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听不进去了。
.
外面的齐固听到里面忽然迸发出瓷器碎裂的声音,异常刺耳。
他心下一惊,只忽然想起来,这几日陛下似乎心情都不怎么好,动不动就要发怒。
今日好不容易来的是江怀璧,前期她刚进去时听着陛下的语气已较平常安稳不少。他还感叹还是江怀璧有办法,谁知道这才过了没多久,就又成了这样的情况。
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之际,却见江怀璧忽然出来,但是面色有些冷。他想起来江怀璧女子身份的事儿,心想还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家面色能沉冷到这般地步。暗暗心惊,还是略一颔首:“江姑娘。”
她对这个称呼有些不大适应,回头同样一点头:“齐公公先进去罢,陛下打碎了茶盏,需要打扫一下。”
齐固应了一声,赶忙挥手让一旁的小太监跟随着一起进去。
进殿前回身看了一眼。江怀璧已然转身要走下台阶,但是他看到她袖中的左手似乎是有伤。
暗红色的血恰好缓慢落下一滴,落在干干净净的地板上,格外醒目。
第314章 逼近
江怀璧问过江耀庭, 才知道他的意见是要换。也难怪景明帝会那么疑心她。
“如果人真是有问题,早些换也好。一味担心动荡而不敢动手,反倒任凭错处越来越大,到时候一旦收不了场, 麻烦就不止现在这么大了。”江耀庭轻叹一口气, 略带担忧地望着他她。
她垂首, 轻声道:“现如今担心的不只是引起人心动荡。依当下的情况来看, 大整顿没有什么意义。”
“总比坐以待毙强。”
“可如今反对的人已不止是庆王的探子。在这个节骨眼上, 朝中原本就人心惶惶, 且陛下向来疑心重,只怕提出来已伤人心了。”
江耀庭摇头:“现下这情况, 人心已顶不了多大用处了。若能护得住京城, 这场仗打赢了,人心自然就能齐。怀璧,你自己也知道现下情势紧张, 争夺一分是一分。怎么到现在忽然就犹豫不决了?”
他刚要说“可是因为沈世子”,后又觉得她不像是是非不分之人, 自己与沈世子虽然交集不多,信不过他却也要信得过自己的女儿, 否则他与景明帝还有什么区别。
她是有一部分猜测在里面的,两方都各有道理。
“其实两种看法都无十成十把握, 到如今也不过都是在赌罢了。既然他是天子, 尽人力听天命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江耀庭觉得她最近又变了很多。短短几个月, 她究竟都经历了什么,性情能忽然变化这么大?
听天命。可她从来就是不信命,曾扬言要逆天而行的人。
他终于问出口:“你与沈世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未及她回答,他忽然又继续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迟偷溜进江府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墨竹轩里的人你看得紧,府里的人你可不能每个都盯严实。”
江怀璧顿时惊住,面色变了变,抬头望着他,一时语塞:“父亲,我……”
他伸手,怜爱地轻抚她的肩头,到底有些心疼:“好孩子,你若执意同他在一起,从一开始就得想明白了。这条路要比我与你母亲当年难上千万倍。”
“怀璧知道,从一开始就想明白了。无论有没有未来,我都要陪着他。”
江耀庭喟叹一声:“我知道他是有野心的。我尽我所能保景明一朝皇位安稳,京城安稳。可若真天意弄人,到了那个时候,我亦不会为了一个人而固执己见,独善其身后兼济天下。如我为前者而放弃后者,那独善其身也未必是真正的善。”
江怀璧有些怔然。
父亲原来从一早就知道一切的。沈迟的野心,与景明帝的疑心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直微肯动摇,不过是仍旧不忍舍弃那些无辜百姓。他明辨是非,坚守道义,正身所立于天下,忠心所向为黎民。
她眸光晶莹微闪,终是轻笑:“父亲还是为了我。”
江耀庭拿帕子去擦她的泪意,嘴上却是:“瞎说,你一个小小女子……”
“父亲若是轻视女子,也不会悉心教养我与阿霁这么多年。阿霁也为闺中女子,父亲也不同样许她学习剑术和射御。”
他笑意和蔼,却再没说话。他就知道自己在她面前心是硬不起来的。
“以后再敢出现如断亲书那样的事,为父就把你送回沅州去,不许你再入京。”
她点了点头,乖乖认错。心思却不知道从何时起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
景明帝终究是把人换了,齐固一上任尊圣意与锦衣卫合作将皇城守门官中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果然是抓到不少心怀不轨者,禀明景明帝后已依律处置。
而朝中最开始激烈反对的那些人,也有小半人都沉默下来。仍有人在坚持,但领头几人已被景明帝或贬或黜,那些言论便逐渐沉了下去。仿佛解决过程就这样简单,结果便如此如意。
景明帝或许意识到什么问题,但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况且又有新的情况在等着他。
南方安远侯的军队还未至河京,在水战中遭到埋伏。安远侯身亡,但部队由其子率领,继续北上。化悲痛为动力后的安远侯之子力量极其凶猛,一人率几百精骑便能直入朝廷军中厮杀一圈全身而退。
不到三日已逼近河京城。
南方如今有安王与海家军在与其对抗,但其攻势实在太猛,宁愿舍弃南方安远侯大片地方,也要集中所有兵力攻打河京。
这消息传到京城时,景明帝是真的能确信安远侯与庆王是一伙的了。
只要河京。
他迅速将石应徽也一并调往南方。再来一波军队便有望将安远侯的军队包围住,他不希望在南方耗费太多精力,早早解决省得总是心神不宁。所以石应徽接到的旨意是,尽快在五日之内解决掉反贼。
庆王得知京城这些消息的时候,人距离京城仅剩两个州。自然,秦王还是在秦地的。庆王的速度要快过秦王,甚至比军队前进的速度还要快。
“安远侯之子自然是要难对付得多,他在东南这些年被放野了,干的事儿怕是皇帝几年都查不清。杀父之仇要是逼他急红了眼,几万人都用了那福/寿膏,怕是不止河京,整个南方都能打下来。”这项谋划已是数十年前布置好的,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庆王不禁有些得意。
谋士在一旁恭维道:“殿下神机妙算。攻完城那福/寿膏大概后劲也就过了,真正害人的还在后头。等那些人药引发作可就不堪一击了,到时殿下取南方不过几日的功夫。”
“当下还真不急,要迁都可就是子冲该操心的事,我只要看着他在京城这皇位坐稳了就行。”他悠悠说完,合了眼浅寐,片刻后却又叮嘱一句:“你派人速去京城告诉世子,让他按原计划来,千万把握好时机,否则将功亏一篑。”
“是。”
至于原计划是什么,他们自然都清楚。
庆王面色似乎又有些苍白,但他望着京城的方向,眼神中充满希冀,雪已经停了,军队循序渐进。他回头看了看秦地,眸色深邃。
要想往前走,总得抛下身后的重负。
.
九门提督内官门正换后,太子顺利成章地被“找”了回来,竟是完好无损。但是刘无端上禀说并未在城西,而是在英国公府,被英国公的人从宫中掳走又囚禁了起来。据英国公府下人说,英国公早有谋反之意,欲将太子送给庆王。
且原晋王秦珉之女秦妩也在府中。
消息一出震惊众人。
但是这缘由动机也都很明确。庆王妃赵氏是英国公府的人,英国公府自然要偏帮女婿。至于这昭宁郡主秦妩是为何在英国公府他们不知道,但这一件事足以表明英国公心怀不轨。
加之又掳走太子,与庆王通信,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偏生这个时候,居然没有人细究英国公的人是如何将活生生的一个人从皇宫掳出去的。
只有小部分人提出疑惑,但是很快被压下去。由于这部分人力量实在弱小,他们的意见大多并没有得到反馈。
已经不重要了。
内阁中已有几人早已提前知晓英国公府有反心,只不过现在换个理由处置罢了。不少人心中嘲讽,看来庆王也都放弃赵家了,也不知道那可怜的庆王妃要怎么活。
景明帝借机将此事闹大,英国公府满门抄斩的消息流传得越广越好,庆王总归不会一点都不在意。即便庆王不在乎,京城附近可是还有一个秦珩呢,毕竟他身上还流有赵氏的血。
英国公府全族下狱,待圣旨下发之后问斩。
然而单单漏掉的一个人,却是赵瑕,至如今仍旧是大理寺少卿。
竟丝毫未受牵连。
原因很简单。赵瑕早就投靠了景明帝,便是英国公府谋反的种种证据,亦是他提供的,秦妩也是他亲手献上的。然而他的本意是利用此保命,保的是父母的命。现如今却没想到景明帝居然说话不算数,一道旨意便是赵家阖族上下除了他以外所有人的命。
赵瑕夫妇于午门跪了整整三日。
长宁公主心疼女儿,多次劝阻,只后悔当时到底未曾看清英国公府。但是沈湄不为所动。
她的性子收敛了很多,眉目间再没了当年的娇纵任性,苍白着脸对长宁公主说道:“母亲,我既然嫁给了他。以后夫君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赵瑕此时对景明帝恨得要死,直到身边的妻子晕倒了,才如梦初醒。他一时慌了神,踉跄着去扶她,随后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是长宁公主在一旁,不咸不淡地对他说:“陛下欲用赵家人威胁庆王妃乃至庆王世子,所以暂时他们性命无忧。这也是你到时候该考虑的问题,你替赵家选了个方向,可不要拉扯着我的阿湄。”
她顿了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喜该悲:“阿湄有身孕了。”
傅徽暗中用药调节了小半年,总算见了成效。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实在不该是有孕的时候。
“在大事来临前我会尽量抱住赵家。但是赵瑕,你是宜宁郡主的仪宾,仍需侍奉好郡主。阿湄同我说了无数遍,你在哪里,她便在哪里。我也不将她带回去,她就住在你府中,若是她有什么事,我必让你赵家不得好死。”
她这话放得狠了。但是赵瑕却是松了口气,赵家起码暂时是安全的,沈湄现在也是无恙的。
从前他选错了一条路,现如今要重来,也一定来得及。
第315章 验身
江怀璧是无意间发现江老太爷有异常的。
她因事清早请安比平常晚了半个时辰, 进院子时并未让下人通禀,直到要进门时老太爷身边跟着的泰叔才从一侧廊外走过来,发现她在,一下子变了脸色。
看到泰叔变脸的时候她已经察觉到有些可疑了, 紧接着泰叔出言说进去通传一声。
她出言拒绝的时候泰叔已经先行迈步要进去。她抢先一步, 三步并做两步揭开帘子时恰好看到屏风后另有人影。
那人影听到外面的动静猛然转身。
泰叔正好叫了一声:“怀璧公子您先别进……”
待江怀璧迅速绕过屏风看到那人时, 那人已转身挟持住了老太爷。
她看到祖父眼中也是一瞬间的愣住和不可置信。
秦珩目光凶厉:“江怀璧站住, 不许再往前。”
她脚下步子一顿。
现如今她不能保证秦珩会不会真的对祖父动手。因为现在的情况很难说清, 庆王的人还不知道何时逼宫, 何时会对京城下手,又是何时对江家下手。
江老太爷已被匕首抵着脖颈, 连话都说不出来, 神情担忧地望着她。
提前进来时院子里并没有大的动静,很明显老太爷是默许秦珩在此的。其中缘由她虽吃惊,但是现下也没时间考虑这些。
她袖中手掌紧握, 稳住了气息问:“你想怎么样?”
秦珩冷冷一笑:“现在我让你做的,你敢做么?”
她心底顿时猛地一坠, 全身绷紧。
咬了咬牙,硬生生崩出两个字:“你说。”
房中生着火, 气氛却半分也暖热不起来。她手掌浸了汗,周身有些僵硬。但是还得提高警惕, 呼吸略微放平和, 试图将所有的紧张和麻木驱赶出去。
秦珩抬眼一打量她, 便知此刻她的状态。
却是有心要吓一吓她。
遂将手中的匕首又挪近一分,眼看着她已忍不住要往前走。
“你说……我要沈迟的命如何?”
“你同他最是亲近,他对你估计没那么多防心。”
“你近他身,不难吧。”
看着她顿时苍白的面容, 他轻嗤一声:“我倒是很想看看,是你先得手杀了他,还是他反手杀了你。”
“怎么,不敢么?”
她呼吸有些紊乱,眼中除了他以外已再看不到任何东西。两唇翕合之间吐出的冥冥魔音令她整个人都要坠进深渊里去。
“还是,舍不得?”
又是选择。她人生里做出过无数个选择,从来没有后悔过。为什么就非要是选择呢?她所经历的那些选择里,其实没有多少是选择,大多都是心里已经有了利弊权衡。
这一个自然也不例外。
她没回他的话,语气还算平淡:“你们若真想要什么东西,何须交换得来?我若杀了沈迟你们也未必肯放过江家,即便我不杀沈迟你们也不会容得下他。”
秦珩手中匕首一松。
他留着江老太爷还是有用处的,本也没打算现在真杀了他。
这番试探果然未能如他所愿。
江怀璧口风紧,半分不肯透露她与沈迟之间的事,连现如今感情深厚到什么程度都试探不出来。
“听你这语气,是要背水一战了?你要是真觉得皇帝还能撑得住,也就不必对沈迟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了。我倒是想看看你这份自信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江怀璧的话中字句显露的都是悲观,无论是江家这一方还是沈迟那一边,她都知道最坏的结果。
但恰恰是这最大的悲观,才是最大的勇气和乐观。
秦珩说罢已然有退身的意思,刚后退几步,欲从侧门出去,便看到江怀璧已迅速守到老太爷跟前,并扬声喊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