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个连自己的情绪都掩藏不好的嫡长子,辛老爷沉沉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他这一辈子,操心最多的,不就是眼前这个嫡长子吗?
庶出的儿子他虽然也疼,可两个庶子加起来,也抵不过长子的一根手指头。
他之所以改变主意,打消了把辛馨嫁到苏州的念头,辛馨的抵死不从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得承认,嫡长子根本就不是两个庶子的对手。就算他活着的时候,把大部分家业都给了嫡长子,可待自己百年之后,没了自己的压制,长子怕是会被次子和三子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所以,他才任由辛馨把辛太太磨得没了脾气,顺势答应她自梳,并且还把她应得的那一份嫁妆给了她。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辛老爷又另外给了辛馨一份家业,就只有一个要求:日后若是长子不孝,败了家业,她得保长子一世衣食无忧。
辛馨考虑了片刻,也提了一个要求:“可以,但是,这件事,您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辛老爷自然知道她的顾虑,当既便点头答应了:“家里的账面上,我会抹平的。”
这就是说,这笔家业,以后在辛家就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了,神不知,鬼不觉。
辛馨忍不住露出嘲讽之色:“您还真是煞费苦心!”心里却又止不住的委屈不平:明明都是他的儿女,为什么嫡长子是宝,剩下的这些,就都是草?别人家的嫡长子也金贵,可像他们这样天差地别的,真是寥寥无几。
这一刻,辛馨突然就能理解二哥和三哥了。
辛老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行了,你出去吧。”
辛馨收敛了神色,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转身出去了。
“老爷,您到底为什么出尔反尔?”
辛大爷不满的声音将辛老爷从回忆里唤回,辛老爷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他最最偏爱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敷衍地解释道:“馨儿不是我们能掌控的,她嫁过去,我们家得不到任何好处。”
“那也不能把辛子悦嫁过去呀。”辛大爷仍是不满,“您又不是不知道,老三他一直都想越过我去。您这不是给他增添助力吗?”
他的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就好像辛三爷不是他的弟弟,不是辛老爷的儿子一样。
偏辛老爷也不觉得他这么说有什么问题,耐心地与他分说:“你放心,有我在,谁也越不过你去。不管是谁嫁到了刘家,最终得到好处的,都是咱们辛家,都是你。”
听他这么一说,辛大爷就放心了,嘟囔道:“您早说呀,早说我就不用到馨儿那里受那一顿辱了。”
辛老爷无奈地摇了摇头,暗道:若不是你不听你妈的劝告,到馨儿那里去了一趟,我还不能醒悟,你是如此的不看造就!
但自己宠出来的儿子,他还能怎么办?当然得继续宠下去了。再怎么说,这都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嫡长子,不是后面那些能比的。
金陵城的姑婆们,都聚居在城北莲花巷。那里基本上不许男人出入,也不对外人开放。
辛馨在城南的宅子里住了六七天,接连到莲花巷拜访了好几位年级长、威望高的姑婆。凭着她的聪明伶俐,还有自梳的决心,很快就得到了她们的认可,被允许在莲花巷买下一处宅院。
走出莲花巷,辛馨松了一口气:这一步走出来,往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然后,她坐上马车,让车夫一路使到了碧玺街。
宝钗的胭脂铺子,就开在碧玺街。
顺利从辛家走出来的那一天,辛馨就给宝钗传了信,并约了她今日在碧玺街的胭脂铺子里相见。
到了地儿,下了马车,就有一个一个专门给贵客试胭脂的女师傅迎了上来。辛馨扶着她的手下了车,问道:“你们姑娘来了吗?”
女师傅笑道:“姑娘和萧二姑娘已经等候辛大姑娘多时了。”
辛馨抬手摸了摸今日里一个霍姓的老姑婆亲手给她梳成妇人髻的秀发,笑着纠正:“我可不是姑娘了,你该喊我辛姑。”
做姑婆是她自己求来的自由,她可不觉得,有什么好忌讳的。
女师傅顺着她的话改口:“我们姑娘和萧二姑娘,已经等候辛姑多时了。”
进了铺子,辛馨和宝钗专门聘来的女掌柜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女师傅到后院去了。
这间铺子里,像这样的女师傅,一共有三个。她们和掌柜的一样,都是宝钗聘来的年轻无子的寡妇。
起先,薛王氏是不同意宝钗在外面聘人的,觉得外面的人不如家生子可靠。但宝钗却觉得家生子盘根错节,对这她这个小主子,心里难免有几分轻视怠慢。她虽然不怕他们弄鬼,可想要震慑他们,太费功夫,且效果还不持久。
她专门找的这些年轻无子的寡妇,就是看中了她们孤苦无依。
这些女子,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膝下又没有个一儿半女。但无论是婆家还是娘家,都不许她们改嫁。
只因时人的潜规则,但凡要靠科举的人,须得三代之内,无犯科之男,无再嫁之女。
而科举,几乎是底层晋升的唯一通道了。
这些寡妇的未来,已经是肉眼可见的黑暗了。
宝钗前世就见过一个常年守寡的妇人,为了发泄那种能将人逼疯的清寂孤苦,生生咬断了自己的两根小指。
更让宝钗觉得可悲的是,那妇人的夫家得知此事之后,竟然大肆宣扬她的贞烈,说她是以断指表达守节的决心。
宝钗想到用她们,就是因为她们几乎无依无靠,不容易背叛。再者,也算是给她们灰暗的人生里照进一点儿光,让她们有活着的动力,不至于像那个妇人一般,活着犹如行尸走肉。
而且,宝钗已经承诺了这几个女师傅,待日后开了分店,就让她们去做新铺子的掌柜。
而这些寡妇也明白,她们之所以能在这里抛头露面,有个打发时间的营生,靠的都是大姑娘背后薛家的势力。因此,心里都十分感激宝钗,做事十分认真。
这铺子的后院,有五间正房,三明两暗。左右又各有两间厢房,在碧玺街算是大的了。
天井里并没有盖亭子,却移栽了一棵高有十丈,亭亭如盖的银杏树。独株的银杏树是不结果子的,但这院子不大,种不下两棵,宝钗又实在喜欢银杏,也就只能这样了。
反正,她又不缺这一树的果子。
银杏树下放了一张圆形的石桌,桌子周围有五个石墩石桌和石墩都是普通的青石,薛蟠请了匠人专门在上面上面浮雕了千重魏紫的牡丹花图样。富丽与朴实巧妙的结合在一起,让萧灵一见,便喜欢上了。
这会儿,石墩上已经被莺儿精心铺上了厚厚的软垫,石桌周围还架了屏风挡风,萧灵和宝钗正做在石墩上下棋。
萧灵下的很快活,宝钗却下的很痛苦。
原因没有别的,只是因为萧灵已经摸透了宝钗的棋路,让她再也不能仗着经验作弊了。
这下棋一直输,能不痛苦吗?
因此,一听说辛馨来了,宝钗几乎是立时大松一口气,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还趁萧灵扭头去看辛馨的时候,一把抓乱了棋局,难得得刷起赖来:“这局就算平了吧。”
“什么叫算平了?这怎么……”萧灵不乐意,可回过头一看,就见棋盘早就乱成一团了,不由目瞪口呆,“你……你赖皮!”
宝钗嘻嘻一笑,撒娇道:“好姐姐,你就让我这一回吧。”又拉着辛馨,让她帮忙,“辛姐姐,你快帮我求求情。”
辛馨笑道:“这是怎么了?”
“你来的正好,快来评评理。”萧灵拉住辛馨的另一只胳膊,控诉宝钗的恶行,“我眼见就要赢了,她却趁我不注意,把棋盘给抓乱了。”
“咳!”
辛馨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就忽然传来了一声咳嗽。她扭头一看,却是萧灵的大丫鬟青柠。
更怪异的是,萧灵听见这咳嗽,脸上立时就露出了一种近乎痛苦,却又似好笑的神情。非但如此,她的气焰也一下子就降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好吧,好吧,就听你的,这局平了。”
而宝钗则是想笑而不敢笑,憋着笑道谢:“那就多谢姐姐了。”
萧灵牙疼地挤出一抹宠溺的笑容,声音温柔似水:“你高兴就好。”
辛馨听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带的还有一头雾水。
——什么情况这是?
要宝钗说,萧灵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一个字,该!
原来,青柠是被萧大夫人特意交代过的,知道她家姑娘对薛大姑娘有心思,要她帮助自家姑娘成事的。
——萧大夫人嘴上说的再狠,又哪里真忍心自己女儿一头热?
接到这个重任之后,青柠是热血满满,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让自家姑娘心想事成!
可是很快,她就对自家姑娘恨铁不成钢了。
——你不是喜欢人家吗?那干嘛不让让人家?小姑娘都是靠哄的好不好?
忍无可忍之后,青柠拉着萧灵说教了一通,并且说:“我知道姑娘自小受宠,肯定不习惯让着别人。姑娘放心,奴婢会随时提醒姑娘的。
唔,萧灵终于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了代价,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宝钗也看出了端倪。拉住萧灵一问,她险些没笑抽过去。并且,还接着这个便利,从萧灵这里占了不少便宜。
偏萧灵又因青柠和红杏都是家生子,怕她们一不小心说漏了,半分真相也不曾吐露,只能吃了这些亏。
见辛馨一头雾水的样子,宝钗一边让莺儿收了棋盘,一边笑着拉她坐下,先向她道喜:“恭喜姐姐,得偿所愿。”
辛馨道:“说起来,还要谢谢妹妹出手相助。”
宝钗正色道:“我是佩服姐姐你的心气儿,这才略尽绵薄。若是姐姐自己心智不坚,我在怎么拉扯,也是百搭。所以,姐姐很是不必向我道谢。”
萧灵也道:“是啊,都是……”
“咳!”
萧灵一僵,立刻改口:“宝钗就是人美心善,也不独帮你一个。”
——这个彩虹屁,她吹得好痛苦!
辛馨怪异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附和:“灵儿说的是。但谢还是要谢的。”
——虽然辛馨觉得萧灵说的都是实话,但这么直白,真的好吗?
萧灵暗暗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不知道含蓄才更美呀?我是被迫的好吗?
宝钗继续忍笑:“姐姐言重了。不知姐姐日后有什么打算?”
辛馨道:“我还没想好。”
辛家是做绸缎生意的,她自小接触最多的也是这个。
可是,且不说金陵城的市场就这么大,她和辛家比起来没有优势。她也不愿意和辛家抢生意,免得还得面对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被母亲找上门。
想起她上辈子的成就,宝钗建议道:“不知姐姐对刺绣感不感兴趣?”
“刺绣?”辛馨思索了片刻,蹙眉道,“金陵城中,绣坊甚多,苏绣、湖绣、杭绣各有传承。我e若是想要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宝钗道:“这可不一定。”
“怎么说?”
萧灵与辛馨二人同时看向她,想听听她有什么好路子。
宝钗道:“金陵绣坊虽多,但大都敝帚自珍,不肯相互交流,唯恐自家秘技被人学了去。再者,刺绣极耗眼力,绣娘最挣钱的时光就那么几年。可是如今的绣坊,却对绣娘们压榨甚重,逼着她们熬夜赶工,工钱却并不怎么高。这里面,便大有文章可作。”
辛馨闻言,若有所思。
萧灵拍手赞道:“好个冰雪聪明的薛大姑娘!”
一旁的青柠怜悯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心道:这哪里是冰雪聪明啊?这分明就是多智近乎妖好吧?喜欢上这么聪明一个人,自家姑娘可有得磨了。
良久之后,辛馨露出了笑意,以茶代酒,敬了宝钗一碗:“多谢妹妹提点。”
“如此看来,姐姐是有了眉目了?”宝钗也替她高兴。
辛馨笑道:“略有所得,尚待验证。”
第256章 薛宝钗(五十)
见辛馨说的胸有成竹, 宝钗也不多问,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姐姐可见过替我看铺子的掌柜和女师傅了?”
辛馨道:“方才便是一个女师傅为我引路的。至于那女掌柜,我进来时也与她寒暄了两句,皆落落大方, 不似俗流。”
萧灵也道:“是啊, 你这几个女师傅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我来过几次, 打过几回交到, 觉得她们比一般男人都强。”
辛馨嗤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多的是无用的男人,拿这几位和那些男人比, 真是辱没了女师傅们了。”
“是是是, 我说错话了行不行?”萧灵也是一时被世俗的评判标准给遮了眼, 被辛馨呛了声, 也不生气, 而是一脸惊奇地调笑道, “你和从前可真是不一样了。当初也不知道是谁, 还想着劝宝钗回归正道, 相夫教子呢。”
辛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从前是我想岔了。如今想想, 什么是正道?什么又是歪路?这世间的标准, 都是男人们定的, 自然时时处处都是给男人们行方便的。难不成, 还是老天规定了, 咱们女人天生就该逆来顺受吗?”
这下, 连宝钗都对她刮目相看了,欣慰地说了“看来,姐姐真是想明白了, 我也就安心了。”
宝钗先前怕的是什么呢?
不就是怕辛馨虽然人自由了,心里却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忤逆,是不对的。这么大一块儿石头,若是一直压在她心上,好好的人,怕是用不了多少年,就给压垮了。
而宝钗帮她本是好心,若是到了最后,反而害了她,真是一辈子良心都难安。
“多谢妹妹想着我。”辛馨对宝钗感激地笑了笑,说起了自己为什么就想通了,“前几日,我连着拜访了司姑、王姑、林姑和松姑等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她们教了我很多。特别是替我梳头的松姑,她原是大户人家的独女,因着家中没有兄弟,父母死后,宗族便来侵占她家的田产。非但如此,还要将她卖到楼子里去,对外就说她跟人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