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代化一向怜惜这个弟弟命苦,先是主张办了个族学,叫贾代柯掌管,好有借口多贴补贴补弟弟。
不想,弟弟去的早,倒是便宜了贾代善那个庶弟贾代儒。
后来,弟弟没了,贾代化更是叫许氏多照顾弟弟的遗孀与幼子。
不说逢年过节,便是平常也时时送些吃的用的,笔墨纸砚,还有新制的书什么的。
却不想,这贾孜比他爹更短命,儿子贾琩刚刚周岁,他就去了。
许氏用帕子抹了抹泪,劝道:“孜儿好歹还留了个后,咱们往后,待琩哥儿要更尽心才是。”
贾代化点了点头,吩咐贾敬:“他们孤儿寡母的,难保没个主意。你先过去看看,明儿再到兵部告几天假,好歹把你哥哥的丧事办了。”
“是。”贾敬应了,迟疑了一下,问道,“备多少丧银合适?”
若是普通族人,贾敬自己也就做主了。但他知晓贾孜在贾代化心里格外不同,也就多问了一句,不拘花多少钱,好歹让老人家心里好受些。
贾代化道:“你到帐上,支二百两银子。”
顿了顿,他又吩咐赖二,“明儿你就出去,寻摸个好的棺木。”
二百两,是普通族人丧银的四倍了。
又叫赖二单独寻摸棺木,也就是说,棺木钱是另算的。
贾敬与赖二都没有二话,应了一声,便各自去了。
许氏虽觉得给的太多,但见贾代化这个样子,她也就把这点儿不舒服压了下去,劝着贾代化回去歇息。
玉娘也道:“老爷太太都回去歇着吧,那边有大爷看着,出不了岔子的。”
“是啊,”许氏也道,“明日敬儿和敬儿他媳妇儿都有的忙呢,珍哥儿还得靠咱们这两把老骨头带着。你要是没精神,看你孙子依你不依?”
提起孙儿,贾代化总算是打起了精神,露出了笑模样:“好,听你们的。”
又叫奶娘把大哥儿抱过去,好生亲香了一番,这才恋恋不舍的同孙儿做别了。
许氏亲自扶着他回去,老两口慢慢地走,见他走着走着,神情又不好了,许氏忍不住道:“行了,你也满对得起他们家了。不说逢年过节、日常贴补,便是这丧银,族人们一般都是五十两的例,咱已经给了好几倍了,便是上好的杉木棺材,也买得了。更何况,你又叫另买了棺木。”
这话贾代化就不爱听了:“不就几两银子,值得什么?”
许氏道:“几两银子?那是你不知道家计的艰难。以往也就罢了,如今咱们有了珍哥儿,日后珍哥儿还要有弟弟妹妹。咱们纵然不想儿子,总得想着给孙子多攒点儿家底吧?难不成,后出生的孙子,你想他们日后也像孜儿家里一样,全靠族里接济?”
其实,许氏这话说的就有些偏驳了。
当年贾代柯分家的时候,因是嫡次子,贾代化又怜惜弟弟身体不好,本该是三七分的,他硬是多给了弟弟一成。
但王氏不善经营,贾代柯与贾孜父子又是常年汤药、补品不断,渐渐地,就把家里吃空了。
但贾代化不清楚啊,他听许氏这么一说,就真觉得银钱不经花,很快就把心思从贾孜那里,挪到了那些还没影的孙儿们的生计上了。
许氏见劝住了他,也就不再多言,让人打了水,老两口洗漱之后,便上榻一头睡了。
等到第二日,荣国府的贾赦才得了贾代善的吩咐,前往贾孜宅中吊唁。
贾敬忙了一夜没合眼,直到见了贾赦,才松了一口气,叫他先招呼着,自己则是让人套车,到兵部去告假。
边关没什么战事,兵部也清闲,再加上贾敬早在兵部混开了,也没人为难他,很轻松便得了五日的假。
他在车里眯了一路,才觉得精神头回来了些。
结果,才下了车才刚走到灵堂门口,便听见一阵女人的哭闹声。
贾敬脚步一顿,依稀听见里面边哭边喊:“当家的,你怎么这么狠心……就这么扔下我们孤儿寡母……就这么去了呀!”
一听就知道,这是贾孜的遗孀夏氏。
然后就是什么“族人冷眼”了,“家里揭不开锅”了什么的。
贾敬脸色一沉,这夏氏话里话外的,不是族人欺凌,就是家里穷困。
怎么,昨日里给她的那二百两银子,还不够她支应吗?
早就知道夏是个不着调的,没想到,竟这么不着调。
贾孜尸骨未寒,她就这样闹腾,这是想要干嘛?想辖制谁呢?
再往下听,就是族老的呵斥声,贾赦焦急的辩解声。
还有明显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族人,明着是劝慰,暗里却是架桥拨火,只恨夏氏不能闹的再大点儿,让他这个族长不好收场才称心如意呢。
贾敬气笑了。
说白了,不还是欺他脸嫩辈分低?
“去,把赖二找来,叫他找夏氏拿银子买板。”贾敬招来柱儿,低声吩咐了一句。
贾敬索性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赖二快回来了,这才抬脚踏进了灵堂。
“灵前喧哗,成何体统!”
贾敬大喝一声,先声夺人,一下子便把一屋子的人都给镇住了。
夏氏哭得正痛,被他吓得一噎,连着打了好几个哭嗝。
贾敬寒着脸,喝道:“听闻孜大哥故去,本族长饭都没吃完,扔下碗就过来了。前前后后忙了一夜,不见嫂子露头端一碗粗茶。怎么,如今是睡饱了,有精神和孜大哥叙一叙夫妻情谊了?”
夏氏脸上一阵尴尬,却还是强撑着道:“我一介寡居妇人,怎么能单独见小叔子?当家的去了,我心里难受,哭几声都不许吗?”
“是啊。”贾敬叹息了一声,“嫂子与孜大哥少年夫妻,自然是情深意重。说不得,孜大哥舍不得嫂子,过不了多久,就要叫了你去呢。”
夏氏面色惨白,几乎是跌坐在地。
第45章 贾敬
这就是赤_裸_裸的威胁了。
时下妇人的地位极低, 不但要遵守三从四德,像夏氏这种丈夫故去,儿子年幼的,还时常会被族里以“怕她守不住”为由, 被上吊、被投井。
而这种宗族内的事情, 官府一般是不会管的。
有族人就看不下去了, 忍不住道:“咱们家可是积善人家, 可不兴那一套作孽的事儿。”
夏氏也定住了神,嚷嚷道:“琩哥儿年幼,离不得母亲, 你不能……”
“住口!”贾赦喝了一声, 打断了夏氏未出口的话, 一字一顿道, “敬大哥哥是族长, 全族的事都靠他一言而决, 他有什么是不能的?”
说完, 他又扭头看向方才出言那个族人, 冷笑道:“敬大哥哥说什么了,就引的你出来打抱不平?难道孜大哥与孜大嫂不是夫妻情深吗?孜大嫂要是思念孜大哥过度……哼哼……”
贾赦冷笑着, 目光在夏氏与这族人间来回打转, 意味深长地说:“还是说, 孜大嫂并非是和孜大哥情深意重?”
这话一出口, 当场就有好些人变了脸色, 看这两人的目光也有些不对了。
那人没想到, 他只不过是看不惯贾敬仗势欺人,帮衬了一句,就能引火烧身, 一时脸色胀得通红,指着贾赦道:“你个毛孩子……”
“都住口吧!”
一个族老脸色都扭曲了,冲着那族人啐了一口,“这里都是长辈,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这一句话,虽算不上指桑骂槐,也是一网打尽了。
毕竟,和他们这些族老相比,纵然贾敬与贾赦二人分别是宁荣两府的继承人,也是晚辈,不是吗?
贾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赖二已经去看棺木了,说不得,这会儿就有消息了,孜大嫂子还是快备了银子,待会儿也方便支取。”
提起银子,夏氏一下子便炸了毛,尖声道:“支什么银子?不是说棺木是府里帮着买吗?”
“是府里帮着买呀。”贾敬道,“昨夜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给了嫂子二百两银子,那多出来的一百五十两,就是棺木钱。若不是看在咱们算是近支的份儿上,哪里会给你这么多银子?”
夏氏想说:你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但她的余光看见周围的族人们或妒忌或贪婪的目光,一下子便哑了火。
因为,她突然反应过来:贾孜一去,她们家唯一的男丁,便只剩襁褓中的贾琩了。若是宁国府不肯庇佑,贾琩能不能长大,还两说呢。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她不该仗着宁国府往日的仁慈,仗着自己孤儿寡母,就想多索要些好处的。
贾敬不是贾代善,对他们家也没那么多复杂的感情。
怕是在贾敬眼中,他们家和普通的族人,也没什么区别。
这时,赖二来了,向众人行过礼之后,他便走到夏氏身边,恭敬地说:“孜大奶奶,小的已经看好了一副老杉木的板。老板要价二百两,小的好说歹说,一百五十两拿下了,还请孜大奶奶赶紧支了银子,小的也好叫人抬回来开锯打寿材。”
回来的路上,柱儿就把事情都给赖二说了,赖二可是老油条了,自然明白贾敬的意思。
说到底,贾敬才是他的主子,主子有吩咐,他又怎么会顾忌旁人?
夏氏不是那等不知柴米贵的,一听这个价,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虚头。
但她被贾敬给吓怕了,这会儿自然是不敢多说什么,想着日后见了贾代化,再闹一闹,却是不敢再招惹贾敬了。
赖二暗暗冷笑一声,心道:回去就要找老爷说道说道,这孜大奶奶是升米恩斗米仇了。
他嘴里恭敬地催促道:“大奶奶还是快些才好,不止咱们一家看上了那一块儿。”
夏氏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地上起来,便往里走,便嘟囔道:“谁敢跟咱们家抢东西?”
贾敬眸光一厉,道:“这是什么话?咱们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说到底,不过是皇家的下人罢了。听嫂子这话,莫不是仗着府里有几分颜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夏氏浑身一僵,急急答了两声:“没……没有的事。”就一溜烟儿往内院去拿银子了。
贾敬的凌厉的目光从在场的族人身上一一划过,直接叫来了张桂,说:“吩咐你个事儿,你且记着。”
张桂道:“大爷您吩咐。”
贾敬又瞟了一眼族人,才道:“等孜大哥的事儿了了,你且去打听打听。咱们家乃是积善人家,可别弄出什么不好收场的事。”
这是在给在场的族人们提醒呢:若是你们也有什么,趁这几天,赶紧收拾干净。
若是往常,这些人必在心里埋怨他不近人情。
但今日他发作了一通,众人非但不怪他,反而在心里感激他给了个机会。
真干了什么事的,心里就想着赶紧收拾了,免得被族长抓到,脸上无光。
而没干过的,则是想着,以后可不能仗势欺人,坏了族里的规矩。
但无论如何,在场众人却没一个想着要把这事儿告诉王氏和夏氏的。
众人都想着:如果不是她闹了这一场,族长哪有功夫管这些闲事?
灵堂上的,都是男宾,女眷们都陪着王氏在内院坐着呢。
看见夏氏进来拿银子,王氏微微蹙眉,问道:“你拿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夏氏看了看在坐的女眷,低声道:“赖二管家已经看好了一副杉木板,说是要一百五十两银子。”
别的,她一句也不敢多说。
不同于儿媳夏氏,王是个温柔又识大体的,虽然心里疑惑,却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问,只是点了点头:“那你就去吧,别误了事。”
就仿佛,昨天贾敬从来就没说过棺木由府里出了的话。
夏氏脚步一顿,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王氏见状,忙又催促了一句:“还不快去?”
“是。”夏氏特意捧着银子从婆母面前过,就是想要婆母出面,却不想,婆婆却选择了忍气吞声。
她纵心中百般不甘,却也不敢和婆婆闹。
且不说赖二回宁府之后如何在贾代化面前添油加酱,叙说那夏氏的种种言行。
只说贾敬却是通过这件事,进一步巩固了他在宗族中的声望。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不会有人敢跟他作妖了。
待贾孜的丧事过后,贾敬当真带着贾赦,将京中八房滤了一遍。
族人们因贾敬网开一面,早早告知,趁着这几日,早把那些小首尾给收拾干净了。
贾敬也并没有深究,只是让他们遵纪守法,又特意在家学里开了一门课,专门讲解《大夏律法》的。
当然了,在家学中来讲的自然不是托顾恒之找的刑名师爷,只是刑部的一个小吏。
别看刑部里一群官老爷如何如何,其实真正对律法精通的,还是下头这些一辈子不挪窝的吏。
因着贾敬给的聘金高,言语间又对律法十分推崇,这小吏就在闲暇时到家家学中充当一下先生。
再说贾敬在别的族人那里没有查出什么,在夏氏那里却是查出了些好东西。
贾敬一把将那账册甩到夏氏脸上,冷笑道:“我倒是不知,嫂子好大的本事,好通天的手段。怪不得孜大哥英年早逝呢,原来是你做了这些丧尽天良的事!”
他原以为,放印子钱这种事,只有王家的女人才敢干,却不想,他东府一个旁支的媳妇,竟然也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是生怕他宁国府败落的不够快呀。
坐在一旁的王氏根本就不知道自家儿媳干的好事。
但听见贾敬说自己儿子早亡,是因着儿媳妇做了伤天害理的事,青年丧夫,老年丧子的王氏立刻就坐不住了。
“你这毒妇,丧门星,我当初就不该同意孜儿娶你!”王氏顺手抓了手边的茶杯甩了出去。
因从来没见过性子温柔和顺的婆婆发火,夏氏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茶杯糊了个满头满脸,一时竟呆住了。
贾敬端起茶杯,对贾赦使了个眼色,贾赦便一脸愤怒地说:“这样的媳妇儿,咱们贾家如何敢要?敬大哥哥,还是以族长的名义将夏氏休回娘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