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人用妙手留住了他,只是留他的人大抵也没想过自己会留下这么一条祸根吧。
我这样认为。
“那也是功德。”小药童闻言却是十分郑重地说着,他认真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跟我强调:“即便救下来的人是恶魔,挽救人性命也终究是功德。”
“师父说身为医者,首先要顾好自己的营生。救人性命就是医者的天职,哪管那人身上背着杀孽,在生死面前,他终究是一条人命而已。”
“至于人间的纷纭,那不是医者能左右的,他力所能及的,只是让手下的病患活得更长久而已。”
……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只顾自己手下的营生,却不计逆转的生死会给人间带来多少变革吗?
“那若连他自己也会被波及呢?”我追问。
“那也无妨。”药童轻垂下头,脸上带着相当恬淡的笑意:“事实上须佐先生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觉悟了。因为晴明先生曾经跟他说过,他终会因为自己医治的病患而遭逢不幸。”
“就算常在鬼使手里抢人,可须佐先生总还是最信寿数的。即使看破了命运,他也不会妄图逆转——”药童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一件极寻常的事情一般:“他总说这是个人的缘法,是无可更改的。就像他能救下的病患,能被他救下,也终究是命数。哪管真是杀人如麻的恶魔,也是那个人的造化。他只是个医生,也只知道帮人续命而已。”
我默然。
我素来只能看到须佐先生沉迷方剂或是严厉地责骂旁人的一面,可那个看起来十分暴躁的小老头的心里也有这万千思量。
大抵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我们这些非人的病患,才能若无其事地把那个少年模样的药童常年留在身边。
“雪村君也是这样想的吗?”良久,我才又开口问了句。
“不是。”少年模样的雪村摇了摇头:“须佐先生终究还是太仁慈了。”
他的话里藏着些许意味深长。
对此我并不意外,毕竟眼前的少年也不真的是个少年人。
虽然样貌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但连我也没办法准确窥知他的年龄。也是我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更重要的是,他是人与鬼结合生出来的半血,身上的气息着实特殊了些。
——不过至少我可以确定,他心里是有什么谋划的。
“不管怎么样,我会先陪着先生走到最后,待先生百年之后,我自有旁的去处。”名叫雪村的半血少年又说了句,他握着拳:“我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雪村也是鬼族里的大姓氏了。我并不确定眼前这少年究竟出于哪支,这也不该是我来过问的东西——说到底,他只是个连名字都没资格写进族谱的可怜孩子罢了。
有须佐先生收留已经足够幸运。
我不想知道雪村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正如须佐先生所说的,这是他的缘法。
而无法逃离的血的诅咒,大概是我的。
眼下正是平安时代,这个时间的鬼史自然有我爷爷在编撰,我当然不必再去思考身为鬼族人的责任与义务。思来想去,在这个时代,我正经该做的事情也只不过就是养好身体而已。
待恢复正常之后,我便可以杀回千年之后,好好跟那个名叫鬼舞辻无惨的家伙清算清算这笔赖账了。
我不想跟产屋敷月彦有更多的纠缠,免得那笔账会变得更加复杂。
可若我不去找他,他便会隔三差五地拖着自己病弱的身体来寻我,而等着我的自然是须佐先生的叨念。
这样来去几个回合,我终于还是败下了阵来。
——就当是无法逃脱的血咒,是注定了的缘法,再怎么忤逆也终究逃不出这个圈来,不如索性顺其自然。
说是顺其自然,但起先我也不过是在他凑过来的时候不再冷言冷语地堵他回去而已。而他总是趁着这个时候绞尽脑汁地找话题与我闲谈。
后来天气渐暖,月彦的身子也大好了些,于是他便求了须佐先生的许可,约我在庭院里散步。阳光很盛的时候,我总是撑着伞的。
月彦也曾经再次问过我为什么非要避着阳光,我只是推说担心阳光灼伤皮肤。
听我这么说,他也没有再问。
我态度软和下来之后,他也很少再会露出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语气也总是比之前温和许多,言行间也终于有了贵家少爷该有的谦和与端庄。
产屋敷家也算是平安京内排得上数的贵族,是而出生在那样家庭的月彦当然比寻常人更懂得礼节。可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却也未必是件幸运的事情,特别是在他还有一个哥哥的情况下。
因为哥哥日行是长男,所以作为弟弟的月彦从一出生就注定一无所有。产屋敷家的家业与财产都与他无关,于他而言,最幸运的结末或许是给哪家独生的姬君去当赘婿——
他不是被眷顾的一个,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在意自己能握在手里的东西。
可到头来,连命运也不肯对他有丝毫的垂怜。突如其来的重病让他差点连性命也丢掉了。哥哥忙不迭地把他送进医馆,从此不闻不问,于是他便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格外想要抓住我。
但我并不想因此而对他产生什么同情,这一切,终究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至少我是这样认定的。
第27章
人类的生命总是像樱花一样,绚烂却太过短暂。
风间千景曾经这样感叹过。
当年动荡的时候,风间千景曾经带着天雾九寿和不知火两个跑到人类的世界讨生活,也算是机缘巧合下,他们结识了人类世界里的一群即使在后世也相当有名的家伙。
他们盛开的模样总能让风间千景回味,而他们的花期似乎比寻常的人类更短些。
我总觉得或许恰是因为那些人的寿命格外的短,所以他们才比任何人都努力地在有限的生命里绽放着,也正因如此,他们绽出的花才比任何人都要艳烈。
而与他们比起来,鬼族漫长的寿命就像是无味而长青的松柏一样,永远不必担心暮春花落,因为终其一生也不会如同樱花般灿烂。
有时候我也会想,其实生命短暂一点,脆弱一点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可月彦从来都不这样想。他还没有迎来过真正意义上的绽放,所以他是真的渴望活下去,以健康的姿态活下去——他甚至不惜一切手段,想要抓住那些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
这也是人的天性,总是对那些求不得格外执着。
而刚好产屋敷月彦这个人又似乎比寻常的人更加贪婪。
因为自小到大,他能收获到的满足实在太少太少了。
坐在回廊下,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从药童雪村那里借来的女手抄录的话本。人类的世界近年总是太平无事,而那些女子聚居的地方更是格外安静。许是为了打发时间,在有学识的女官堆里,抄录话本这种活计显得格外盛行。
雪村的这一册也不知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讲的是个将军和发妻因为因缘际会分隔两地,最终彻底分散的故事。
“可他们明明是可以再相见的啊?明明心里还各自惦念着,为什么会走到非要分开不可的地步呢?”我轻声嘟哝着,因为对这样的结局实在算不上满意。
“这确实是很坏的结末。”月彦倚在旁边的廊柱上,在须佐先生的要求下,即使天气已经相当暖了,他身上却还是披着厚厚的羽织。他没有束发,一头微卷的长发便如墨色的瀑布般自然向下垂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明明是可以抓在手心里的,却因为自己的动摇错过了。”
“可近来的话本总是这样。总有很多遗憾的事情。”我单手撑着下巴:“明明人类的寿命那么短暂,无可奈何的事情也就算了,可明明还有转圜的余地,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呢?”
“是啊,为什么呢?”他附和:“如果真的是想要的东西,就该抓在手里,说什么也不放开才是。”
“如果抓不住呢?”我放下书,侧头看着他:“如果有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东西呢?如果因为无可抗拒的原因不得不放开手呢?”
“那也总要拿回来才行。”他对上我的视线,目光略有一点炽热:“就像那天我会找到你一样,至少如果是你突然消失了,我不管怎么样都一定会把你找回来。”
又来,一言不合就尬撩是吧?
饶是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便会突然冒出的暧昧的话语,可当这样的话乍传入我耳中的时候,还是莫名会在我内心里掀起一阵涟漪。
这更像是一条思路,一面明知道他是洪水猛兽,是不可以靠近的存在,一面却又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靠近,然后渐渐陷进泥潭里无法脱身。
明明在内心深处还是恨着他的,可却还是渐渐接纳了身边的他的存在。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不可理喻。
是命运吗?是命运吧。
有时候命运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让人冠冕堂皇地做一些违背伦常却又悄然符合内心期望的事情。我是这样,月彦是这样,须佐先生是这样,产屋敷家的人也是这样。
月彦的身子渐渐见好之后,须佐先生的医馆便又重新开张了,而产屋敷家的人很快也得了消息,于是当代的家主,月彦的**行特意选了个日子跑到医馆里来探望弟弟。
“我产屋敷家的孩子终究是受神明眷顾的。”这位比月彦年长了七岁的兄长几乎跟他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眉眼间的神情总比月彦更温和——是像带着假面的温和。
他举手投足间都没有分毫的不妥,一颦一笑都像是经过精心测量一样的,他是个无可挑剔的贵族,是产屋敷家当之无愧的家主,可在他的身上,我嗅到了一种几近糜烂的气息。
我不知道他这副光鲜的外表下究竟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肯定,他内心膨胀着的欲望并不比月彦少。
只是月彦鲜少会掩饰,而他却总能藏得滴水不漏。
——可明明他才是被眷顾的,拥有着一切的那个啊!
月彦显然比我更了解那个男人,面对哥哥甚至有些虚伪的关心,他并没有给出更多的反应。
“是须佐先生费心。”他说:“神明什么的,若是真的眷顾了我的话,兄长怕是要为难的。”
月彦的话尖锐而带着种莫名的嘲讽,日行却像是丝毫不以为意一般,他伸出手,亲昵地抚着月彦头顶的发丝:“看你这气性,病了这许久也没磨下去一点,还是这么任性。”
月彦别过头,躲开了日行的手:“你别碰我。”
日行轻笑出了声。
那似是略带宠溺的神情就好像自己真的很关护这个不幸罹患重病的弟弟一样。
可即使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假象,因为月彦正这里住了这么久,他一次都没来探看过他,甚至不曾差人来问过他的病情。
月彦当然也知道。
“既是大好了,便回家吧。”日行说,“总不能一直给须佐先生添麻烦。”
“但我更不想给你添麻烦。”月彦的唇角扬成讽刺的弧度:“你分明也不想要我这样的拖累,何苦大费周章呢。左右我纵然不回去,也不会连累产屋敷家贤德的声名,索性当作已经没有我了,这样才是兄长你所期望的不是吗?”
第28章
见月彦如此反应,日行垂下眼,露出了一抹似是落寞的神色。
“只是不愿意回去而已,何苦把话说成这个样子?哥哥虽是不会怨你的,可到底听了会伤心。”
月彦翻了下眼皮,没理会日行的表演。
“不过总归是难得再见了面,哥哥也给你带了寻常最可心的点心。”说话间,日行从食盒里捻出了块和果子,递到了月彦跟前。
月彦自然不想接,可奈何日行的动作实在执着,月彦皱了皱眉,许是希望这家伙赶快演完了离开,又许是真的爱好这样点心,总之他到底还是低下头浅尝了一口。
“你可以回去了。”
他说。
不知为什么,在日行起身的时候,我恍惚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点似是欣然的笑。
带着异样情绪的。
我想那并不是我看错,因为当天晚上,月彦的病情忽的就恶化了。
虽然须佐先生总说月彦的病实是一直不大好,随时有往坏处发展的可能,可事情未免有些凑巧,我想这中间多半还是有些隐情的。
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进了月彦的房间,翻出了白天日行喂给他吃的那样点心。
打开盒子的瞬间,我只觉得周身血液的流动都静止了。
我并不很了解医术,对毒也不精通,很多时候,因为体质特殊的缘故,我甚至都没办法判断一样东西到底是不是有毒。
但这个气味我却是永生也不会忘记的。
是死亡的气息。那一年我因为误食了毒药而险些死掉的时候,空气里弥散的满是这样的气息。
用药的人在调配的时候相当慎重,是而即使直接接触也未必能够察觉。不过纵使这药的效用十分凶险,可月彦说到底也只是浅尝过一小口而已,按说并不该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即使他身体本就虚弱也不该。
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或许只有一种解释——缠着他身体的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无端凶险的病症,而根本就是旁人精心安排的毒。
这个所谓的旁人,当然就是白天里顶着一张无懈可击的温和脸孔的产屋敷日行。
我不懂究竟为什么他明明掌握着一切,却还要用这种龌龊的手段置自己的亲生弟弟于死地。他是产屋敷家的家主,他坐拥财富与地位,他有贤孝的妻儿,而他所有的一切却是与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弟弟永远无法触及的。
可即使是这样,他却依然想要剥夺弟弟最后所拥有的东西。
凭什么。
我莫名替月彦感到不平,甚至忘了他本人会背负怎样的罪孽。
于是我直接潜入了产屋敷家的宅邸——或许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他家的戒备比一般的贵族家都要严密,甚至除了人类的守卫之外还有两个灵力不算太高的小妖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