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念看见小男孩身上就穿了秋衣秋裤,这个奶奶也没穿外套,大概都是跑出来急,小男孩应该是冷的。
她赶忙走过去对关铭说:“我来试试。”
施念把大衣敞开蹲下身,朝关铭抬起手,关铭把孩子递给她,她将孩子放在腿上,然后用大衣裹住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颗KANRO的抹茶糖,没一会小男孩停止了哭声,靠在施念怀里含着糖,一双小手紧紧勾着她的脖子。
关铭蹲下身失笑道:”没想到那颗糖还发挥作用了。”
施念出声问他:“有关沧海的消息了吗?”
关铭摇摇头:“腿蹲着酸吗?”
“还好。”
两人虽然只是蹲着说话,但在旁人看来却是有些亲近,此时再看施念大家都多了重考量。
单从刚才余震时那些跟着下船的女人乱成一团,施念还能冲出雨棚用流利的日语帮助这两个同胞的行为来看,她似乎的确值得关铭高看一眼。
旁边那些女人此时也都陷入沉默,如果之前还在猜测施念的身份,现在已经没有人再会去想这个问题了。
关铭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又被人喊到了另一边,施念没一会的确蹲得腿酸了,莎莎走出人群来到她面前问道:“要不要帮忙?”
施念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已经蹲下身伸手将小男孩接了过去,对施念说:“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是跟着关老板来的。”
施念怕莎莎误会什么,张了张口想解释,可她似乎也没说错,她的确是跟着关铭来的,便也默不作声了。
几十分钟后有对男女找了过来,终于见到老人和孩子后,一家人抱做一团,劫后重生的喜悦看得施念很动容,眼眶也不禁湿润了些。
姜琨过来对她说:“走吧,我先带你去安顿下来,师哥让我告诉你今晚恐怕走不掉了,刚才接到码头那边的消息,今天要停航了。”
“他人呢?”施念这才用眼神找了一圈,没看见关铭。
姜琨神色凝重地说:“沧海可能被困在熊本了,师哥去接他回来。”
“疯了吗?”施念停住脚步惊道。
姜琨有些无奈地说:“师哥向来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别担心,他带了好几个手下走,出不了什么事,让我顾好你的安全,你要是少根头发,师哥回来会找我算帐的。”
施念不再说话,只能跟着姜琨到一处临时的歇脚点,房间离大门很近,大概是怕还有余震。
现在度假村乱成一锅粥,也没人能顾上他们,幸亏她跟着姜琨才能找到这处地方,至于其他的只能自己动手了。
施念烧了一壶热茶,姜琨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和服递给她:“只有这个了,我出去,你先换上,免得湿衣服受凉。”
施念点点头,姜琨在外面抽了两根烟,再进去的时候,施念已经穿上了和服,淡雅的素色,衬得她的鹅蛋脸更加柔和清丽,走近了看才发现她拿了一根筷子把半湿的头发盘了起来,乍一看还真有些日式的味道。
姜琨不禁盯她多看了几眼,发现这位施小姐虽然不属于惊艳型的,但是越看越耐看。
施念给他倒了杯热茶,姜琨说了声“谢谢”便走到窗边开口道:“刚才地震,我们都往外跑,就师哥跟不要命一样往里跑把我吓坏了,你跟他真不是?”
施念低垂的眼帘微微颤动着,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的褐色玳瑁珠说:“不是。”
当事人都否认了,姜琨自然也不好再多问,施念便果果随意跟他聊着:“姜先生一直在日本发展吗?”
姜琨告诉她:“说来话长了,当时从学校出来一心想回国,就想跟着师哥后面做事,师哥说他家里出了点事,得专心搞几年钱,我学机械工程的跟着他出息不大,如果我不想去德国的话,让我来日本,嗨,我一开始还挺抵触的。”
“为什么?”
“你是不知道我和师哥是怎么认识的,我大一的时候,他大三,不是一个系的,那时候各个国家的留学生在一起很少谈论政.治,各自立场不同一般会避免这种话题。
有天在学校里看见人打架,还是中国人,留学生就有这种心理,见不得同胞被欺负就上去围观,后来才知道一个欧洲留学生问一个日本学生JG神社的由来,这位日本学生在解释的时候带了主观色彩,师哥在旁边听着一直没说话,后来可能忍不住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气得把那个日本人揍了一顿。
当时就觉得哥们真性情,这朋友交定了,留学生都有自己的圈子,因为那次事件年少气盛的我们都有些仇日情节。
其实后来毕业回国时找师哥喝酒,他让我去日本发展,我们聊起当年这事,我问师哥如果重来一次还会不会揍那个日本人,他说当时年轻冲动难免干些荒唐事,再来一次绝对不会揍人,但会把他带到南京给他上历史教育课。”
施念和姜琨都笑了,姜琨接着说道:“在家乡待着的时候觉得自己挺牛,出了国门才知道,很多时候遇到不公平待遇你也没法跟老外讲理去,有些事情讲不通,我们都属于性子刚的人,所以留学那些年没少得罪人,回来后,师哥让我来日本时跟我说了两句话,就把我说服了。”
“第一句我到现在还记得,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恒不变的世界,如果觉得有些事情不公平,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做个制定规则的人。”
“第二句他说的是精密加工技术是国家尖端科技,会影响到国防工业发展,让我去外面摸摸这条路子,辛亏我来了日本,这次才能帮到师哥。”
窗外雨势渐小,天色却完全黑了下来,施念看着玻璃中映出的姜琨,有种汗毛微张的感觉。
这是她第一次从关铭的挚友口中了解那个年轻时的他,真实的他。
日本之行、商会主席证件突然被盗、关铭来回奔波于长崎和东京之间,将困难化为办法,她问过他如果证件找不到会怎么样?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有些麻烦,那十个小时里他做了多少努力没有人知道,外人只看见他养尊处优的一面,却不知他来回奔波淋了雨还生了病。
都说他赚的钱不干净,就连东城和西城关家的那些人都嗤之以鼻,背地里嫌他做的生意不体面,可是他能赚到钱,无论如何在现在这个世道,有钱有人脉才有立足之地,才有能力做那些常人所不能及之事。
如果说她听来的关铭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可通过这几天短暂的相处,她的脑海中零碎地拼凑出他的另一面,一个不为人知的一面。
直到这一刻,施念仿佛才开始重新认识这个男人,这个有血性的商人,这个特别的理想主义投机者。
可她随即望向窗外,眼里又浮上了一层担忧,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路上顺不顺利?
姜琨出去取了些寿司回来,两人简单填饱了肚子,姜琨让她先休息会,反正今晚也上不了船,横竖都是要在这里过夜的,他就在外面,师哥回来了叫她。
姜琨出去后,施念从柜子里抱出被子,在榻榻米上眯了一会,其实她睡得一直不太沉,满脑子都是关铭下午对她说的话,什么EVFTA,什么工业体系发展,什么竞争关系。
她心里有层朦胧的意识,关铭的确有很多生意,用那些道貌岸然人的评判来说,不太体面,可这不是他真正在干的事业,或者说,这只是一种途径,一种渠道,而他真正在干的事情或许是她所无法想象的。
世界到底有多大,她不知道,她去过的地方有限,可在关铭的脑中世界是一体的,他能想到很长远以后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是施念活了二十几年来从来不会考虑的,是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考虑的。
正如关铭所说,谁也没法想象这些事十年二十年后会不会在世界舞台上发挥什么作用,可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很多人在为此努力,在她所不知道的领域。
朦胧中施念感觉心在发烫,在燃烧,有种死灰复燃的澎湃,对未来,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审视。
躺下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大脑一直没有停止运转,她在一点点消化关铭告诉她的事情,在一点点思考自己今后的人生,还潜意识里等着关铭和关沧海的消息。
人在很疲惫的时候往往会这样,明明感觉到屋里有动静,也反复告诉自己赶紧清醒,偏偏思想和身体无法同步,眼皮沉重得没法醒来。
就那种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不知道睡着还是醒着的状态不停折磨着她,让她痛苦地挣扎了半天才猛地惊醒。
当她的意识再次重新回笼时,看见关铭竟然坐在离她不远的窗边喝着茶,衣服换过了,穿了件咖啡色高领羊毛衫,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眨巴了两下眼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说道:“墨西哥曾经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大部分人说西班牙语,小部分人还会说印第安语,那个说西班牙语的小偷应该是墨西哥人,而不是西班牙人,你或许可以从这条线查。”
关铭的视线抬起,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圈,拿着茶杯的手微顿,眼里突然浮上一层笑意:“你这是,在说梦话?”
施念掀开被子赤着脚从榻榻米上走下来:“不是,我没睡着,这是我刚才闭着眼想到的。”
关铭又把她好好看了一遍,意味深长道:“嗯,没睡着,我进来半个小时了你都不带动一下的?”
施念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怎么解释大脑清醒着,身体在休眠这种诡异的状态。
关铭见她不说话,为她倒了杯热茶放在她面前,于是施念跪坐下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是乌龙茶,对她来说,比下午的茶容易入口多了。
她又匆匆放下茶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关沧海呢?接到了吗?”
关铭彻底笑了,懒懒地用双手撑在身后:“这下算是真醒了。”
施念知道他在笑自己,抿着唇干脆不说话了。
关铭却告诉她:“接回来了,人没事,就是受了点情伤,拖着姜琨出去找酒了,想借酒消愁愁更愁。”
“……”施念真看不出来关沧海还会受情伤。
关铭抬眸问她:“你语言怎么学的?”
“家里安排学的,妈妈是名翻译,小学的时候我就会说英日韩了,上了初中后她在语言方面对我有要求,要我必须一年掌握一门语言,教我西班牙语的老师会说印第安语,所以我跟着她后面学了些,简单的还能沟通,难的就不行了。”
语言方面,关铭包括关沧海他们随口说个英日法也不成问题,但他们除了学生时期家族里培养,更多的是后来在外面闯荡创造的语言环境,显然不是施念这种专门下了苦功的,半大点的小孩,要一年掌握一门语言,不用说也基本可以想象,这样的生活等同于要牺牲掉所有玩乐的时间。
“不累吗?”关铭问道。
施念低下头:“习惯了。”
她从小就是被这样培养的,家里几乎牺牲了所有物质条件,全部用来培养她了,不过她似乎不愿谈起那些,关铭也就没再问下去。
这时关铭的视线看向桌上放着的黑色小袋子,是下午地震时他们从更衣间逃出来施念要拿着的东西,他不禁问了句:“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施念看了他一眼,把袋子拿过来,拉链拉开后将他的证件放在他面前:“关沧海交给我的,我怕弄丢了你会比较麻烦。”
关铭盯着自己的护照,突然勾起嘴角:“一根筋的姑娘。”
施念被他说得手心发烫,继而问道:“小叔,我们明天能上船吗?”
“不一定,看今晚的情况。”
说完关铭又掠了她一眼,半笑道:“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侄女,要被你叫老了,换个称呼。”
施念都叫了好几天了,突然被他这么说有些窘迫,可仔细回想起来好像每次叫他小叔,他没有一次应过的,似乎是不太喜欢她这样叫他的。
她又觉得直呼其名有些不大合适,按照辈份来说她的确应该叫小叔,不过按照年龄的话怎么也应该叫声哥。
她试探地说:“那…铭哥?”
关铭默了两秒,说道:“叫笙哥。”
施念下船的时候听关沧海说关铭不给别人叫他的字辈,在他这里这是规矩,所以她抬起头略微吃惊地盯着他。
关铭倚在那松散的样子十足十的公子哥模样,懒倦中带着一丝玩味:“怎么?叫不出口?”
施念紧了紧唇际,薄唇轻启:“笙哥。”
关铭嘴边的笑意逐渐漾开了,那双微弯的眼角藏着无尽的幽深,只要他想,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能让人无法招架。
施念的心弦毫无征兆地被他拨乱了,她低头刚想再端起茶杯,这下清晰地感受到膀子疼了,她手顿了下,关铭抬眸问她:“滑雪时摔得重?”
“倒没多重,主要下午地震的时候又摔了次。”
“啧。”
关铭起身大步出去了,没一会他找了个小药瓶回来:“袖子掀开我看看。”
施念将左膀子放在桌上,一点点往上挪袖子,当看到一片肿胀淤青时,关铭的神色凝了,嗓子沉了下去:“这次跟笙哥出来吃苦头了,是我没顾好你。”
其实不是多大的事,而且天灾这种事情谁能料得到,只不过关铭这样说,施念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怎么可能怪他,要不是他,下午地震的时候谁会跑去把她从椅子下拽出来。
她摇了摇头:“小伤而已,和你没关系。”
关铭已经打开了药瓶对她说:“这药膏对跌打损伤很管用,但刚涂上去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说完他嘴角又扬了扬:“要是忍不住,我膀子给你掐。”
施念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再疼她怎么可能去掐他,只是他这样一说完全分了她的心神,等她再回过味来的时候,关铭手掌心的药膏已经搓热按了上去,根本没有给她心理准备的时间。
这倒让施念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医院打针,医生也会这样,先哄骗她跟她说些无关痛痒的卡通人物,趁她不注意针头就下去了。
疼是真的疼,火辣辣的感觉,鼻尖都酸了一下,关铭的手掌带着药膏轻轻揉搓着那处,静谧的空气中,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施念的神经,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的纹路。
明明外面还下着小雨,天气湿冷湿冷的,可施念的身体依然出了层薄汗,他离她很近,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关铭倒是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她本就是古典美人的长相,轮廓柔润干净,脸盘子却很小,穿上这身和服后气质恬静素雅,虽然包裹得严实,但领口的锁骨却是清晰精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