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帝在慈州秘密屯兵,许是巧合,许是有意,但无论是巧合还是有意,他送处的这把铸剑,应当会在朝帝心底激起不小涟漪。
结果朝帝只是收下,全然看不出多余的一分神色。
阮奕阅人无数,能如此全然没有多余神色,要么是真的没存分毫心思,要么便是城府和心思都极深的人。
他是初次见朝帝,朝帝今日在洗尘宴上的表现,他暂且还拿捏不出朝帝是其中的哪一种。
他对一个人的判断不会轻易浮于表面,也极少相信第一印象这样的主观色彩,他对朝帝的判断,还需要更多的时日和契机。
朝帝也是鲜有的,在他上一世的记忆里没有多少印象的人。
朝帝在上一世是□□年后才即位,那时苍月已经从动荡和纷乱中缓和过来,重新回到周遭诸国的中心位置当中,但那时的南顺却依旧岌岌可危。
那时朝帝登基即位不久,对内尚且都无暇自顾,对外,更无从说起。
早前南顺失给长风的北部六城,长风当时转手给苍月,南顺也根本无力取回。
所以,那时候的朝帝根本同苍月几乎没有多少交集。
他对那个时候的朝帝的印象也并不深,没有接触,单凭蛛丝马迹,也根本摸不准朝帝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手段是迂回还是强硬,手段心思是简单还是深沉。
朝帝于他而言,近乎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更重要的是,在今日的洗尘宴上,他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一件很重要,却在早前被他忽略掉的事——他在前一世的记忆,是停留在东宫登基之后的第十个年头腊月初的。
那时是朝帝登基的第一年末。
他对朝帝没有更深的印象,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记忆到那个时候就已经停住了。
阮奕回想起那晚,他在相府看折子,喝了一大碗宋妈妈做的莲子羹。而后不久,先是头痛,想躺在床上歇息,但往后,昏昏沉沉的感觉越渐加深,就似周身都失去知觉……
再他再睁眼,就是重回到了大白身上的时候。
早前他并未往细致了深究去。
他也一直以为在大白的视野去看过往的诸事,就像在一场梦里一般,他当时头痛欲裂,所以做了一场梦,梦里将藏在心中的记忆和想念皆尽细数一遍。
所以梦里发生的变化,也只是在梦里。
直到后来在月牙湖,“大白兔”落水,他对他的落水和溺水感同身受,在临近死亡的边缘忽然回到自己身体。他一把拥紧阿玉,欢喜又揪心得唤了一声‘阿玉’……
等再见范逸,他才知晓他是重生了。
重生之后,他每一日心中都在庆幸,庆幸这个时候的阿玉还在,家人还在,顺帝和皇后都还安全,却全然忘了去想一件事情,那便是他为何会回到过去?
那时的他,应当是死过了……
阮奕微微敛眸,再睁眼时,已眸间黯沉。
他早前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有人下毒害死了他……
阮奕脸色苍白。
如同早前有人下毒害死阿玉一般。
腊月里的风,无边萧索,他似是整个人都陷入那时候的回忆里。
不会是宋妈妈,也不会是傅叔。
但是有人借了宋妈妈的手。
药是下在宋妈妈夜里送来的那晚莲子羹里的……
什么人会让宋妈妈全然没有芥蒂?
更或是,即便有芥蒂,也觉得对方不会害自己,所以全然没有防备。
那这个人,一定是宋妈妈的熟识。
在宋妈妈眼中,也是他的熟识。
宋妈妈是赵家家中的家仆,但除了赵家的人,宋妈妈在京中并无认识的旁人……
阮奕眸间氤氲,既而伸手捂住眉心,悲从中来。
是赵家的人。
阿玉是死在赵家人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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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天里,赵锦诺接连喷嚏几声。
丹州关切,“诶,你有没有不舒服?不是染风寒了吧?”
赵锦诺摇了摇头,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舒服,许是,阮奕在想她?
赵锦诺笑了笑,没有应声。
丹州正好端了消食茶给她,“听说今日阮奕入京了,陛下亲自在宫中设了洗尘宴,看来他这一趟在京中是没有多少时日陪你了。”
赵锦诺接过,捧在手中,叹道,“他在南顺京中有他的事,我在南顺京中有我的事,我又不是菟丝花,为何要时时刻刻都与他一处?依附于他?”
丹州愣了愣,倏然,也跟着笑起来,“是是是,你是大名鼎鼎的公子若,哪里需要依附别人!”
赵锦诺低眉笑笑,不过,分别十余二十日,她是真有些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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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试探
翌日辰时, 便有宫中的人来驿馆迎候阮奕。
来的人是大监。
驿馆和鸿胪寺官员都有些骇然。
今日大监亲自来迎候,昨日的洗尘宴上,陛下同阮奕交谈甚欢, 还赠了一枚暖玉给阮奕, 周遭都猜得到陛下似是很喜欢同阮奕一处。
“陛下让奴家来接阮少卿。”大监恭敬有礼。
“劳烦公公。”阮奕心中虽诧异,却不似王主事等人一脸错愕。
大监是朝帝身边的近侍,是替朝帝来的,身份不与旁的鸿胪寺官员一般, 故而同阮奕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上,大监也代朝帝大致问了几句,诸如阮少卿驿馆住得可还习惯, 饮食可还合胃口,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都可同他说。
这样的话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阮奕道谢。
南郊马场离驿馆有些远,大监同阮奕一路,话说得极有水平,也未一直絮絮叨叨, 只提了苍月国中的风土人情, 参杂着阮奕家中的事, 并不突兀, 也不特意, 几乎不露痕迹, 但阮奕心中清楚,大监一直在试探他。
且悄无声息。
阮奕顺水推舟,大监问,他便答,似是并无多少心思, 也半句没有多言及朝中和苍月国中之事,一路都似是在闲谈。
大监脸上笑意不断。
他亦温和淡然。
等稍后抵达南郊马场时,骑射已经开始。
阮奕早前并未听说是何种样的骑射,是禁军之中的演练,京中子弟的助兴,还是挑选军中出类拔萃的人才?
每一类骑射,看的人不同,比试的内容也不同。
他本就善骑射,他不知朝帝邀他是有意无意,但今日是朝帝私邀,苍月国中旁的鸿胪寺官吏并未跟来,只有他一人。
阮奕一路跟随大监往看台上去,没有多问。
等到主看台上,才见今日看台上并无旁的观众,似是只有主看台上的朝帝和身侧一个禁军头领打扮的一人,比试的人也穿着禁军的衣裳,应当是京中禁军的选拔。
阮奕不知朝帝为何会出席这样的骑射选拔。
见了他来,朝帝亲切招呼,“阮少卿。”
他身侧留了空位,阮奕上前,朝他拱手行礼,“阮奕见过朝帝陛下。”
“今日并无朝臣,坐。”朝帝语气平淡,目光只在他身上略微停留,既而更多的是看向场中的骑射演练和挑选。
阮奕从善如流。
有旁的内侍官上前奉茶,阮奕见朝帝全程都看得认真,也不时会同身侧的禁军头领交流。
阮奕看了稍许,这应当是南顺禁军中精锐的一支,各个的骑射都不逊,更甚至,阮奕猜想,都不是禁军……
阮奕没吱声,听朝帝和身侧的禁军头领挑选了方才这一轮中表现最好的人,让人留了名册。
场中暂歇,朝帝身侧的禁军头领也下了场中去,朝帝才转向阮奕,自然道,“听闻阮少卿早前也喜欢骑射?”
朝帝今日一改昨日的风格,直截了当,没有多寒暄旁的,好似昨日是因为有一众官员在,不得不客套,而今日,似是只有他二人,朝帝的言简意赅。
阮奕笑道,“国中顺帝陛下出自军中,喜欢看后辈骑射,所以,京中子弟多擅长。”
言外之意,并非他特殊。
朝帝笑了笑,乍一听阮奕的说话,亲和自然,但似是实则滴水不漏,听不出旁东西,也句句都将自己摘得干净,说得都是苍月国中之事,朝帝本是问得他个人,却被他一句带回去。
朝帝端起茶盏,没有戳穿。
正好,先前的禁军头领踱步到看台下,拱手道,“陛下,可以开始第二轮吗?”
“开始吧。”朝帝应声。
场中击鼓声响起,果真,第二轮比试又起。
朝帝继续道,“听闻早前阮少卿从马上摔下来,好一阵子才好,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坊间传闻?”
他的目光在场中,只是偶尔看向他,仿佛并不突兀。
阮奕应道,“是有其事,多赖父亲母亲诚心,自处求医,一直坚持不懈才有了后来恢复。”
朝帝颔首,温和笑道,“阮少卿是福泽之人。”
一个摔傻的人,能忽然间恢复,是少有。只是,上一世的阮奕也是忽然恢复的,不过这一世的时间提前罢了,朝帝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与特别之处。
阮奕道,“陛下唤我阮奕即可。”
朝帝看了看他,嘴角微微勾了勾,继续道,“听闻你夫人同你的婚事是幼时便定下的?”
阮奕莞尔,“是幼时定过亲,后来我出事,内子亦未嫌弃过我。”
朝帝也跟着笑了笑,点了点头。
所以上一世,他夫人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娶。
阮奕是个重情义,又念旧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为旁人所用。
朝帝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倒是可惜了。
他是记得上一世,阮奕死后,赵江鹤任了苍月国中的右相,他也是很久之后才知晓,原来赵江鹤是阮奕的岳父。
阮奕死后,赵江鹤任右相,苍月朝中的重心便在维.稳,赵江鹤也并未像阮奕在时一样,将重心放在通商贸,兴水路,以及在周遭诸国的关系之中斡旋。
阮奕善于施压与合作,赵江鹤则是手段狠且准。
阮奕师从宴书臣,看重藏富于民,但比起早前的宴书臣来,更大胆和激进,两人与后来的赵江鹤截然相反。
往后的十余年里,苍月依旧鼎盛,但这等鼎盛是有些末路的鼎盛,远不如后来行阮奕之风的燕韩,长风,南顺……
朝帝轻抿了一口茶盏,眼下的阮奕尚未成气候,也好对付,如若留不下,便不留,要永绝后患。
除了一个阮奕,还有宴书臣依然在。比阮奕更难对付的,许是宴书臣。
但宴书臣同顺帝一道,是从早前的内乱中走来的,思量更多,顾忌也多,并不如阮奕大刀阔斧。
阮奕比宴书臣年轻,熬死一个宴书臣,比熬死一个阮奕容易。
朝帝笑笑,口中道,“听闻顺帝后宫只有皇后一人,伉俪情深,令人艳羡。”
他话题自然而然切到顺帝身上,这一世顺帝仍在,朝政仍在顺帝手中,他是想从阮奕这里多听他说起。
阮奕却是低眉笑了笑,没有应声,悄无声息将朝帝的话堵了回去。
朝帝也未应声。
又看了些时候骑射,朝帝又道,“阮家一门三杰,你父兄皆在朝中为官,你是东宫的伴读洗马,眼下又居高位,可会怕日后的阮家风头太盛?”
朝帝忽得话锋一转,阮奕微微愣了愣。
朝帝放下茶盏,饶有兴致看他表情,阮奕很快却道,“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朝帝朗声笑开,“好一个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朝帝撑手起身,“阮奕,随朕下场去看看吧。”
“是。”阮奕随同一道起身。
走到场中近距离观看,和在看台上看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心境,朝帝会问阮奕觉得这人如何,阮奕亦会如实作答,何处好,何处不好。
他说的中肯,亦未有隐瞒,朝帝别有深意看他几眼,“阮奕,你若是南顺国中之人,朕定与你君臣无隙。”
阮奕顺势笑了笑。
朝帝从马场东侧一直走到西侧,身边的骑射声,叫喊声不断,颇有些气势。
朝帝叹道,“南顺偏安一隅久矣,骑射不比苍月。”
他话中有话,阮奕却应,“骑射最好的当属巴尔,只是看用在何处,陛下觉得可是?”
阮奕是很聪明,且当聪明的时候聪明,当藏拙的时候藏拙。
大凡他的话题涉及到苍月,南顺,巴尔诸国的国事,阮奕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或据理力争,或从中周旋,但大凡说到他自己和阮家,阮奕便是藏拙。
朝帝也不戳穿,只顺着他的话,继续道,“百余年前,南顺同巴尔也曾交战过,苦不堪言,如今的巴尔,似是没那么大的野心,从几十年前起,便收敛了许多,也不知可会一直如此?”
他是知晓上一世不久后,苍月就和巴尔起了战事,只是他认定这时候的阮奕并不知晓。
阮奕应道,“战与不战,要看双方。如今巴尔与周遭诸国皆有商贸,互通有无,民生比早前富足,冬日也未缺过粮食,不再逐水草而生,也不会因缺粮食而南下骚扰周遭诸国,很少主动生乱;如今的南顺在陛下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兵强马壮,足以震慑巴尔不会轻易挑事,这都是双方博弈的结果。若有一方失衡,战乱还会起。”
“有道理。”朝帝是没想到他会如此通透。
前一世,便是因为苍月内乱,倒是巴尔觉得有机可趁。
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朝帝不由多看了阮奕一眼,叹道,“阮奕,你是苍月国中不可多得的相才,顺帝和东宫应当重用你。”
阮奕也看了他一眼,恭敬道,“陛下过誉,方才一番话,皆是老师所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