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地拧着眉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她,检查着她身上有没有伤口。
片刻,他发现凌酒酒一双明亮的杏眼盯着自己看,了然凌酒酒有话要说,才将视线落入她的眼睛。
少女圆圆的眼睛因焦急泛着红晕,小扇子一般翘起来的睫毛还带着朦胧湿意。
定是委屈极了。
也对。
他仔细呵护的女郎,自从琉璃城之后,凌酒酒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身边,此次自己被困在雪中,又被辛扬和项乾罗吓了一跳,怎么可能不难过?
呵,辛扬、项乾罗。
不知好歹,自寻死路。
姬沉按下怒火,竭力思索身上带了什么灵药与小玩意可以哄小姑娘开心,便见她泛着水泽的樱唇张开来,谨慎地作出口型,道:“师兄,你疼吗?”
软绵绵、娇滴滴的女郎在他怀里,没有委屈哭诉,反倒在担心他。
无声的言语,像是一把锤子,将他坚石似的心脏揉碎,变成了满腔的柔情,将心脏涨得发酸。
冷漠惯了的剑修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激烈的感情,当下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
凌酒酒看姬沉不说话,略略慌急,小心道:“师兄?很疼吗?”
心仪的女郎抬着小脸,满面焦急地望过来,世间郎君十个里面有十个舍不得她担心,势必作出风淡云轻的模样。
更何况姬沉这样的修士。
他生来就不太能感受到疼痛,又是踩着血泊走上来的,更加不怕疼。
然,姬沉不做人也不是两三天了。
他回过神来,眼神飘了一瞬,接着隔着一层门服,把玩着凌酒酒一折便断的细弱腕子,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
甚至还演技爆棚、变本加厉地轻声“嗯”了一下。
凌酒酒大骇。
姬沉一向以比师尊更靠谱,比师尊更坚强的形象示人,仿若伤病都要绕着他走,此时却承认了难受,可见他正在经受着非人的折磨!
凌酒酒手忙脚乱地在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丹丸,一股脑地往姬沉嘴里拍,知道的是在喂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填鸭。
可怜谪仙一般的清冷剑修两个腮帮子被填满,一张棱角分明的帅气脸庞撑成了过冬的仓鼠。
他还没说话,便被凌酒酒眼疾手快地用手堵住了嘴。
姬沉:??
凌酒酒变了。
她变得非常陌生。
在敛月谷,她痛的时候不是要吹吹吗?
为什么角色互换了没有吹吹了
那厢,凌酒酒生怕他吐出来,贴心地手动给姬沉关了闸,然后陷入了深思。
姬沉这么疼,指望他大杀四方是不太可能了。
不过,既然姬沉饱受折磨,那么项乾罗很可能也无法施展。她上去搏一搏,说不定单车可以变摩托。
从辛扬魔核爆体时,项乾罗的反应,凌酒酒猜测种下魔核的那位归墟师尊,很可能与魔尊有联系。
甚至就是魔尊本人。
如果是普通魔修种下魔核,身为魔王的项乾罗没道理不知道,更没必要情绪那么激动。
能迷惑魔王的,只有魔尊渊冥一人。
换句话说,项乾罗大概率和他们一样,亦不知道魔尊降世后的真实身份。
那么,天阙峰的长霄师尊、掩月峰的霓玉师尊、点星峰的昊元师尊和千鹤峰的无妄师尊,究竟哪一个与渊冥有关?
敛月谷中散播落语情毒的弟子来自千鹤峰,辛扬同样是千鹤峰真传,任凭谁都要自然而然地怀疑那位一直闭关、从未露面的无妄师尊最有嫌疑。
但根据原书,姬沉是无妄的劫身和转世。
凌酒酒无条件相信姬沉,他不可能有问题。
思维进入僵局,她一筹莫展,想来想去,只有从项乾罗身上入手。
首先,她有三个问题要从项乾罗那里找答案:
第一,项乾罗为什么非要杀她不可?
——是渊冥在幕后操纵吗?
第二,项乾罗不知道是谁给辛扬种下魔核,既如此,他又怎会知晓辛扬身负魔核?
——或许,渊冥有一条同魔域联系的暗线?
第三,辛扬帮项乾罗做了什么?
念及此,凌酒酒心生一计。
根据“反派得手前百分百变身话痨定律”,只要她佯装被打败,项乾罗一定有问必答,不问也答,自动自发化身为一本打开的《十万个为什么》。
打定主意,凌酒酒转眸看向姬沉,见他满口丹药都吃下去,才自觉失礼地收起手,比划口型,道:“还疼吗?”
姬沉眯着眼打量她。
半晌,不冷不热地点点头。
然后一点也不在乎项乾罗就在附近,张开口,哑着声音道:“酒酒,你忘了在敛月谷要如何止痛?”
凌酒酒猛地转头看向周围,岂料项乾罗娇小的身躯完美消失在草株中,她悚然一震,又仔细检查了前后左右的草丛没有异动,这才略微安心,急得瞪了姬沉一眼。
师兄!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现在是你光明正大的时候吗!?
还有——
灵丹妙药不管用,怎么止痛直说不好吗?
现在是你傲娇的时候吗?!
叹气。
如果项乾罗发现了姬沉,一定会增加警惕,她的法子就行不通了。
那厢,姬沉等不到凌酒酒的回答,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自问自答一条路了。
但说出那两字,简直是要将他的老脸扔在地上摩擦,姬沉艰难启唇,面色僵硬,堪称咬牙切齿,道:“吹、吹。”
凌酒酒的第一反应:?
敛月谷的吹吹是什么?
哦,好像是她中毒的时候乱撒娇要吹吹。
所以,姬沉要她吹吗?
凌酒酒的第二反应:!
讨、讨厌。
吹吹才没有用呢!
可姬沉面色这么认真,像是照本宣科一样说出这样的话,凌酒酒反而生不出怀疑。
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凌酒酒尴尬地移开视线,用口型问道:“哪里痛?”
姬沉唇角带上笑意。
四面都是高粱一般的纯白草株,小小的黑衣少女的脸上带着绯红,嘴唇粉润,像是桃花又像是樱桃,两只手在膝盖上不安地缠在一起。
他的心像是放在糖霜里滚了一圈。
世上为何有如此可爱的女郎?
忽然,前面草株晃动,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
“呵呵。痛吗?老子给你吹?”
项乾罗缓缓站起来,猩红长刀横在肩上,睥睨着半蹲在地的凌酒酒和姬沉,享受着此生也许只有一次的在平地俯视姬沉的机会。
凌酒酒害羞退散:!
可恶!
还是被发现了,计划要变!
姬沉眼中乍现寒芒,冷冷地望向项乾罗时,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他优雅地站起来,从容地将凌酒酒拨到身后。
项乾罗不甘示弱地看着姬沉,眼珠从骄傲地向下翻,慢慢变成不甘心地向上翻。
他最终向命运妥协,退后两步以减轻脖子的压力,恶狠狠道:“老不死的!怎么哪哪都有你?”
凌酒酒惑然从姬沉身后探出头。
然后被他按了回去。
她狐疑地看着姬沉。
刚才没来得及深想,为什么姬沉和项乾罗像是早就认识了?
莫非,姬沉早已找回无妄的记忆?
对面,项乾罗旋即邪魅一笑,单手轻抚额角,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舔苍白的唇,变身修仙界的大油田,自信而中二道:“此处修为被捆绑,你们未必赢得过我!我要世道由我纵横,我要大道以魔为尊,我命由我不由天!”
凌酒酒:……?
虽然捕捉不到这几句话的逻辑联系,但看项乾罗跃跃欲试的小碎步——
他显然是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上了头啊!
你们魔修这么情绪化吗喂!
项乾罗猩红长刀挥舞出烈烈风声,仅靠外家功法,魔刀竟卷出五丈远的邪风,爆裂的气流似无数利刃切断一片草株,煞气翻涌间,如平地飘雪。
项乾罗眼角泛上嗜血的红晕,全身因修为被束缚的剧痛而发抖,却还是扬起嚣张的眉眼,对姬沉道:“刚刚你杀我域魔修的账,一起算。”
凌酒酒有些意外。
在人修的印象中,魔修唯利是图,不讲情面。
然,今日先是见到项乾罗的中二纹身,不难想到魔修对魔尊渊冥的深厚感情,又是听到魔王项乾罗要为自己的跟班报仇。
抛开敌对立场,她不得不承认,这些魔修远比仙门大宗记载中的有血有肉。
甚至,可以说是有情有义。
姬沉丝毫不慌,好整以暇地抽剑出鞘,道:“我与你做笔交易。”
项乾罗不为所动,郎心似铁,吼道:“交易岂是你想做,想做就能做?偿命吧!”
他长刀一挥!
当时,那把刀离姬沉的喉咙只有0.01公分,但是四分之一秒之后,那把刀的男主人将会彻底地停下来。
因为,姬沉淡淡道:“我知道种下魔核的是谁。”
凌酒酒知道姬沉在骗魔。
他要是知道种下魔核的人,早就跟长霄与昊元肃清了,哪里还轮得到辛扬兴风作浪。
或者,哪里会眼睁睁看着辛扬走到爆体而亡这一步。
项乾罗骤然停手,黑袍出于惯性乱舞,似一片幽昧鬼影。
他没有收刀,反而将信将疑,挑眉试探道:“你若知道,能容得下他?”
这句话,无疑暗示了姬沉在归墟仙宗有很高的地位和身份,才谈得上“容得下”谁。
凌酒酒知道实锤了。
姬沉和项乾罗,出于某种因果,都知道了姬沉就是无妄这件事,实锤了。
可现实比电影反转更快,下一秒,项乾罗的话彻底颠覆了凌酒酒的认知。
项乾罗咬牙切齿道:“你以为能骗老子吗?嗯?”
他看了一眼凌酒酒,眼中闪过幸灾乐祸,恶劣地笑了笑,对姬沉道:“玄苍仙尊。”
第六十四章
项乾罗快乐地颠着刀, 兴致勃勃地等待看戏。
不管凌酒酒知不知道姬沉的真实身份,项乾罗将此事抖出来,对他都没有损失。
毕竟, 魔域开天辟地以来最懂女郎心的魔尊曾经说过,心高气傲的女郎最难忍受郎君的欺骗。
呵。
吹吹?
老子让你们吹喽!
姬沉蹙眉, 黑剑锋芒毕现, 指向项乾罗,另一只手探到身后, 准确地抓住凌酒酒的手腕。
而凌酒酒呆立原地,呆呆地看向姬沉的背影, 眸中浮光掠动,心思电转, 震惊与敬畏的情绪同时变成一层水雾涌上眼前, 令姬沉看起来多了些陌生。
玄苍仙尊, 昭虹历史中,以归墟主峰为本体, 万万年日月灵气凝出的山灵, 归墟仙宗的老祖宗, 四峰仙尊的师父。
传说中的得道之人, 曾将雷隐剑宗驱逐出休鹿秘境,也曾在万年前的仙魔大战中打败魔尊渊冥,后来因为霓玉被渊冥蒙骗, 导致了封印松动, 只好以身为封印,镇压了魔尊渊冥,并身还归墟主峰……的那位玄苍仙尊。
这个身份恍若上古的神祇,本该如穹顶辰星, 深渊潜龙般遥远,或似正午旭日似的令人无法直视。
真的是她这个爱吃甜,平日里一本清冷正经,有时候又特别幼稚地向她要“嘤嘤嘤”和“吹吹”的师兄吗?
凌酒酒抿抿唇。
姬沉没有反驳,摆明已经坐实了他玄苍仙尊的身份。
接受了这个事实,陡然间,一股灵感如奔雷击中她的识海,本来细微如尘风的念头猛地清晰起来,许多从前的怪异之处,因为项乾罗的话得到了解答。
忽而,她也想到今天鹿鹿话里的问题是什么——
玄苍仙尊放了宝贝在休鹿秘境,而姬沉说休鹿秘境的地图并不公开。
但姬沉进入秘境后,分明摆出了一副早就知道剑髓在哪里的样子。
知道剑髓位置的,只有把剑髓放入秘境的人——
玄苍仙尊。
除此之外,还有在翡翠浮谷时,她不小心叫姬沉为“师尊”,长霄与姬沉不置可否的态度;
长霄对姬沉的过分尊重;
姬沉修为进益的速度过快;
甚至,扶桑神树在他的洞府,而且他的剑影就是山光……
桩桩件件,此时串联在一起。
虽然姬沉没有直说过自己的身份,但也未曾刻意隐瞒,线索如此多,是以,当知道了答案后,站在上帝视角,难免觉得姬沉就是玄苍师尊这件事显而易见。
可是真正身处事件中,这些琐碎的小事都能有其他的答案——
比如长霄,这位天阙峰的师尊看似容易亲近,其实说话做事永远是含一半露一半,很难让人看透其真正的想法。他对姬沉的态度可以说是敬重,有时候也像是花擎宇和柯子晋之间那样的率性相处。
而姬沉剑心天成,修炼刻苦,又对着山峰领悟剑意,这也可以解释他进益迅速,且剑意与山有关。
再者,姬沉擅长种植各类灵株,扶桑神树虽说是归墟仙宗的象征之一,但此时灵智尽失,说到底只是一棵平平无奇的上古灵树。长霄将扶桑神树托付给姬沉也说得过去。
姬沉就是玄苍仙尊,并不是这些细节的唯一答案。
然,凌酒酒之所以迟迟没有发现,除却这些,最重要的原因是在原书的设定中,姬沉是无妄师尊的转世和劫身。
原书的确与这个修□□有出入,但在大方向上一向没有问题。
为什么偏偏是姬沉的真实身份,与事实南辕北辙?
凌酒酒往深处想,难免生出质疑——
《归墟仙途》这本书,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她穿书的价值就在于查出琉璃城的屠城之火真凶,那么为什么要让她穿入一本不准确的书中?
按图索骥的图是错的,又如何寻得正确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