡咬着牙,逼着自己去看清眼前这一幕:“二哥,我们能赢么?”
“我不知道。”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坚持下去,用手中刀剑守住身后这座城池。
高坐在马上的刘邺挑了挑眉,也没有多少失望。
他本就没有想过靠着这些大魏百姓攻入城池,他要的,是借此打击云州守军的意志。
无数粮草军备从后方运到云州,为了保住这最后一道屏障,徐后也是下了血本。
相比之下,周围早已被劫掠一空,只能靠已打下的城池供给粮草的匈奴,境况便艰难许多。
当这场仗持续了一月之久后,胡人内部便有些乱了。
他们本就是拼凑起来的队伍,并不齐心,全靠不断的胜利才能走到这一步,眼看云州久攻不下,其中便有部落首领生了退意。
左右他们已经打下了那么多座城池,何必一定要占领整个魏地。
有人当着所有胡人头领的面提出这一点,听了他的话,刘邺面色不改,甚至还笑了笑,问其他人:“你们也是这么觉得?”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意味。
下一刻,刘邺突然暴起,拔出弯刀砍下那人头颅,鲜血喷溅到他脸上,令人望而生畏。
“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着我攻下洛阳,要么,死!”
任何敢临阵脱逃,或是动摇军心的人,都被刘邺下令斩立决,如此一来,胡人之中再不敢有退去的想法。
常厉的面色一日比一日严肃,最后他知道,他们守不住了。
胡人和魏人的尸首在城墙下堆了一层又一层,胡人踩着同伴的尸体也要向城上攀爬,箭矢已经用尽,便烧了滚烫的热水倒下去。
常厉终于下令,大军后撤,只留李见微及麾下所属,断后。
李见微接到此令之时,如遭雷击,谁都知道,此时留下断后,便是十死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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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李见微的营帐中一片沉寂, 他身边亲卫沉默地看着他,面容麻木得如同木雕石塑。李见微看着这些熟悉亲近的面孔,喉头动了动, 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
军令大如山, 率军断后尚且还有一丝生机,如果敢公然违抗军令,以常厉性情,恐怕当场就会斩了李见微及麾下所属。
如此, 他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了。
可是他死也就罢了,这些怀着一腔热血,随他前来驰援的雍州儿郎们有什么错?
当日接到徐后诏令, 李见微想也没想,就率军出征,在他看来,作为端王,作为大魏臣子,他理应抵御胡人, 护天下百姓平安。
但到了此刻, 李见微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当初的选择。
他是不是真的错了?
另一处, 裴清衡面色阴沉, 来回在营帐中踱了两步, 实在气不过, 一脚踹在了桌腿上。
木桌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裴清渊坐在一旁擦着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常厉他还是不是人?!”裴清衡对自家兄长道,“明知断后的人是什么下场,竟然全让端王的人留下!他自己的兵倒是第一个跑, 有这样的主帅,如何能打胜仗!”
裴清渊的动作不停:“总要有人留下断后。”
裴清衡当然知道,可他就是不忿,这些时日并肩作战,他对身先士卒,永远冲在第一线的李见微很有好感。
“他是端王。”裴清渊只说了这四个字。
诸王叛乱在前,哪怕李见微未表露出任何异心,徐后对他也是颇多猜忌。
她恨不得将李氏血脉的诸王尽数屠灭,只是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解决那些未曾谋反的李氏诸王。
作为徐后心腹,常厉自然是会揣摩她心意的。
让李见微留下断后,便是为徐后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个大患。
被裴清渊这么一说,裴清衡立刻便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算计自己人?!”
他脸色涨得通红,一腔怒火无处可发,最后揭下头盔,重重扔在地上:“这还打什么!干脆大家自己捅自己一刀,死了干净!”
裴清渊放下刀,替他捡起地上的头盔,对上裴清衡仿佛燃着熊熊火焰的眸,近乎冷漠地说:“四郎,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
两人对视一刻,裴清衡泄了气,有些颓然地坐在一旁。
“云州破了,如今能抵抗刘邺的,便只有那几万护卫洛阳城的禁军。”裴清衡眼中满是茫然,“可十数万人都没能挡住他的脚步,那几万人,能起什么作用?”
“若是陛下被俘,那大魏...”
裴清衡语气苦涩。
“不会。”
裴清衡诧异地看向兄长。
裴清渊冷静道:“几日前,我们便都看出了云州城守不住了,常厉不可能看不出。他应当早就派人送信去了洛阳,这个时候,陛下和徐后,应该已经悄悄逃出了洛阳城。”
“什么?!”裴清渊立时站了起来。“他们逃了,那洛阳百姓呢,朝臣呢?”
“这样的消息,自然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裴清渊一双眼深不见底,像是弥漫着永远无法消散的迷雾。
这几年磨炼,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率性刚直的裴家二郎。或者说,从裴蓁蓁将昔年旧事揭开,让萧氏狰狞的面目直直暴露在众人面前时,裴清渊便被迫长大了。
裴蓁蓁离开后,他变得越发沉默,他开始用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因此便看清了许多从前未曾想明白的事。
常厉送出的消息,当然只会有徐后和几个心腹知道。就算是世家之首的桓氏、谢氏等,也未曾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至于洛阳城寻常百姓,就更不可能有机会知道,一旦他们知晓,洛阳城便会乱起来,徐后和李崇德,如何能顺利脱逃。
洛阳城世家和庶民,都还相信云州城能拦下刘邺,洛阳定会安稳。
当刘邺兵临洛阳,还不知徐后和李崇德早已脱逃,满城未离开的洛阳百姓和百官朝臣,也会让他相信,徐后和李崇德仍在大明宫中,这便能为逃离争取更多的时间。
想通这一点,裴清渊不寒而栗。徐后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狠绝无情。
前世裴清渊也猜到了徐后和常厉的打算,不过那时已经晚了,洛阳城的城门摇摇欲坠,城上禁军在做最后的顽抗。
裴清渊不顾一切,率身边亲卫杀进洛阳城,救出还在城中的家人。
只是他唯独漏下了裴蓁蓁,从此之后,天涯末路,这对曾经最为亲近的兄妹,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这一世,裴正和裴元已经离开洛阳,留在城中只有裴清知,而裴清行,还在押送粮草的路上。
“二哥,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豁出命来保护的君主?”裴清衡字字泣血,“一个傻子,一个狠辣无情,只会玩弄权术的女人!”
“我们死了多少兄弟,为的就是保护这两人吗?!”
能入军中,裴清衡一直是自豪的,军人保家卫国,为社稷而死,马革裹尸,是最大的荣耀。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身上的盔甲沉重地叫他喘不过气来。
李崇德和徐后,不值得那么多将士为他们浴血奋战,舍生忘死!
裴清渊按住他的肩膀:“四郎,沉住气。”
他们应当保护的,不是高高在上,享着荣华富贵,轻易断人生死的帝后,而是那些无辜牵连进战火的百姓。
*
并州,裴蓁蓁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婴孩儿,姿势娴熟,神情是难得的温柔。
王洵站在她身旁,眼神也是很柔和,毕竟,他正是那个自己和裴蓁蓁一手扶上皇位的孩子。
“平安。”裴蓁蓁忍不住唤道,那孩子恰好在此时睁开了眼,还带着肉窝的小手握住了裴蓁蓁垂下的一缕发。
“娘...娘...”他含糊不清地叫道,勉强叫人能听清字音。
裴蓁蓁怔愣一瞬,前世,她捡到平安时,他也是这么唤她的。
那时的裴蓁蓁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乱世之中,她要活着本已是不易,却终究为这一声唤软了心肠,带上了这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孩子。
王洵叹息一声:“看来夫人与这孩子,真是有缘。”
作为端王李见微唯一的儿子,李璟,也就是平安,在被找回之后,就由王洵亲自教导。
王洵无子,李璟于他而言,同儿子也没有分别。
李璟是李见微原配文氏所出,生他当日,文氏难产而亡,李璟便全由奶母带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