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狰狞的鬼的样貌于此刻的我而言就是最强的通行证。
而在站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紧紧闭上的大门。
这里便是月彦,或者该说是鬼舞辻无惨开始的地方,而从今夜开始,我想这里大概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吧。
我想产屋敷日行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这个富贵的家族终究会因为月彦的存在而被诅咒——或者从他决定对月彦下手的那一刻开始,诅咒便已经如跗骨之蛆一样缠上了他们。
因为我能感受到,日行的妻子如今孕育的那个孩子是个他们并不渴望的男孩子,而且是个先天不足的病儿。
终究是不幸的。这家人。
我没有再去理会他们的事情,只是默默回到了医馆。
由于药物的作用,我抵达的时候,月彦还尚且陷在沉睡当中。不过睡梦中的他呼吸已经相当平稳,显然至少今夜性命无虞。
须佐先生不愧是有着双足以回春的妙手,明明之前那毒发作得那般凶险,可不过须臾,月彦的状况便已经稳定下来了。
可惜了日行的好算计。
我也并没打算把所谓的真相告知月彦。或许早就已经知道,又或许他此刻还并不清楚,但他总会自己发觉这些——而我并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太多不合时宜的关心。
可我还是不自觉地走到了他的房门口。
屋内灯光有些昏暗,药童雪村正趴在月彦的病榻前打着盹儿。须佐先生并不在,想来忙碌了这许久也是疲乏了,加上月彦的状况看上去似乎已经没有大碍,于是他也只让药童在旁边盯着。
犹豫了片刻,我终于还是抬手推开了房门,缓步走到床边,我拍了拍药童雪村的肩膀。
雪村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缓醒了半晌也没能清醒过来。
“雪村君也是疲乏了吧。”我轻声说了句:“那么你也去休息吧,左右我这会儿不怎么困,这里就交给我吧。”
听到我的声音,雪村张大了眼睛。他抬手在自己的眼角揉了揉,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这也不怪他反应激烈,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似乎是我头一次主动提出想留在月彦的身边。
连我自己都觉得新奇,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此时此刻,呆在他身边的愿望会这样强烈。
是因为同情吧,因为在还算美满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我,无法想象他经历了怎样的过往,也无从知道,他究竟是天生便那样还是生生被生活掰成了那副德性。
可那样的他终究有点可怜。
“交给您是没问题的吗?”雪村半信半疑地确认了一句。
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原来在雪村君眼中,我是个如此不值得信赖的存在吗?”
“那倒不是。”雪村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我也是怕须佐先生责骂而已。不过难得雅小姐愿意帮我分担,如果我此刻拒绝的话,日后怕是。”
“左右同出鬼族,我想雅小姐也不会太让我为难的对吧?”
说话间,少年又打了个呵欠:“那么我去休息了,月彦先生的事情便请雅小姐您多费心了。”
我点了点头。
起身添了灯油,又顺手修剪了一下灯芯,屋内的光线终于稍稍明亮了一些。
油灯照出的光亮自是带着一种暖色,映照在月彦的脸上,总算衬得他的面色没有那么苍白。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很浅,但总算十分均匀。长发自然披散着,有几缕略凌乱地落在了他额前。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帮他把发丝拨到了一侧,只是在收手的一刻,指尖不经意间扫过了他的额头。
只是如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却让我沾染了他的体温——那温度是灼热的,至少对于鬼而言是这样。或许是因为太过滚烫,所以才会久久没办法消散。
他的眼球微转了一下,连带着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是在做梦吗?
可他又会看到什么样的梦境呢?
“哥哥……”
含糊间,他忽然发出了这样一声呓语。温柔的,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情绪。
原来即使是他,也曾经爱过自己的家人吗?他也曾经想着如同寻常孩子一样追随兄长的背影吗?
想来也是呢,就算再怎么说,他们终究是兄弟,终究有着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血缘。
可他们还是走到了这步田地,也不知到底是谁先辜负了谁。
我怔了许久,终于有些颤抖地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拂上他头顶的发丝——我记得白天的时候,日行似乎做过这样的动作。
或许在月彦还小的时候,他们总会这样吧?
指尖的触感比想象当中的还要柔软,而方才似还有一点不安的少年呼吸又渐渐平稳了下来。
——他甚至在我的掌心轻轻蹭了一下。
而这细微的动作却是让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也只是个平安时代的普通的病弱的少年啊。
我轻叹了口气,想就这么抽回手,可下一秒,一个带着炽热温度的手掌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
于是霎时间,掌心的温度顺着血液将我的四肢百骸全部点燃。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脸上燃烧着。
我试图将手抽回,可他偏抓得很紧。
不知是由于我过低的体温还是因为周遭的空气,乍然伸出手将我捉住的月彦很快便因为感到冷气而略有些瑟缩。可他偏偏固执地不肯放手。
我有些不知所措。
思索了半晌,我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用仅剩下的一只手替这个借着睡梦胡来的家伙掖了掖被角,连带着我那只被抓着的可怜的手也一并掖了进去。
——这着实不是个舒适的姿势。
我翻了个白眼,调整着自己的身形,总算找到了一个勉强还算可以忍受的姿势。伏在床榻边,我微微抬头,却发现从这个角度望去,月彦的那张面孔竟是比寻常时候还要好看。
有这样的风景,总算也不是太亏。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安静,也格外漫长。我终于还是没能抵挡铺天盖地的睡意,不知过了多久,到底还是迷迷糊糊地在月彦的病榻前失去了神识。
这样的姿势自然不能睡得安稳,可饶是如此,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灯油已然烧尽,屋内的光线十分晦暗,只是透过薄薄的窗纸,外面隐约似有一点透亮了。
初醒的时候我总是难免有些茫然,我试图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整条手臂似乎都已经彻底麻掉了。
我连忙想抽回手,却感受到了一丝阻力。
——我这才隐约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月彦这家伙,他竟就这么抓着我的手抓了一整夜吗?
额顶忽的传来了一声细不可查的轻笑。我连忙抬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正对上了一道满是温存暧昧笑意的视线。
“看来昨夜是你一直在照顾着我呢。”大约是因为久睡的缘故,少年微弱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沙哑。
“我很欢喜。”
手上传来的力量平白又添了一点,那温度似也比之前更炽热了些。
“既然醒了就放开吧。”我别过头,试图掩饰自己脸颊上渐渐烧灼起的热度:“昨夜可是因为你状况不大好我才不与你计较,可这样的行为再怎么说也是轻薄的。”
“可既抓在手心里了,我怎么可能轻易放开。”他眯起眼睛,笑得有些促狭:“除非你应允日后还可以这样。”
“你这算是得寸进尺吗?”我翻了个白眼,想瞪他,却又不大想面对他的视线:“不管怎么说,既然你醒了,我便得帮你去叫须佐先生。”
“须佐先生来过了,只是见你睡得深沉,所以没叫醒你。”月彦一本正经地应道。
我怔了一下,但随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反应了片刻,我才说了句:“骗人的吧?”
“是啊。”月彦却竟也没坚持:“骗人的。”
他又说:“说须佐先生来过的话是骗人的,可不想放手的心情怎么说也是真的。”
话是这么说着的,可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拉扯着我的手:“但转念想想,我们以后的日子终究还长着,或许也不必拘于这一时。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容许你离开我的。”
我终于抽回了手。重新被空气包裹的皮肤乍然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寒凉,于是我自然地微握起了拳头。
手指多少有些僵硬,蜷曲的时候像是有蚁虫爬过一样。只是这一阵酸麻过去之后,我只觉得指尖好像少了什么。
我将头侧过一个微小的角度,恰能看见身边病榻上的月彦。犹豫了一下,我终于开口说了句:
“可若我执意要离开呢?”
“那我也会把你寻回来,不管花多久,不管走到哪儿。”
“是吗。”
我轻声说了句,似是叹息般的。只是与这种仿佛被逼入困境般的无奈一并生出来的,似乎还有一点意味不明的欣喜。以至于我又自言自语地叨念了句。
“是这样啊。”
第31章
恢复神智之后的月彦状态好得出奇,甚至仅只是两天之后,便能如寻常人一样在外面行动了
但他苍白的面色和只有我才能清晰感受到的虚浮的气息还是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一切不过只是表面的繁荣而已。
人类的生命力总是这么脆弱的。
须佐先生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甚至于在继续修写药方的时候,他总会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这毒也未免狠辣了些……”听我走进屋来,须佐先生放下了笔,单手撑着额头,却没有回头:“药性自不必说了,用量也是精准到让人几乎无法察觉。”
“我本来还觉得疑惑,他身上的病症委实有些蹊跷,但我也只以为是先天不足,加上染了邪秽才会病成那样。这样的毒,恕我见识短浅,这次我也才是第一次见到。”
“这并不怪您,须佐先生。”我说:“这大约本是鬼族才有的毒。”
“但这种药用在鬼族身上尚且还有回环的余地,用在人的身上,却是……”
“无解。”
我默然。
须佐先生说得没错,这药本就难以察觉,加上药性缠绵,想解了毒性并不容易,而且还需依赖病人自身的灵力——而人类的身体实在太脆弱了,几乎不可能消解这样的毒性。
“况且他两次中招,这一次,若是不用那个法子,怕是连我也救他不得了。”
我当然知道须佐先生所说的“那个法子”指的是什么,命运总是在向既定的方向流转,而我并没有办法阻止这样的走向。
“那么我可以离开了吗?”我问。
既然没办法改变他的命运,那我至少该掌握自己的——我不想再停留在这里,直觉告诉我,再停留下去,或许事情会往我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下去。
“左右我灵力已经恢复了八成,近来这几日,先生也没再给我开药了。”
“不行!”须佐先生却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甚至久违地露出了一副凶相:“不恢复万全便从我这医馆出去可是在坏我的名声,况且你身上也有还未解决的问题——”
“日光的限制,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解决。”
于是我终于还是留在了这里。尽管我并不认为须佐先生能解决掉那个问题。诚然蓝色的彼岸花似乎是可以消除日光对鬼舞辻的血液的限制,但他的血本就没跟我的融合过,所以即使我用了那种花,到头来也未必能够奏效。
可我还是决定姑且依赖一下须佐先生,又或者,其实我内心深处一直有着这样一个声音——
留下来。
我不知道那是血的缘故还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我也不想再去思考如此复杂的问题。
思绪像是被彻底抽离了身体,离开了须佐先生的房间之后,我便一直处在放空的状态。静静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甚至于到了入夜时分也没有点灯。
脑子里有一点混乱,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我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是睡着了,又确实是醒着的。
关于月彦的事情,关于血咒的事情,还有关于我不属于这个时代这件事情。
直到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我才总算勉强收回了一点思绪。
天色已经大黑了,窗外隐约传来了一阵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动,而在终于定了心神辨明来人的身份时,我却是不由得怔了一下。
……月彦?
说实话,打从那个晚上之后,我与他的关系就变得愈发微妙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与这个人再有什么直接的接触。
接触得越多,便越难得抽身,我很清楚这一点。
而这几日之间,他却也不像是之前那么粘我了。尽管体力已经恢复得相当不错,可这两天,他居然十分罕见地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直到现在。
我不想理会他,可外面夜风终究对他的身体无益,任他站在那里我也会觉得于心不忍。于是我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房门前,一面絮絮地说着:“这夜深露重的时候,你跑过来做什么?”
房门拉开的时候,一阵微风夹着深夜的寒意袭了进来。可未及我完全站定,肩头忽的传来了一阵颇强的牵引力,我一时有些站立不稳,正在茫然间,便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
突然的动作让我有些心惊,我连忙抬手想要推开他,却只觉得他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想把我禁锢在他的身前。
耳边传来了略带颤抖的声音,甚至似乎还带着些不知所措。
“别走……”他说:“我不想你离开这儿。”
……所以大兄弟你大半夜的跑来夜袭就是为了这个?
看看这怂包的样子,两日前还信誓旦旦地说着“日子还长”的家伙跑去哪儿了?
况且他究竟是从哪儿得到的我要离开的消息?这事儿我也不过跟须佐先生提过一句,还当场就被驳回了,若他是从旁边偷听了这一段,那他这个对信息的判断和处理能力简直快能和童子切那个憨憨一较高下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