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门外的风风雨雨在这时似乎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两张脸越靠越近——
“女郎,厨下新做了桂花酒酿丸子,可香了...”繁缕的话戛然而止。
这门本就没关,繁缕绕到内室,才发现自己女郎房中好像多了一个人。
王洵满心无奈地回过头,对上繁缕不知所措的目光。
“我...我...我这就出去!”繁缕涨红了脸,“女郎,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
她端着碗又急急转身出去。
王洵叹息一声,这样一来,便什么气氛也没有了。
身旁,裴蓁蓁涨红着脸推了王洵一把让他起身,王洵见她害羞,只好遗憾起身。
*
昭明四年春,魏军与刘邺统领的胡人联军,在下野正面相逢,大战持续数日,魏军大败,狼狈后撤。
同一时间,王父上谏,劝徐后请出如今赋闲在家的原大将军齐豫掌兵,定能打破刘邺。
徐后自然不肯,齐豫是先帝李炎倚重的大臣,性情古板固执,也是当年支持废太子一论的重要人物。
他在外领军多年,于军中颇有声望,徐后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他手上的兵权全夺了去。
她并不相信那些蛮夷真是大魏兵士的对手,如今不过是仓促之间迎敌,所以才让那刘邺一时得意,等到四方驰援,胡人绝不会是大魏的对手!
徐后当堂驳回了王父的提议,本以为按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应当会知难而退,没成想这一回,王父却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在徐后面上已经露出明显不悦的神色后,他还坚持劝谏,语气坚决,端的是大义凛然。
这便让徐后有些下不来台,她上位以来,同这些世家大族从来是留了三分颜面的,今日王父却像要逼着她撕破脸一般。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在殿中一头撞死的元微公,这人死得干脆,她的名声却彻底坏了。
偏她还不能拿一个死人如何,为了安抚天下人,徐后不得不厚葬元微公,还要表现出自己的悔意。
指尖丹蔻鲜红,指甲嵌进掌心,徐后的呼吸乱了一瞬,明明她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却还要受这些制约,一点不得自由!
王父的一再劝谏彻底触怒了徐后,她当场降了王父的职,申饬一番。
王父何曾受过这样羞辱,即便李炎在世时,对他也是口呼爱卿,琅琊王氏百年底蕴,不是假的。
他当场解下最外的官袍,拂袖走出太极殿。
次日,便传来王家上下辞官,要举家回琅琊的消息。
听到这消息的徐后在自己寝宫中又气得摔碎了一批瓷器,这些日子,仿佛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让他们滚!”徐后冷笑道,“本宫还不信,没了他琅琊王氏,这大魏江山便要倾覆!”
王家开始变卖洛阳城中的产业,几日间遣散了不少家仆,看架势,竟不是装腔作势,而是真的打算离开洛阳了。
这让洛阳城中众世家都暗自心惊,王家此举,究竟何意?
同王家交好的桓家、谢家等都亲自上门探看,自王家回来后,桓家让家中女眷和年纪尚小的孩童,与王家一道上路。
这洛阳城中,几乎没有几个人信,不久之后,刘邺真会率大军攻破洛阳城。
桓露坐在王瑶书的马车中,侧过头,从车窗看见不断后退的风景。
说起来她从前总想离了洛阳城,去各处看看,如今愿望成真,但她却丝毫没有了赏景的心情。
“阿瑶,你说,未来会如何呢?”桓露喃喃问。
她的年纪比王瑶书小上一些,前些日子才同崔家儿郎定了亲,没想到没过多久,父亲便要她和母亲伯母还有未出嫁的姐妹一起离开洛阳。
她们走了,可同王家不同,桓家男儿都还留在洛阳城,身负要职,若是真出了什么事...
桓露忍不住担心。
时局紧张,王瑶书也不敢肯定未来如何,只能道:“桓家叔叔伯伯心中一定有所打算,再说,也不一定会那么糟。”
“是啊,就凭那些胡人,怎么可能真能打到洛阳城,更不可能攻破洛阳了。”桓露捏着袖子,脸上勾起一个勉强的笑意。
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若是...”桓露有些失神,“若是父亲他们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就好了...”
哪怕是放弃桓家在洛阳城多年经营,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势,只要他们能平安,桓露觉得,那也是值得的。
只是桓家终究没有王家的决心,他们不愿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性,放弃手中权位。
事实上,有不少人都在背后暗暗嘲笑王家举家离开洛阳的举动。
离开洛阳容易,再想要回来,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甚至王家离开,在朝堂上腾出了不少位置,颇有些人在背后窃喜。
外面打得再厉害,有再多军士血染沙场,对于洛阳城中的高官贵人们来说,也不过就是奏报上一串冰冷的数字。
乐坊中歌舞声依旧,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并不见少,仿佛天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太平。洛阳城的宴会一场也不见少,席上觥筹交错,欢笑之声通宵达旦。
王瑶书抿着唇,她心心念念着平安的那个人,也还在洛阳。
离开前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还是那么温和有礼,祝她一路平安。
王瑶书握住桓露的手:“那不过是最坏的结果,一定不会是最坏的结果。”
“十三哥还在军中...”桓露回握着王瑶书的手,仿佛这样就能从她身上汲取一些力量,“我真怕,真怕到了那一天,十三哥也要上战场...”
比起建功立业,桓露更希望桓陵平安。
至于和她订婚的崔家郎君,桓露虽与他相识,却也仅止于见过几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的便没有更多了,对于他倒说不上多担心。
王瑶书心中也是苦涩,这乱世到来之际,她们这些女子,便如无根浮萍,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桓陵靠在王瑶书怀中,嘶哑着声音道:“若我是男儿身,便能上阵杀敌,也不必等在这里做无用的担心。”
便是死,也能同他们死在一处。
可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早早离开洛阳城,以免在未来成为父兄们的拖累。
王瑶书轻轻拍着桓露的背安慰,眼中满是黯然。
另一边,裴清行在收到信后,同家人一道深谈了一次。
裴正只觉得洛阳城破的揣测甚是无稽,当然也不愿为此离开。裴元也是一般想法,裴清行却突然开口,言道并非全无可能。
裴家其他人这才知道,裴清知的老师元微公,于卜算一道上颇有造诣,算出天下大劫将至,这才广收门徒。
为求安稳,早日离开洛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商议之后,裴正辞官,同裴元一道回河东老家去,待天下安稳,再回来也不迟。
同王家相比,裴元和、裴正走得很低调。裴正在朝中官职并不算太高,因了萧明洲的缘故,徐后有意将他边缘化,这两年在朝中的存在感便越来越低。
裴清行和裴清知没有离开,裴清行入了军中,做了后勤的军需官。
身在其中,他才发现,大魏兵卒有多不易。
徐后上位之后,并没有刻意削减军费。按理说,这些军费分下去,足够大魏上下所有将士都配上一身盔甲与趁手的兵器,便是难有荤腥,有个温饱还是足够的。
只是这军费拨下去,过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手,最后到了各军将领手中连一半也不足。
正直些的上官便不忍心再克扣,如数发下,可这也是不足的,军中的都是青壮年的汉子,最是能吃。没有办法,便只能自己在军营旁边开垦了田地,自给自足,勉强也能过得去。
遇到那刻薄的将领,不仅给属下吃的如猪食,还要在兵士的饷银上剐一层油水下来。
因而大魏军中默认的一件事,便是报空饷,为的便是分到自己手里的银钱能多一点。
裴清行开了库房,军中采买的军械,铠甲是锈蚀的,长刀脆得一折就断,再一问,采购的人是大将军的亲戚,他采购的对象,也是他一家的亲戚。
一股怒气直冲头上,他前去求见大将军,却被打了几个哈哈之后请了出门。
裴清行离开的身影有些寥落,耳边能听到大将军府的下人窃窃私语,也不过是嘲笑他不识趣罢了。
嘴边扬起苦笑,裴清行突然觉得,蓁蓁信中所担心的并不假,护卫洛阳的禁军都尚且如此,那四方军中,又是何等状况。
大厦将倾,又岂是一二人之力能扭转乾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喝到桂花酒酿小丸子*^_^*
第九十八章
昭明四年夏, 魏军接连败退,刘邺所率大军势如破竹,一路向洛阳而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半个魏地陷入战火之时, 之前因南地受灾而起又被强行镇压的起义隐隐又有了再燃的苗头。
各地大多兵力都被抽调去阻截刘邺,便是地方官吏感受到水面下的波涛汹涌,也只能粉饰太平,只求维持表面的平静。
但在朝廷又丢了一州之地的消息传来时,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举起了反旗。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接二连三,四方都有了起义军, 其中更有不少大魏地方掌兵的将领,打的旗号便是清君侧。
要清的,自然就是代行皇权的徐后。
她恼怒地撕了有关的奏报,恨不能立时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叛贼都赐死。但大魏军士主力如今都还在阻击刘邺,根本腾不出手来收拾这些人。
见徐后脸色阴沉,殿中侍候的宫女内侍齐齐跪了下去, 敛眉屏声, 只怕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声响被拖下去。
徐后站在殿中, 急促地喘着气, 当日她同刘邺联手时, 何曾想到今日局面。
她当然知道刘邺野心勃勃, 却不知他的野心远不止一个匈奴,他要的是整个大魏!
当时的徐后怎么也不会想到,大魏在胡人的铁骑下,竟是不堪一击。几十年前,李炎正当壮年, 命齐豫领兵,轻易便将匈奴打得丢盔弃甲。
他扶持刘邺登上匈奴王之位,为了表示自己臣服之意,刘邺亲来洛阳为质。谁会想到,不过短短几十年,局面完全逆转。
是时,大魏风雨飘摇,一时竟有摇摇欲坠之势。
云州,魏军主力退至此处,暂作休整。
云州是洛阳前的最后一道屏障,若是云州城丢了,去往的洛阳的路便是一马平川。
如今统率所有兵力的将军是常厉,他是徐后一手提拔起来的武将,之前升任镇北将军,胡人来犯之后,徐后召集各方驰援,任命他为元帅。
常厉是个很讲究排场的人,对待下属总喜欢耍耍威风,萧云深在一月之间被他召集起来开了十七场没什么内容的会后,对此人的好感降到了最低。
不过真要论起来,常厉也不是什么草包,他不过四十余岁,少年从军,此前未曾有败绩,徐后也不会真的提拔一个草包做心腹。
但面对胡人大军,常厉屡战屡败,军中、民间便多了许多风言风语,质疑他不配做这元帅。
若是齐豫老将军为帅,定然不会是这般局面,随着魏军一路后撤,这般言论甚嚣尘上,自然也传到了常厉耳朵里。
站在云州城头,看着下方安营扎寨的胡人大军,常厉面色阴沉得滴出水来。
若是这一战再输,洛阳城便真的岌岌可危,他就成了大魏的罪人!
刘邺...常厉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只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
胡人悍勇,但素来作战不成章法。如今在刘邺麾下,这些自由惯了的胡人指挥起来却如使臂指。
也不知刘邺用什么法子说服了这些不同部落的首领,叫他们甘心追随其后。
李见微其实能理解常厉,以他的目光看,即便将常厉换作齐豫,如今的境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亲兵端着今日的吃食进了营帐,是麦饭,里面肉眼可见还混着一些泥沙。
作为将领的李见微都只能吃这难以入口的麦饭,那些寻常兵士就更不必说了。
他皱着眉问:“粮草还没发下来?前日运粮的车不是已经到了?”
亲兵说起这件事就来气:“您也不是不知道那位元帅的性子,好东西自然要紧着自己属下,咱们这些人的命,在他看来就不是命!”
“再说,我悄悄去瞧了这回运来的粮草,看着是不少,却都是些放了不知多久,已经生虫的陈粮,那些狗官真是太贪了!”亲兵怒道,“咱们在这儿提着脖子卖命,却连口饱饭也吃不饱!”
说起这事,亲兵便一肚子火。
李见微的笑有些苦涩,他不过是个封地偏远的王爷,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便是知道有人克扣军需,又能如何?
“过两日,会有一批粮草从北地来,你带人悄悄接收,不要闹出什么动静叫人知道。”李见微如是道。
亲兵眼中露出喜意,又有粮草?真不知是哪来的大善人,自殿下出兵以来,一直悄悄支援,这才叫他们不必饿着肚子与胡人作战。
亲兵喜滋滋地走了,李见微坐在营帐中,沉沉叹了口气,想到之前收到的那封信,心中举棋不定。
此时,洛阳城中,裴清行却正与自己的上官爆发了一场巨大的争吵。
“前线兵士浴血奋战,你却将这样的粮草送去给他们吃!”裴清行说着,狠狠踢了一脚粮车,所谓的粮草漏了些下来,却是砂石中掺了肉眼数得清的米。
裴清行入军中,本是怀着一腔热血,不想这几月以来所见,叫他将前二十年没生的气都补上了。
他的上官斜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裴大郎君好大的脾气啊,竟不知你是我属下,还是本官在你手下做事了。”
这样的争吵其实是无意义的,那些人吃到肚子里的银钱,再没有吐出来的可能。
或许是被裴清行烦得狠了,又碍于他背后是裴家,上官不好将他直接赶走,便给他安排了押送粮草的苦差事。
裴清行便带着一队护送的兵士上路了,一路行去,他看得越多,就变得越发沉默。
是夜,他躺在草地上,望着繁星璀璨的天空,无论人世何等水深火热,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却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未来会如何呢?
裴清行问自己,他不知道。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大魏失望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