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他在之后千年的岁月里都一直在使用着的名字,而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他并没有更多的意外或者是困惑,只是在短暂的失神之后便顺理成章地将这个名字与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仿佛天生就该是这样的。
——名字终究是这个世间最短的咒,而当他被鬼舞辻无惨这个名字束缚住之后,原本身为人类的生活怕就是要渐行渐远了。
无可逃避。
告别晴明之后,树林的边沿已经开始亮起细微的光晕。
这场战斗竟是持续了一整个晚上。
我与月彦并肩走在回医馆的路上,一路无话。
空气有些凝滞,想来是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情,即使是对于月彦来说,也终归是需要用一点时间来消化。
“天快亮了呢。”我轻声感叹了句:“太阳都要出来了。不快些赶回去的话,是要被须佐先生责骂的吧。”
“是啊。太阳要出来了。”月彦随声和了句。
向前走了两步,他忽又开口:“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呢。”
“是啊,没有带伞。”我说。
“可是太阳要出来了——”他顿了下脚步:“鬼……都是怕阳光的吗?”
我也就势停了下来,对上他的视线:“也不都是怕的。”
“有的可以自在地在阳光下行走,有的会在阳光下消融,而我都不是——”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他又问。
我歪着头,略略思索了一下,接着认真说道:“是很温暖的感觉,几近炽热,让人沉溺,让人没有办法呼吸。”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忽的划破了地平线,于是晦暗的天空霎时被撕开一道光亮的口子。
暖金色的光线就这么直直越过田野,落在了我身上,带着烧灼的感觉。
自从身体里多了那家伙的血液之后就总是这样,是最让人贪恋的温暖,可却也像是温吞的水流一样可以让人完全窒息。我知道我该逃离,可有的时候,我又不想逃离。
像极了这份感情。
“是这样的感觉吗?”月彦的声音骤然近了些。
许是因为窒息的缘故,在那张漂亮的面孔忽然放大的时候,我甚至都没能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唇上忽然传来了温柔却一场滚烫的触感。
我张大了眼睛。
我记得这个柔软的感觉,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触碰是带着腥甜的血的味道的,是冰冷而残酷的,是让人恨之入骨的。
可眼下却不是这样的。
他半阖的眼里透着温柔至极的情绪,或许还有点恶作剧般的顽皮,只是在渐浓的晨曦的映照下,他的面容终于渐渐模糊,渐渐融化,渐渐的,仿佛只剩下唇边温和的触感,还有因为悸动而愈发急促的呼吸。
我本能地回应着他。
于是我们中间的空气愈发稀薄,我能感受到,他比寻常人类更微弱的心跳也有些加速。
“是这样的感觉呢。”他轻声呢喃着。
我只觉得有点缺氧,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听他这样说着,我甚至都没有余地去思考,只是点头应了句:“是啊,是这样的感觉呢。”
我听到了他的轻笑声。
之后的记忆对于我而言多少有点模糊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须佐先生的医馆的。
待我再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我与月彦彻夜未归还弄得满身狼狈这样的事情本是免不了须佐先生一通责骂的,可这顿责骂终究没能到来。
因为月彦的状况又反复了起来。
而且这一次的发作似乎比前几次都要凶险。
我多少有些自责,想也知道这遭怕是因为我带他在外面吹了一夜的风才会变成这般模样的,可须佐先生却说这事情与我并没有关系。
“是他的身体确实快要熬到极限了。”须佐先生说。
“他……是不会死的吧。”我这样说,可终究有点底气不足。
检非违使并未出现,那么本应该参与整个历史的他也不会死。
可看着他虚弱无力的模样,我也终归会觉得心疼——
“我不知道。”须佐先生忽然这样说。
“什么?”
“或许他的生命不会停止,可我也不知道他会用怎样的姿态活着……”须佐先生看着那个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年人。
“我是盼他长生的。可仔细想想,获得了那样的长生之后,他便也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所以我有时候也难免会想——这样真的好吗?”
第38章
“这可真是不像您说的话。”我轻扬起唇角, 俯身在床边寻了个空隙坐下,扬着头看着须佐先生:“分明当初是您信誓旦旦地说着‘那才是长生’的。”
“况且如果是月彦的话,不管变成什么样, 总归是想活下去的。”
须佐先生静默了半晌, 如同樽雕像一般的, 一动不动, 也不说话。
直到我有些迟疑地想再出声说些什么,他才发出了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是啊。”他说:“终究会走到这一步。”
接着他便转身离开了——只是背影总似透着些寂寥。
或许我们都曾试图向那种名叫命运的东西发起反抗, 可最终也都败下阵来。
但在这样的狼狈溃败里,我们也终究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守住了身为医者的本愿,而我则是在这场荒唐的游戏里获得了短暂的温存。
我知道这样的温存终有终结,尽管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曾想与这个男人相伴走过千年的时光, 可我知道这不可能也不可以——
所幸我知晓这一点,至少在那一天来临之前, 我可以好好准备,至少我该可以与这段时光体面地告别。
左右不会再见面了,至少那一天来临之后,我便不会再与这个我喜欢的, 还只是人类的家伙见面了。
须佐先生说得也没错, 或许我本就该把他与那个做下无数孽障的鬼割裂开来看。或许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这样想的话,这段温暖的时光本可以更长些。
以前的我大抵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有这么一天也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这份曾经折磨着我到几乎夜不能寐的感情。但当晚注视着他这副漂亮的眉眼时,不自觉上翘的唇角总在无声地告诉我, 现在这个样子似乎也不坏。
我伸出手指, 落在了他略有些发烫的额前——这是比寻常人类还要高上一点的温度,温暖的, 让人不自觉地贪恋。我不知道这样的温度还能维持多久,总之在他彻底变成那种令人憎恶的生物之后,这样的温度就会彻底消失。
——而我也就不会再有沉迷他的理由了。
我轻笑。
手指划过他的鼻梁,他的鼻息此刻也着实微弱了些,若我感觉不够敏锐的话,甚至可能都没办法捕捉。
他是以这样柔弱的姿态走进了我的世界里的呀。
指尖再向下走,最终停在了他的掌心。短暂地停顿过后,我终于还是将整个手掌贴了过去。
而偏在这个时间,他却忽然对我的动作做出了回应。
即使只是轻微的,他蜷曲了手指,接着我听到了一声浅淡的带着鼻音的呼唤。
“阿雅。”
“我在。”我将手指又收紧了些,而他也就势将手指扣了过来。
尽管是初醒,可他淡色的眸底竟是无比清明的。他注视着我,不期然地微蹙起了眉头。接着他有些费力地抬起了另一只手,颤抖着,探上了我的脸颊。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似乎是有些模糊了——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恍然间浸出的带着咸味的液体竟已经在面孔上濡湿了一片。
“怎么哭了?”他沉声问。
“是欢喜的。”我说:“我总在想,能拥有现在这段时光,不管怎么看都算是偏得……”
“——真是让人厌烦啊……”他忽的打断了我的话,用很轻的,却是带着焦躁的语气。
我微怔。
“被这样的身体拖累,连好好拥抱你都做不到,这副模样真是让人厌烦。”他这样说着。
“就算知道你是本身就比我强大很多的鬼,可——”他猛地发力,竟就那么坐了起来。
只是由于他身体本就虚弱,这样的动作几乎已经耗光了他全部力气。扑伏在我肩头,他的体温霎时将我整个包裹了起来。和着温热的吐息,他在我耳边说道:
“可明明该是我来护着你的。”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我有些错愕,可听清了这话之后,我不由得轻笑了声。
伸手环住他的背,我什么都没有说。
于我而言,眼下这个样子就足够了,但我知道,对他来说不是这样的,他比我所渴求的更多——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差别,我与他终归会走上不同的路。
“如果我……”他声音微沉,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竟带了一点令人畏惧的气息:“也能变成鬼的话,就可以保护阿雅了吧。”
我动作微僵。
像是被电流贯穿了一样,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几乎已经被淡忘了的,在那个晦暗的房间里,充斥口腔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我做了一个梦。”略带迟疑的,他声调有些粘长:“梦到了……你。”
“嗯?”
“我总是会梦到你的。”他忙又补了句,接着语气再次变得踟躇:“可这次的梦里,我好像……”
“好像不认识你一样,我……”他猛地将头埋进了我的肩窝,像是在逃避,又好像在忏悔。半晌,他才闷着声音继续说道:“我囚了你,似乎是为了什么目的,我在渴求你的……”
——我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
梦境?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梦境,而是浸透血脉的跨越千年的记忆。
名字是最短的咒,而当月彦第一次应下了“鬼舞辻无惨”这个名字的时候,那些与名字锁在一起的记忆便化成了梦境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渴求我的……血……吗?”声音带着完全抑制不住的颤抖,我几乎是从嗓子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来。
他点了点头。
我轻咬着嘴唇。
就算再怎么不想面对,不愿面对,可眼前的这个男人终究就是鬼舞辻无惨。
“不,他不是。”
——可我心里总还是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这样说着。即使是同样一副身躯,可至少眼下的他还没有沾染那些……
罪孽。
“鬼族的血……”轻声的,带着试探,月彦又问了一句:“真的可以将人类也……变成鬼吗?”
呼吸一滞。
我紧咬着嘴唇,以至于那一股仿佛铁锈一样的味道乍然出现时,我都没有多少知觉。
心情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虽然我也知道,不惜一切代价也一定要追求永生才是真的他,可不管怎么说,我内心深处,或许也曾经有过一点点卑微的期待。
——或许眼前这个还只是人类的家伙所渴求的……
但我所爱的人与我所恨的人终究是同一个。
“啊。”我闭上眼,轻点了点头。
“这样啊。”即使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我知道,他是笑了的。
有些费力的,他抬起手,撑在了我的肩头,与我撑开了一点距离,隔着这样的距离,他用那双含着复杂情绪的淡色眸子看着我。
我别开了视线。
那样的目光着实有些灼人,带着一种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渴望。
“我舍不得。”他却忽的说道。
“什么?”猛然回头,却发现他的视线也不知何时垂了下去,睫毛在他眼下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像是闷热夏天遮住了阳光的入道云一样。
“我舍不得。”他又说了一遍,声音似比方才哑了些许。他轻叹息了一声,接着缓缓抬起头,终于对上了我的视线:“连看你流眼泪我都会觉得自己无能的,让你流血什么的……”
“怎么做得到啊。”
怎么……做得到?
我不由得苦笑。
如果不是他做了那样的事情,我又怎么会陷到这步田地?又怎么会……有现在这样的光景呢。
可陷落到这个地步之后,他竟然也会说出“舍不得”这样的话吗?
那么倘使这份“舍不得”随着他的生命一起延续到了千年之后的话,再对上我的时候,他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我忽然发现这根本是个无解的死结。
“对不起。”
耳边忽然传来了这样一声。
“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听真切。
“对不起。”他又认真地说了一遍。
“……对不起?”我深吸了口气,试图努力抑制住自己气息的颤抖:“你这是在……道歉吗?”
“可你是在为谁道歉?”
“那样的噩梦……”他声音轻的像是个翻了错误的孩子:“怎么看都觉得不可理喻,即使只是梦境,我也该为那个无能到觊觎你血脉的自己道歉。”
……这算什么!
我只觉得情绪一阵上涌,想发作,却终究没有个合适的突破口。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