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气氛陡然的僵硬,史鼐连忙举杯,大声道:“今日太孙大喜,臣等敬太孙一杯,祝太孙与太孙妃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众人如梦初醒,急忙跟着举杯,有些杂啦啦地说:“祝太孙和太孙妃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太孙对史鼐微微一笑,接过王柱满上的酒,“孤与诸公同喜。”言罢,一饮而尽,朝大家伙儿亮了亮杯底儿。
“好!”史鼐赞了一声。
众人见太孙笑眯-眯的,丝毫没有愠怒的意思,胆子才慢慢大了起来。
气氛重新活跃,才有了几分赴喜宴、吃喜酒的感觉。
太孙和众人又喝了几杯,说了好些收买人心的话之后,拉着史鼐悄悄问道:“少保,民间的喜宴是什么样的?”
——他只知道,反正不会像现在这样,又克制又无趣。
“殿下就知足吧。”史鼐笑道,“且去打听打听,有几个新郎官不被灌醉的?有那醉得厉害的,连洞房都入不了。”
“啊?”太孙一惊,暗暗庆幸起来。
——他今年将将十五,圣人管的严,没怎么沾过酒。这不,今日才略饮了几杯,他就有点儿头重脚轻了。
要不然,他哪会拉着史鼐问这样的话?
史鼐失笑着摇了摇头,对太孙道:“太孙还是快回去吧,别让新妇久候。”
想起那张被画的白花花一片,只嘴唇和两颊鲜红的脸,太孙不觉又是一笑,突然就觉得这个妆容也不是那么丑了。
“那少保自便,孤就先走了。”
然后,太孙又扬声和群臣告辞,这才由王柱扶着,脚步略有些不稳地往撷芳殿而去。
这边元婠娘早已洗干净了脸,又把头上有二十斤重的花树冠取下来。直到把绑得紧绷绷的头发拆了,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熬过来了。
——今儿这一身为了显庄重,光是婚服就有十八层。再加上发髻、头冠,要是没有人左右扶着,她连走路都迈不开腿。
“给太孙殿下请安。”
一连串的请安声由远及近,元婠娘连忙放下汤碗和汤匙,起身去迎。
“给太孙请安。”
“诶,别多礼了。”
不等她弯下腰去,太孙就一把扶住,笑道,“你我夫妻,私底下随意就好。”
元婠娘眉眼一弯,歪头笑道:“有殿下这句话,妾可就放心的无礼了。”
太孙笑道:“孤恕你无罪。”
“来,殿下,小厨房送来了酸笋鸡丝汤,您也喝点儿,解解酒气。”元婠娘拉着他到桌边儿坐下,亲手给他盛了一碗,“这个倒是比我在家里喝的鸡汤要好。”
太孙一边接过来,一边说:“宫里用的不是普通的鸡,而是飞龙肉,里头加的料儿也多,自然得更好喝一些。”
元婠娘连忙又喝了两口,仔细品了品,说:“我也喝不出来加了什么,就知道好喝。”
“咱们做主子的,可不就是只管喝就是了。怎么做那是厨子的事。”
“太孙说的有理。来,吃块儿甜藕片吧,这个又脆又甜又爽口。”
太孙看了看桌上四五道甜口的点心,挑眉问道:“这都是你点的?”
“倒也不是。”元婠娘道,“我问了他们您的口味儿,发现和我的差不多,就让们按照您平日里吃的上了。”
她又指了指其中一道梨酥,说,“我不喜欢这种甜酥口的。”
太孙摇了摇头,把那梨酥拉到了自己面前,说:“日后你喜欢吃什么,就让他们做什么,莫要铺张。”
元婠娘抿唇一笑,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她想,她知道该怎么和太孙和睦相处了。
第344章 史鼐(八十三)
圣人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 就等着太孙成婚,日后可直接亲政,不被权臣拿捏左右。
如今,太孙婚事已毕, 圣人心里那一口气松懈了下来, 身体就迅速垮了下来。不过三五日, 一众御医便只有跪地请罪的本事了。
太孙伤心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却又不敢让圣人看出来,怕圣人走得不安心,只能强颜欢笑。
圣人靠在迎枕上, 有气无力地笑道:“行了, 行了, 你也别做出这副样子啦。朕活了这么大的年岁, 又一生享尽了权势富贵, 就是立时死了, 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皇祖父胡说什么呢?”太孙迅速擦去了眼角的泪渍, 嗔怪地说, “您还没有抱到重孙呢,什么死不死的?”
“真是个傻孩子。”圣人笑了笑, 不知想起来什么, 又叮嘱道, “你和你媳妇儿年纪都小, 可千万别急着要孩子。怎么着, 也得等到你媳妇儿十八了再说。”
他年轻的时候不知事, 夭折了好些孩子,还有好几个年纪小的妃嫔,在生产的时候难产, 一尸两命的。”
那时候,他多伤心呐,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儿女缘,怀疑他们徒家的江山,是不是要断在他这一代了?
这种痛苦,他自己已经受过了,自然不想再让孙子跟着受一遍。
“嗯,孙儿都记住了。”太孙吸了吸鼻子,连连点头,却终究没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这时,元婠娘带着宫娥进来了,宫娥手中端着的,正是圣人的汤药。
“殿下,圣人该用药了。”
太孙急忙举着袖子擦了擦眼泪,起身去接,“来,给我吧。”
元婠娘拿了银丝网罩在了白玉碗上,篦了一碗汤药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太孙,“殿下小心。”
太孙接过来,对元婠娘道:“辛苦你了。”
元婠娘道:“代殿下尽孝,怎么会辛苦?”
太孙没再多言,回身坐回榻边,给圣人喂药。
他其实知道,因着妻子跟着他一起在圣人这里尽孝,让太子妃很是不满。
太子妃本就因圣人抱养走了太孙而心怀怨望,如今见自己看好的儿媳妇也不来自己这里奉承,反而同儿子一起,凑到圣人那里献殷勤。
她心里的不甘、不满甚至是怨愤,几乎要把她自己都撑爆了。
索性她还有些理智,只在自己殿里发泄,没有在外面露出分毫。
可是她却忘了,如今太孙才是真正的东宫之主,便是太孙从没有往太子妃那里安插过人手,也有的是人,抢着把太子妃的事情透漏给太孙。
太孙只觉得心冷。
——这满宫上下谁人不知,圣人也就是这段时日的事儿了。便是太子妃心里对圣人再怎么不满,难道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能体谅一下一个将要离世的老人吗?
太孙从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母亲身边,先是跟着父亲,后又跟着圣人。
可以说,太孙和太子妃之间,并没有很深厚的感情。
就像太子妃很多时候,不满的是儿子和自己不亲,而不是自己不能时常见到儿子;太孙不满的是母亲从来不替自己考虑,而不是母子情分淡薄。
如今,太子妃在圣人病重之时,非但毫无悲色不说,反而对太孙夫妇病榻前尽孝不满。太孙心里本就淡薄的母子情,就更加淡薄了。
元婠娘看在眼里,淡淡地挑了挑纤秀的眉毛,心里对太子妃看低几分。
——明明自己的儿子已经是储君,她自己也很快就可以母凭子贵,做太后了,却不想着和儿子缓和关系,反而把儿子越推越远……
简直了!
元婠娘只觉得满满的都是槽点,让她想吐槽都不知道从哪里吐起。
尽管她心思百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虽然太子妃表达了对她的不满,她却没有在太孙面前委屈哭诉。非但如此,她还劝解太孙,“太子妃娘娘只是太想念殿下了,希望殿下能多陪陪她而已。殿下也要体谅一个做母亲的心。”
想念?
太孙冷笑一声,拍了拍毫不知情的妻子的手,柔声道:“娘娘的脾气一向如此,你不要往心里去。至于其他的,你也不要多管,免得平白遭难。”
元婠娘笑着点了点头,“我都听殿下的。”
见太孙面露疲惫之色,元婠娘急忙扶着他坐下,轻柔地给他揉按太-阳穴,却并没有劝他不要过多操劳,而是说:“殿下在前朝奔忙,又要照顾圣人,我也没什么大本事,只好替殿下照看好东宫,免除殿下的后顾之忧了。”
太孙长长地舒了口气,“辛苦你了。”
“我与殿下夫妻一体,谈什么辛苦不辛苦?”
元婠娘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很有成算。
以圣人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那两个侧妃是不可能在圣人在世的时候进宫了。
虽然说天子守孝,以日易月,但那是为了方便新帝掌权。若是新帝当真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纳妃,肯定是要被天下人诟病的。
因而,连氏和赵氏进宫,至少也得是两年多以后。
近三年的时间,足够让她把握住机会,走进太孙的心里去,成为能和他风雨同舟的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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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越发地沉默了。
自从她选秀落选之后,贾母和王氏就对她各种失望。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罪大恶极一般。
非但如此,就连一向以君子自居的父亲,在得知她落选之后,对她也是明显冷淡了不少。
还有嫂子李纨,先前对自己有多热情,如今对自己就有多冷漠。那种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轻蔑与嘲笑,让元春委屈的想哭。
宝玉倒是偷偷安慰她,但却并不敢在老祖宗和母亲面前替她说一句好话。
元春忍不住重新审视这个弟弟。
——只因着宝玉衔玉而诞,全家都把他当成凤凰蛋,认为他是个有大造化的。就连她,在教宝玉认字的时候,见他一点就透,举一反三,也认为他将来必然有出息。
可是,直到今天,元春才发现:宝玉固然聪慧灵秀,却连半点儿担当都没有。这样的人,就算书读得再多再好,日后又能有什么出息?
元春叹了一声,觉得他们家唯一的指望,还是哥哥贾珠。
只是,贾珠的身体一直不好,最近还越来越差,下次科举,不知道能不能撑下来?
“姑娘,用膳吧。”
抱琴和鼓瑟带着小丫头取来了元春的午膳,两荤两素加一碗菌菇汤,还有一碗红玉米饭。
元春收拾起心思,在抱琴的服侍下净了手。鼓瑟把米饭端给她,又给她盛了半碗汤。
元春没什么胃口,米饭就没有动,端起汤碗轻轻搅动了起来。
鼓瑟忍不住抱怨道:“那群看菜下碟的,姑娘不过是落选了,她们就这样苛待姑娘,竟然给姑娘吃这些!”
抱琴急的暗暗拉扯她的衣袖,连连给她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说这些,徒惹姑娘伤心了。
反倒是元春毫不在乎,笑道:“这怎么就是苛待了?我从前的份例,不就是这些吗?”
鼓瑟不甘心地说:“可是前些日子……哎呀!抱琴,你干嘛呀?”
抱琴收回掐她的手,淡淡道:“你袖子上有个线头,我帮你拽断了。”
元春看了鼓瑟一眼,说:“你先下去歇着吧,我这里抱琴伺候就好。”
要不怎么说是人心不足呢。
在朝廷选秀之前,元春的份例就是两荤两素外带一汤,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
只是,前段时日,家里传的沸沸扬扬的,说她是大年初一生的,有大造化,合该到宫里做娘娘的。
厨房的厨娘看菜下碟,就时常孝敬她一两个份例外的菜或者是点心。
现如今,她落选了,灶上见她无利可图,自然就不会再上赶着巴结她了。
但要说苛待什么的,倒也没有。毕竟不论再怎么说,她母亲王氏都是这府里的当家太太,苛待谁也不敢苛待王氏的儿女呀。
对于这些落差,元春一开始自然也是不适应。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本就不该是她享用的份例,自然不可能永远让她享用。
经此一事,元春觉得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看清了她身边伺候的这几个丫鬟的品行。
抱琴老实本分,是真的一心想着主子;鼓瑟的眼皮子就太浅了些。
“我听说,鼓瑟这些日子,老往老太太院子里跑?”
“姑娘还是多少用些饭食吧。”抱琴担忧地劝了一句,才说,“她是往老太太那里去的勤,还老想着往宝玉那里贴。”
对此,抱琴私下里已经劝过鼓瑟两三回了。可是鼓瑟一心想要攀高枝,她也就不再劝了。
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都是劝不住的事。明事理的,还知道劝的人是为她好,纵然不感激,也不会恼了你。
就怕那些脑子被那啥糊了的,你一片好心,她反而觉得是你妒忌她,要断了她的青云路。
元春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淡淡地说:“我与她好歹主仆一场,她要是有那个心气儿,我助她一臂之力,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主仆情谊。”
抱琴就知道,鼓瑟也就那样了。可她却没有半分同情。
她们做奴婢的,本就不金贵,好生服侍主子,主子自然不会让她们没了下场。
可若是哪个仗着主子年纪小、脾气好,就想踩着主子往高处爬的,就也别怪主子不念旧情,让你登高跌重了。
“姑娘,这小黄瓜这个季节可是难得,加了香醋凉拌的最是爽口。奴婢给你布上?”
元春见她眉宇间都是焦急,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体,不禁心下一暖,终于是端起了饭碗,“好,给我布上吧。”
第345章 史鼐(八十四)
元春本以为, 自己落选了之后,祖母和母亲虽然对自己失望,也会好好替自己张罗一门亲事。
毕竟,有一门好姻亲, 日后对哥哥贾珠和弟弟宝玉也是一个助力不是?
可是, 上天是注定了让元春没有安宁日子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