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在宝钗的记忆力,一直是那个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因而,看着眼前这个恬淡简朴的姑娘,她险些没认出来。还是元春先和她打招呼:“这就是宝钗妹妹吧?真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坯子。”
薛王氏笑得合不拢嘴:“她小孩子家家的,不经夸,你快别夸她了。”
元春道:“这哪里是夸她?宝钗妹妹的确是生得好。也是姨妈会调理人,无论是宝钗妹妹,还是潘哥儿媳妇儿,一个两个的,都比旁人强出一大截去。”
薛王氏被她奉承的通体舒泰,陪着说话楼玉瑶也举得这个表姐人不错。
薛王氏招呼宝钗上前叫人,“我儿快来,这是你大表姐元春。”
宝钗连忙见礼:“见过元春姐姐。”又和楼玉瑶相互见了礼,心里却想着:果然不愧是能做贵妃的人,实在是不简单呐!
宝钗可是知道的,因着姨妈王夫人的缘故,薛王氏连带的对王夫人的几个孩子也没什么好印象。就元春出宫的时候,薛王氏还嘲讽地说了一句:“没那个命,就别生那个病。怎么着,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但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按元春来了之后,鸽子才去找她回来算,前前后后,也就一刻钟吧,两个已经是有说有笑了。
她妈虽然心软,但那是对自己人。王夫人坑她之后,薛端和宝钗可是持续不断地对她洗脑,她早就不把王夫人当成是自己人了。元春的本事,可见一般。
这么多的念头,其实也就是一瞬间而已。宝钗在元春对面坐下,关切地问:“表姐是何时到金陵的?怎么不提前来信,家里也好安排人去接你。”
薛王氏也道:“就是。你一个姑娘家,家里怎么放心你一个人来?”
元春苦笑了一声,道:“我也不瞒姨妈和表妹,我这次来金陵,是避祸来了。”
薛王氏一下子就警惕了起来:“这是怎么话说的?”
她心里想着:别是要祸水东引吧?早知道,就不该放她进门。
方才升起的亲近之意,一下子就去了一半。
宝钗和楼玉瑶对视一眼,也都有类似的想法。
别怪她们娘们儿小人之心,实在是王夫人做事,太让人防不胜防了。她们对元春都不了解,最深的印象,就是王夫人的女儿。万一有其母必有其女呢?
对二人骤然而起的防备,元春仿佛一无所知,对自己的遭遇娓娓道来。
这事儿,还要从冬月十六,邢夫人带着贾家女眷到皇觉寺进香说起。
一行女眷们一路从韦陀殿拜到大雄宝殿之后,邢夫人便让姑娘奶奶们各自散开,去拜自己想拜的神佛。元春便和几个妹妹一起,去求了个签。
因着知晓家里会尽快把她嫁出去,元春求的是姻缘签。
是个上签,不算顶好,但也不坏了。元春要求不高,自然心满意足。
等她从解签的殿里出来的时候,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走了个对脸。元春急忙低头行了个万福礼,带着抱琴迅速避走了。却不知,那男子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
“去查一查,方才那个,是哪家的?”那男子吩咐身边的随从。
其实很好查。因为那一天,到皇觉寺进香的大户人家就只有荣国府的女眷。而看起来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却还梳着姑娘头的,除了二房的大姑娘,还有哪个?
“原来是她。”那人玩味儿一笑,“如此说来,爷与她还真是有缘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甄太妃的长子,也就是老圣人的第九子忠敏王。
第二天,忠敏王妃便遣了府里的嬷嬷到了荣国府,说是要替他们王爷聘了府里大姑娘做侧妃。
仿佛一滴水滴进了滚油里,荣国府一下子炸开了锅。
现下里谁不知道,甄太妃一系已然是废了。莫说贾赦绝对不会让荣国府和他们扯上半点儿关系,便是一意攀龙附凤的王夫人,也是哭天抹泪的,绝不同意把元春送到忠敏王府。
因为,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说起来,这件事也是讽刺的很。以前,王夫人千盼万盼的,就是想让甄太妃把元春赐给忠敏王做侧妃,但人家真甄太妃母子看不上他们贾家。可这回,忠敏王自己对元春一见倾心了,王夫人却又忙不迭的送她回金陵老家避祸了。
薛王氏和宝钗都松了口气。
若是忠敏王的话,他如今自身都难保,手更伸不到江南来。
元春微微一笑,只做未觉,笑着说:“我是前日到金陵的,在老宅里休息了一日,便来给姨妈请安了。”
薛王氏拍了拍她的手,怜惜道:“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元春笑道:“在家时有老太太疼我,到了金陵又有姨妈疼我,哪里会苦?”
绝口不提王夫人。
她不提,薛王氏和宝钗自然更不会提。娘几个说说笑笑,倒也快活。薛王氏更是要留元春住两天,元春也是欣然应允。一时宾主尽欢。
待到晚间,元春拜见过外出归来的薛端,便由薛家的丫鬟引着,到客房歇下了。
洗漱过后,客房里就只剩下了元春与抱琴二人。抱琴欢喜地问道:“姑娘,这一回,族里那些人,可不敢再倚老卖老了吧?”
元春笑道:“薛家毕竟是四大家族之一,见我和薛家关系这么好,他们肯定是要有所顾忌的。”
“哼!”抱琴忍不住愤愤道,“他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旁系而已,竟也敢来惦记姑娘的东西!”
元春淡淡道:“贾家的族人一向大胆,这点儿只看京中八房就知晓了。金陵天高皇帝远,他们只有变本加厉的。”
她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他们贾家,竟已是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但与此同时,她也觉得,这未尝不是自己的一个机会。若是她将金陵这边的族人的现状摸清楚了,一封书信送入京中,并帮大伯父整顿这些族人,或许可以得到伯父和敬大伯父的赏识,给自己增加筹码。
毕竟,父母那边,她是指望不上了,弟弟宝玉也不是个靠谱的,她总得为自己打算。
见她又发起呆来,抱琴劝道:“姑娘,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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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那人又来了。”
门房赵四颠颠地来找薛蟠邀功:“小的已经让人把他押在门房处了,大爷什么时候见他?”
“来了?好,我这就去。”薛蟠猛然起身,带着赵四到门房处去见那个鬼鬼祟祟在他家门口晃悠的人了。
见到那人的一瞬间,薛蟠脸都绿了:“是你?”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竟是楼玉瑶的表兄纪和。薛蟠可还记得,这纪和觊觎他的妻子楼玉瑶的事呢。
纪和一脸的清高,矜持地冲他点了点头,喊了一声:“表妹夫。”
“呵!”薛蟠神色一冷,质问道,“你整日里在我们家门口转悠什么?”
纪和被他这么一问,竟是扭捏了起来,脸颊上晕出一抹薄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般情态,由不得薛蟠不多想,警告道:“玉瑶她已经嫁人了,不是你能够肖想的!”
纪和一怔,脱口而出:“什么玉瑶?我是相见薛大姑娘。”
薛蟠恨不得吃了他。
可纪和却是半点儿自觉都没有,还在自以为是地表深情:“虽然你们家败落了,但我不会介意的。待我他日高中,一定会看在薛大姑娘的面上提携你们家的。”
“那可真是要谢谢你了!”薛蟠咬牙切齿,拳头握得“嘣嘣”响。
纪和很是大度地摆了摆手:“都是一家人,何必言谢。”
“一家人,就凭你?”
“你什么……啊!”
纪和一声惨叫,捂住了剧痛的左眼。
薛蟠一声令下:“给我打!照脸打!”
原本围着纪和的四个小厮得令,立刻扑了上来,把纪和按倒在地。四双八只拳头此起彼伏,拳拳到肉地招呼在纪和那张已经被薛家的家丁打歪了鼻子的脸上,毫不留情。
“啊!”
“嗷!”
“住手,住手。我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你们快住手!”
可无论他怎么嚷嚷,那些家丁都像没听见一样,打的一下比一下狠。薛蟠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一切,招来赵四,低声对他吩咐了一番。
“大爷,小的明白了。”赵四也低低应了一声,怜悯地看了纪和一眼,也加入了殴打的行列。
没过多久,他又长又硬的指甲便在纪和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纪和是已经痛得麻木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破相了。但那四个家丁却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家大爷的意思,再出手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用到了指甲。
直到将纪和打的奄奄一息,薛蟠才吩咐道:“行了,把他扔出去。扔远点儿。”
“是,大爷。”
直到被扔出去了,纪和犹自哼哼唧唧的,一会儿威胁人,一会儿又服软求饶。
纪和在地上瘫了半天,才有相识的人路过,把他送回了家。
只不过,那送他的人本是一片好心,却在秦氏那里受到了一顿精神摧残,不由暗暗后悔自己多管闲事。
——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我哪知道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你们不道谢也就罢了,怎么,听那意思,还怪我到的不够及时?呵呵哒,我是你家祖宗吗?一求就能显灵?这一家子,往后还是远着点儿吧。
他也不等人道谢了,觑了个纪家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溜走了。
他是走了,秦氏却不肯善罢甘休,一边扯着纪老爷x的耳朵,嚷嚷着让他请大夫,一边又催他去楼家,让他妹妹楼太太帮内侄儿报仇,嘴里还不住咒骂哭诉:“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好狠的心肠!我的和儿呀,你怎么就这么倒霉?杀千刀的……”
纪如听不下去了,劝道:“妈,还是先给哥哥处理一下伤口吧。”
“哦,哦,对,对。”秦氏急忙去了水,湿了布巾之后,却觉得无从下手。原因无他,实在是纪和那张脸,被打得太惨了,血呼啦丝的,秦氏觉得自己稍稍碰一下,就把儿子的脸给碰烂了。
“这……还是等大夫来了再说吧。”她又把布巾给放下了。
“也好。”纪如点了点头,心想:只要你不在哪儿乱骂就行了。
看见母亲跳脚骂,纪如就觉得一阵烦躁。
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寻常女子这个年岁,都已经嫁人了,可她却还是小姑独处,连个来说亲的都没有。究其原因,就是秦氏眼光太高,把来说亲的冰人骂得抬不起头来。
人家冰人是受人之托,来做媒的,又没欠你什么,凭什么要忍受你的咒骂?
但秦氏是她母亲,再怎么着,她也只能忍了。
看了眼躺在榻上,生死不知的哥哥,纪如叹了一声,直觉这一回,还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事。
母亲总说哥哥出息,将来一定会高中,而母亲眼光高的底气也是这个。但这样的哥哥,将来真的能高中吗?
纪如表示,很是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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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年节,就是各家走动频繁,太太们各自替儿女相看终身大事的热闹时节。而今年已经十三岁的宝钗,终于面临了萧灵曾经面对过的局面。
——被相看。
不知从何时起,薛王氏开始频繁地带着宝钗出入各家的宴会,许多太太都会问起她,而薛王氏也挑着觉得合适的和人家交流。
然后,过不了两天,她就会拿着几个公子哥儿的资料,让宝钗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宝钗苦不堪言。
在宝钗第三次拒绝了薛王氏看好的人选之后,薛王氏终于露出了怀疑之色:“钗儿,你不会是想要学辛家那个姑婆吧?”
对于常人来说,“姑婆”可不是什么好话,可见薛王氏心里对辛馨的不喜与不屑。
宝钗心头一跳,面露不满:“妈,您说什么呢?”
薛王氏紧紧地盯着她瞧,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口中问道:“我为你挑的这些,都是顶好的人选。你却推三阻四的,这个也不满意,那个也看不上。全金陵城最好的哥儿都被你给否定了个遍。拟且告诉我,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我……”在母亲少有的凌厉目光的注视下,宝钗难得心虚地低下了头。
见她如此,薛王氏心里“咯噔”一声,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难不成,你真有那样的心思?”
“妈,我没有。”宝钗强自镇定地反驳。
但今日薛王氏似乎特别敏锐,一下子便察觉出了她的言不由衷。
“钗儿,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学她,那不是好女人该走到路。咱们薛家,也丢不起那个人!”
“妈!”宝钗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不平、不满、不忿……
种种往日里掩藏的很好的情绪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辛姐姐靠自己的本事过活,既没偷,也没抢。怎么到了你这里,她就是见不得人了?”
薛王氏冷笑了一声:“她好好一个姑娘家,不老老实实地遵从父母之命,相夫教子,却要去自梳做姑婆。你出去打听打听,金陵城到处都有笑话辛家的,说他们家教女无方!”
宝钗“呵”的一声,被气笑了:“那怎样才算教女有方呢?听她父母的话,嫁到刘家去?那嫁过去的辛二姑娘,月前已经捎信回来,说是病危了吧?她嫁过去才多久?一年也不到,好好一个人,就被磋磨成了那样。”
提起这个,薛王氏有些气短,但还是强撑着说:“这门婚事她不满意,辛家老爷不是也没逼她嫁嘛?她完全可以挑个好的嘛。”
她也不等宝钗再说什么,迅速把话题扯回了宝钗身上:“我给你挑的这些,都是仔细打听过的,个个都是品貌俱全。而且,这都是金陵城的,离咱们家进,谅他们也不敢对你不好。”
她说的这些,宝钗完全无法反驳。但她也实在是不愿意嫁人,一声被困在后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