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握住她的手,眼眶里蓄满晶莹, 听她虚弱地开口:“哥哥, 抱抱我好不好?”
她依言上前抱住妹妹, 将她揽在自己怀里, 怀中的人身上的生气正在逐渐消散。江怀璧紧紧地抱着她, 试图留住她所有的温暖。
江初霁睁大眼睛去看江耀庭, 语气尽力去模仿从前在闺中时的乖巧:“爹爹……阿霁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轻轻哽咽着, 可如今连哭都没有力气哭了。在江耀庭与江怀璧来之前她口中已经涌出了大量鲜血, 太医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可此刻大约是太过激动,满口的腥甜已喷薄而出。
江耀庭拉着她的手,红了眼眶, 他想放柔声音,可开了口却是颤抖着:“爹爹不怪你, 阿霁永远都是爹爹的乖女儿……”
江初霁眼泪霎时喷涌而出,挣扎着动了动, 声音极其细微:“爹爹……太子坠马是我动的手……”
江耀庭怔了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只愣愣地看着她惨白的面容和染了血的唇, 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连江怀璧全身也一僵, 但一垂首看到单薄虚弱地不像话的她,所有的疑虑都暂且先抛掷脑后了。拿了帕子去擦拭她唇边的血,可还是无济于事,每涌出一口鲜血, 她的气息便要弱一分,面色苍白到随时要凝滞。
她终于索性放下帕子,任由黑红色的血从口中涌出来,沾满下巴,淌到被褥上,染洇到她的衣服上。她已嗅不到腥味,眼前亦看不到什么。只紧紧搂住怀里的妹妹,被她从小爱到大的小姑娘,如今却要先一步离开她。
她自己从小过得艰辛,便将所有的喜怒形于色都寄托在了妹妹身上。看着她哭,看着她笑,从总角到金钗,然后加笄成人。她愿护她一生无风雨,无尘霜,可最终却还是越走越远。
她睁大了眼睛低头努力去看妹妹的样子,却发现江初霁目光忽然明朗起来。她愈发害怕,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冷得紧,失了神色,一声声唤着“阿霁”。
.
那是江初霁残存的最后的理智,她全身都动不了,却仍旧能感觉到周身的温暖,和父亲手的温度。
每次呼吸都有一股血涌出来,她拼了命地控制呼吸。可那已无需她再用力,所有的生机都在消散。
“哥哥,阿霁知道你喜欢沈迟……”她断断续续,此刻已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了,“我知道,知道……想叫哥哥一声……”
眼前已看不清楚世界,可影影绰绰却感觉到寝殿前的屏风出现了一团影子。那是她最熟悉的身影。
那两个字淹没在满口的鲜血中,终究没有唤出来。她瞳孔一静,连闭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怀璧感觉到怀中的人瞬间松垮下来,所有的温度像是瞬间被抽离一样,她留不住。她能将身外之事尽数周全抓住一切机会,可她抓不住要走的她。
那个从小到大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喊着“哥哥,哥哥”的小姑娘,那个他许诺给她世上最好的所有的小姑娘,一件又一件地失去了自己所拥有的所有,也从未触碰到心里想要的东西。
她终于不得不放开妹妹,拿起帕子去细细擦拭她脸上的,下巴的,唇角的血,口中喃喃:“阿霁是最爱美的了,今日妆都花了……”
“阿霁的霏微园哥哥一直给你留着,里面什么都没动。想着哪一天你若回来,就不会说我偷看你的书画……”
“说好的,明日去郊外骑马,阿霁不能食言,说不定有萤火虫呢……”
“锦里巷的梨花糕今年没有了,但是明年哥哥一定给你买,你要等着哥哥啊……”
“哥哥很听话的,阿霁说什么哥哥都答应……”
“阿霁还说等着综儿唤我舅舅呢,可现在还差半年呢,我想要你听到,想要你夸一夸他……”
“阿霁,我昨晚做梦,梦见娘亲了,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
她已经记不起来妹妹进宫后的模样,亦从来不肯记她华丽的宫装和满头的珠翠。
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想起那一日,小姑娘一袭浅粉色衣裙,花蝶纷飞,簇簇攘攘一片春色,她明亮的眸子里漾着温柔,梨涡浅笑,第一次不顾她寻常的规矩,上前拥住她,开口唤一声“哥哥”。
那些斑驳的血迹已经凝固,她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看到帷幔外洒进来的阳光,柔和地洒在怀里姑娘苍白的脸上,可她的眼眸里再也无法映出那样明亮的光芒。
这样的阳光只会让她感到窒息。
这样的情景,便像极了母亲去世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抱着母亲,看她手中的桃花簪跌落,看她带着太多遗憾离去。那个时候桃花灼灼,她的阿霁及笄礼成,回房便是天昏地暗。那个时候的江怀璧还没有想到,在母亲去世仅仅四年后,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另一个女子,她还不过桃李年华的妹妹,会在深宫里被残害致死。
江耀庭亦落下泪来,他已不再年轻,先前丧妻,如今丧女,让他如何能承受得住。
他对江怀璧更多的是愧疚,从小到大严格要求,看她背负着重担和伤痛成长,背后却只能偷偷心疼。然而对于江初霁,是他放开所有的溺爱,将她捧在手掌心宠爱着的孩子。
江初霁与江怀璧不同,她从一出生便在京城养着,因此庄氏也偏爱她,给予她最好的一切。他们是一点点看着她长大的,明里暗里都将她视作闺阁女儿,论宠溺,要多于江怀璧太多。
他上前,将小女儿的眼睛合上。起身的那一刻全身一软,顾不得所有仪态,一瞬间老泪纵横。
外面开始传来动静,宫人们鱼贯而入,按着宫中丧仪程序开始进行。
片刻后阖宫都听到太监尖细的嗓音:“永寿宫淑妃娘娘薨了——”
江怀璧始终不肯放开江初霁,宫人们亦劝不得,连江耀庭也开了口,却仍旧不见她有丝毫松动。
景明帝忽然绕过屏风走进来。殿中所有人立即跪地行礼,江耀庭虽然悲伤,但到底勉力起了身。然而江怀璧只抱着她一动不动。景明帝挥了挥手让众人先下去,一步步走近床榻。
眼看着越走越近,江耀庭心底沉了沉,开口刚要叫住他,却听得江怀璧忽然开了口。
“秦璟……”
两字一出口,二人皆惊了惊。景明帝变了脸色,眸色微沉。
“怀璧!”江耀庭提高声音叫了一声,企图唤醒她的神智。
他没有想到,怀璧会忽然叫出来陛下的名讳,心知她此刻由于过度悲伤已然失去理智。更何况当初阿霁入宫的确是景明帝酒后乱性,她一直将此事记着,只怕她此刻会冲动做出什么来。
当机立断。他索性跪在景明帝面前,直接将他拦住,眼眶仍旧哄着,伏地哽咽求情:“怀璧因悲伤过度已失了神智,请陛下饶恕她失言之过……”
景明帝挥了挥手,亲自扶了他起身,劝慰道:“朕还从未看到过她这般失言的时候,也知她心中伤痛。也不会怪罪……淑妃薨逝,慎机节哀。”
江怀璧却不再言语,那两个字想必已足以唤醒她的理智。
景明帝看了她一眼,回眸对江耀庭道:“慎机先回去罢,淑妃死因朕会彻查,她的丧仪也都还需要商议……”
至于商议什么,他却再未往下说。
江耀庭便回身要去叫江怀璧,却听景明帝继续道:“朕和琢玉谈一谈。”
他一惊,失声急道:“陛下!”怀璧现如今这个状况,是她警惕性最弱的时候,最是容易漏出破绽。
景明帝面色平淡,语气平缓了些:“元辅放心,朕说了不会治罪就一定算数。”
江耀庭还要再说什么,可景明帝的语气已不容置疑。他心底沉了沉,袖中拳微握,有些担忧地告了退。
“江怀璧,你不是知道她向来爱惜容颜么?现在总不能让她这么一直躺着,你能抱得了她多久?”
他蹙了蹙眉,看她眉眼间似乎有些松动,默了默直接命令:“让宫人为淑妃整理遗容。”
江怀璧头略一垂,看到怀里的阿霁已经真的没了生机,伸手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却是毫无作用。
终于不舍地放下她,身上已冰凉一片。周身空荡的那一瞬间,她想起来那一次她拥住她的模样,自那一次阿霁放开她,以后便再未让她近过身。直到现如今,这一次放开她,是真真正正的天人永隔。
她连眼泪都落不下来,两眼空洞迷惘。麻木地站起身,看着宫人又都进来,对景明帝说现下需要陛下和江大人先出去。
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寝殿,脚下已无半分知觉。
此时的她已全然忘记了身前还站着皇帝,对于天下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对她心怀猜疑,从头至尾只有利用的皇帝。
出了前殿,她一抬眼,轻轻浅浅一呼一吸,眼眸逐渐清明起来,失了的魂魄的魂魄重新又找回来。
她轻一敛眸,掀袍朝着景明帝缓缓跪了下去。
第281章 清醒
景明帝垂首看了她一眼, 语气冷淡:“恨朕?”
江怀璧叩首:“微臣不敢。
随即便听到皇帝冷嗤了一声,提步绕过她欲离开宫殿。片刻后听他丢过来一句“跟朕来”。
她眸色暗了暗,起身跟上。踏出永寿宫时,回头望了一眼, 宫人们进进出出, 依稀听到悲悲切切的哭声。心里像是被什么堵着, 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面色有些苍白, 有那么一瞬间就想索性扔下所有事情, 冲进去。将她抱回去, 抱回霏微园,再同她说一会儿话。园中墙上还挂着一幅梨花丹青, 内室枕边还有她儿时最爱的小玩意儿, 九连环、机关马、各处搜来的簪钗,还有第一次学刺绣时绣的帕子,歪歪扭扭的针脚……
可她的步子只是顿了一下, 那一瞬间万千韶光纷涌而至。转过头后将所有的回忆都抛置脑后,前方是她再也后退的路。
现在有更危险的情况等着她, 她连缓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景明帝竟未曾出后宫,而是拐进了另一处深宫宫苑。江怀璧一开始没在意, 直到进门时才略略抬头一望,上写“重华苑”。
她愣了愣, 心底沉了沉, 莫名觉得有些慌乱。此处是她第一次与景明帝单独见面时的地方, 当年她莽撞自傲,想方设法夜探宫禁,最终还是被景明帝抓了现行。
这宫苑偏僻,当年进来时乱草荒芜, 并未有人居住。如今亦是空置着,但仿佛忽然有人清扫一般,院中虽然简陋些,当年那般的荒乱却是没有了。
齐固在前方先开了门,待景明帝与江怀璧进去后他退了出来并将门关上,守在外面。
如几年前一样,江怀璧叩首,却是一字不语。她算着位置,尽量离景明帝远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总是最危险的。
“朕记得是景明二年你夜闯的宫禁。”
“是,当年是微臣莽撞。后才知无旨闯宫罪同谋反,幸得陛下宽恕。”江怀璧声音有些沉涩,方才将所有情绪都放在了阿霁身上,她有些恍惚,似乎要连话都不会说了。
“后来知错了?”
“知……”
“夜闯宫禁……你若知错便不会在太后寿宴当晚连闯数道宫中侍卫防线奔着淑妃去,后顶撞皇后;若知错便不会在明知淑妃谋害皇子时三番五次想方设法替她求情;若知错,便不会在今日,怒恨之意显露于色。”
江怀璧全身发冷,后脊凉意沁骨,连头也不敢抬,“恕罪”二字从喉中说不出来。只阿霁一人,她没办法不护着她,哪怕知道前方万劫不复。
可景明帝沉默下来,她咬咬牙开口:“陛下……”
“朕算是看出来了,你在朕面前所有的冲动,都是为了江初霁,其余诸事你可从未这样无所顾忌过。所有人都说你冷漠无情,却不想你将对整个世界的情,都放在了江初霁身上,”他顿了顿,眼睛死死盯着她,目光锋锐,“你可知这其中随意一件,朕都可给你整个江氏一族定罪。”
她只觉心下一坠,顿时有一瞬间的眩晕感,不知是额头用了力还是手过于紧张,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微湿的潮意,以及两手交叠被覆压过久的酸痛感。
如若不是循着礼节,此刻怕是本应松缓垂下的手掌,已被指甲掐到血肉模糊。她连呼吸都滞住,身上冷汗连连,半晌崩出来一句话:“罪责在微臣,父亲全然不知情……”
景明帝忽然冷笑一声:“江怀璧,你在求死?”
“如……”
“你不甘心。江怀璧,你不甘心死,更不甘心在江初霁死因不明的情况下以这种方式去陪她。”他太了解她了,当年在晋州那样危险的情势她都挺过来了,死里逃生回京后只为江初霁。
她可以为了江家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但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求生的机会。不过他并未打算深究,此刻他的么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冷眼看着她:“可清醒了?”
江怀璧顿然醒悟,额前一凉,手上一松,颤抖着答:“是。”
景明帝放淡了语气:“清醒了就起来,好好回话。”
她应了声是,起身时身上还是瘫软的,眼前眩晕了一瞬,反应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方垂首站定。
此刻眸中也已恢复平静,想起来方才种种,竟像是坠进了梦一般不知所向。收敛了所有的异色,也知道有些心思瞒不住,只怕景明帝因此对她愈加猜疑。脑中闪过那一声“秦璟”,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景明帝抬眼看着她,像是开玩笑:“朕竟不知琢玉唤朕的名讳,那般自然流畅。”
她面色一白,下意识要伏地请罪,膝还未弯听他继续道:“朕既然应了令尊不会因此治罪,自然言而有信。过去便过去了,朕只当你无意失言,你也无需惊慌。”
听她出言谢恩,语气已如常,景明帝才确信她是无碍了。心里稍微松了口气,缓然开口:“琢玉怎么看太子坠马一事?”
“微臣以为并非意外。”她心头微凛,定下心神,稳声出言。心底仍旧存了疑虑,一时不知道景明帝究竟查到了什么,是否已牵连到阿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