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于城墙上看着京城和皇宫的一切, 现如今天还没亮,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着夜色, 宫中则是大火弥漫后的焦枯味。
沉默良久后他卸下那张面具,从当年离京就藩那年开始戴着, 一直到今日,应当也有二三十年了。那张脸大约是所有人都陌生的, 一条伤疤从眼角蜿蜒过鼻梁, 至另一边颧骨处才逐渐消失。
过了许多年, 当时的伤痛早已忘却。他闭上眼,寒风如刀刃般从面上割过去,他伸手拂过那条伤疤,仿佛还能感觉到当年那把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剑利刃划过面庞的感觉。
很冷的, 比今日的寒风还要冷。
后来那些耻辱和痛,全部都变成了欲望和恶念。
他恍然的眼神定了定,思绪从万千回忆中转回来,复戴上面具,下了城楼。看到自己人守在那里,他想了想,过去低声叮嘱了一句:“去后宫,将皇七子抱过来。”那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而后连一刻钟都不到,忽然便有人来禀说景明帝居然不见了!而那些大臣中也有一部分忽然不翼而飞。
他围在奉天殿外的人最多,前前后后都看得严严实实,人定然不可能凭空消失。
庆王目光一冷,下令进入大殿,对每个角落进行细细搜查。若猜得不错,应当是有地下密道之类的。
他忽然想起来建安帝时北戎南下经过京城,建安帝便是在奉天殿消失不见,而后顺利脱险的。
他居然将这一层给忘了。玉玺在景明帝手上,他必须要从秦璟手中拿到它。
殿中那些朝臣自然都被他控制起来了。
而偏偏是这剩余几十个朝臣,竟一个个都是硬骨头。年纪最长者已年过花甲,最年轻的也不过二十余岁,初初选上来的人才。但无论年龄大小,在逼问景明帝去何地之时,竟无一人肯开口。
那便杀鸡儆猴。最开始是一位两朝老臣,头颅被生生削下来,至死都未曾合眼,怒目而视,高喊逆贼。
“既然都是忠贞之士,那本王就提前送你们下去与秦璟团聚罢,他很快就到。”
殿中亦有武将,虽未曾佩剑,但赤手空拳依旧能与叛军搏斗一番,至死不肯松懈。然而这场屠杀刚开了个头,秦珩忽然从殿外走进。
“父王,母妃与弟妹们快到京城了。”
庆王点头:“让他们先不要进城,本王过些时候去迎他们进京。”
秦珩面色沉沉:“赵家……现在在刘无端手里。”
他对庆王妃终究是有情分的,对赵家虽然没有多少情,但若是赵家出了事,母妃定然会万念俱灰。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母妃”嫁给我二十余年,这二十余年已经不是他赵家人了,莫要因此误了大事。”
这答案正在秦珩预料之内,不过他还是坚持道:“儿子带人去救赵家,尽最大努力,但不硬撑勉强,还请父王允准。”
庆王眉头紧锁,终是允了。随后又派了人跟着他,秦珩是庆王的希望,可万万不能有事。
随后又有人报,说皇宫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自大明门进来直至奉天门,这条最核心的门已经畅通了,其余的都不是问题。
庆王大喜,忙问城外如何。
京城外是他的主力核心军队,便是要一路长驱直入,进而占领京城的每一寸土地。
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城门已有多处摇摇欲坠,杀入京城不在话下。
他看了看下首众人,冷笑嘲讽:“你们忠心的皇帝已经丢下你们不管了,如今还要做无谓的挣扎么?”
此时再无心情去看他们,只让下属将所有人都带下去关押。
奉天殿中空空荡荡,他坐于龙椅上,俯视着金碧辉煌的宫殿,顿觉胸中尽是万里山河。
他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然而随着那股豪迈之气一同吐出来的,居然还有一股腥甜。
他猛地睁眼,伸手一碰,唇角居然满是鲜血。另一只手扶着龙椅也有些颤抖。伴随着这一抹鲜红刺入他心底的,还有从心脏传来的剧烈疼痛。
心疾不该在这个时候犯,且也不该是这个症状。
他有些喘不过来气,顿时慌了,却仍旧稳住心神,勉力高喊一句:“来人!”
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小了,殿外并无人回应。
不过片刻后从殿后走出来一人。
庆王一点点抬头,那人穿着宦官服饰,行路缓慢,一步步朝他走来。
面容熟悉得很。
却已顾不得他的身份,喘息着说道:“……傅徽,秦璟也是心疾,他也活不长,但他输定了。你救本王……以后子冲保你晚年荣华富贵,一定给你找阿福……”
现在还不是他该死的时候。
傅徽慢吞吞地抬头看着他,并不答应,只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当年建安帝死的时候,我在身侧。庆王殿下猜我知道了些什么?建安帝怎么驾崩的,先帝又是怎么驾崩的,我们都一清二楚罢。”
语罢便看到庆王又吐出一口鲜血,此时却已有些发黑了。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中毒的迹象,可他又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你……你先救我,这天下不是我的也会是子冲的……”他咬咬牙,开口乞求,“傅先生,求你……”
傅徽冷冷地看着他:“当年你强行将我送入宫净身那天,我也是这么求你的。凭什么我求你你无动于衷,现在却要我救你?”
他有些感慨,低头打量了一下这身行头,真是多年未见了,有些不习惯。穿上它从头到脚都是屈辱。此时他已清理干净了多年粘在面上的胡子,露出那张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却褶皱丛生的脸。
“可丫头这毒到底还是下轻了,”他低叹一声,上前几步,“……既然是她想做的事,那我这老头子再帮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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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的确是一片向好的形势。城外领兵者为张问,运筹帷幄要胜过其他人许多。
不过互相联系的几道城门自然是一片向好,而北面的德胜门以及安定门没有传去消息的原因是,城内神机营加城外代王援军内外夹击,地方全军覆没。倒是留了报信的,报信的自然是一脸喜色说已获胜,至于军队,只模棱两可地说去了另一门攻打。
而后城外又有消息说石应徽那三万人有眉目了,虽然至京城时已不足三万人,但支援一两道门绝对没有问题。
不过庆王将主力都放在了正阳门和宣武门,秦王的军队都集中在西直门和阜成门,这两方的确难打。
“宫里可传了消息来?”
“我听闻奉天殿里陛下忽然不见了,猜着应当是已想了法子逃出去。”
江怀璧又问:“那祖父和父亲呢?”
沈迟面色凝重:“这暂时还没消息,我父母那边也没有消息。”
她顿时有些焦急,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可保不准庆王会做什么。
天色已渐渐亮起来,城门口两方已经打了整整一夜,都有些疲惫,但谁也不肯认输。而后才知道敌军中有一支特别的铁骑,大多数人出自北戎。北戎马上打天下,养出来的兵要比大齐的彪悍,也更耐得住寒冬冷气。
若不是人数上占了优势,胜负还真是太难说了。沈迟去城墙上观望了片刻,竟有了新发现。
“我发现了个熟人。我原去燕州时跟随石将军上过战场,也是这样的风雪天气,发觉北戎军队里面有个岭南人,后来多方查探,只知道他叫简重,现在居然又看到了他。看来当年燕州之事的确是庆王……”
“你说那个岭南人叫什么?”江怀璧打断他的话,眼神一凝。
沈迟看到她神色不对劲,又重复一遍:“简重。”
江怀璧面色凝重,霍然起身开了门,冲上城楼,心绪有些太过激动。她去望前方的战场,雪和血混在一处,到处是密密麻麻的战士。
她努力想看清楚,却实在是看不到什么。
沈迟跟上去,将斗篷给她披上,轻声道:“这里看不清的。但因我上次对他太熟悉了,所以这一次他出现不过数秒,我也能认得出来。”
江怀璧泄了那股心上的激动,静静地看着远方,良久才出声:“当初教我武功的师父,名字也叫简重,祖籍岭南,满口的岭南方言。”
第336章 分开
奉天殿外的叛军冲进大殿时, 殿中已空无一人。便如同景明帝消失一般,庆王也没了踪影。众人顿时有些慌,头领迅速下了令,殿中每个角落都细细搜查。
同时让人将消息尽快带给秦珩。
秦珩听闻后一咬牙, 索性不去管赵家了, 转头就要走。不过他并未去奉天殿, 而是在交代了相关事宜后转身去了宫门处。
在他看来, 奉天殿中如今的情况是不稳定的, 很可能是景明帝一方设的圈套。若是他当真进了大殿, 指不定要出事。
至于父王……
他吩咐了人将关押的那些官员都看紧了,若是真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手里也能有筹码, 不至于任人摆布。
大殿中仅派进去几百人,但是几百人并未有收获。景明帝失踪后,连带着庆王也不见了, 现如今的皇宫即便处处都是叛军,他们也觉得不大心安。比如今早莫名其妙从护城河里出现的那支军队。
“所有人不要集中在奉天殿了, 守住周围我们攻占下的所有地方,全力搜寻父王。”
他顿了顿, 问:“京城情况如何?可能腾得出人手?”
“回主子,城中太乱, 恐无多余人了。”
“这样, 你带上我的亲卫, 亲自去城门口,从背后偷袭沈迟和江怀璧,务必将两人拿下,生死不论。”现在这情形, 也实在无须再顾虑那么多了。那下属领命离开。
庆王失踪的消息在几个时辰内便传遍了京城,最开始传得是失踪,但是后来已传成是庆王犯了心疾,已经命归西天了。
得知这一消息后的庆王一派,最先慌乱的正是庆王的心腹,因为也只有心腹知晓他是有心疾的。
现下虽是秦珩在统领着一切军队,但庆王其余庶子手中也或多或少掌着一些兵权。庆王失踪消息传出去后已有几名胆小者因内心慌乱败下了阵,由此将溃乱之气扩散开来。
不过京城内局势依旧倾向于秦珩。消息绝不可能传得那么快,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意识到这其中定是有人作乱。一直这么下去可不行,他只能将重心暂时移到处理谣言上来,顺便斩杀几名扰乱军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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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此次宫乱与从前大为不同,城内城外皆有叛军,守城门将领自然也早有准备,防止偷袭。
但城外有敌军主力,城内再来精兵偷袭,他们设给敌军内外夹击的陷阱,现在倒是自己先尝到滋味了。
他们没有退路。
“他们是直直冲着德胜门来的,攻击方向一直是我们这里,人数只有一两百人左右,但从无失手。穿着与庆王军队不同,看样子应该是秦珩的人。”
“庆王才消失他就这般急不可耐了,”江怀璧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蹙了蹙眉,轻声道,“正阳门那边有了石将军那支军队支援,如今情况已经没那么严峻了。好些叛军反倒从正阳门转过来攻打德胜门,这边前线已经够紧张了,我们该离开这里。”
沈迟不置可否,只问:“你打算去哪里?”
“岁岁,我们回京罢,”她转头去看他,然后出声解释,“既然他们的目标是我们,现如今无论我们去哪里,必然都会跟着。代王军队还需要时间在外周旋,我们不能继续在这里……”
“我回去,你就留在这里。代王军队已经到了,德胜门稳下来以后只要想办法将他们引进京城,大局便稳定下来了。九门提督令牌还在你手里呢,你可不能临阵脱逃。”
他话说得轻松,可江怀璧知道其中的分量,亦知晓他的目的:“你要当诱饵,要让秦珩的计划扑空,可那是百余人的死士精兵!你一个人……”
沈迟笑了笑:“你还真当我从头到尾都手无缚鸡之力?我这些年暗中既然有筹划,便不至于在我危难之际身边连个侍卫都没有。你放心吧,我还等着这场宫乱平定后娶你呢,不会有事的。”
“……至于京中,陛下心里都有数的,既然庆王都消失了,其他的也都很快就会结束的。江家我有派人暗中照应着,你别担心。你手臂上还有伤,记得按时换药,若非不得已别出去,这几日外面风一直都大些。若是庆王真死了的话,秦珩撑不了多久,三五天内乱子就定了,你在这好好的……”
她还从未听到过他这样啰嗦过,喋喋不休又叮嘱好些话,不由自主还是眼眶微润。她知道自己臂上有伤,现下若是真要回去,连缰绳和马鞭都未必握得稳,若因此将他拖累住,得不偿失。
但就是担心他。
她犹豫着,不忍松口,又不知如何开口。
“好了,我再不出面便连回城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想抱住她,却意识到身上的战甲有些冰。只上前一步于她额际落下浅浅一吻,随后拿了剑转身,不带丝毫犹豫。
沈迟准备了与江怀璧身量差不多的死尸,扮成她的模样,带上了马。马在原地徘徊片刻,他恰好有机会回头望了望她的方向,然后绝尘而去。身后百余人的敌军便都尽数跟了上去。
将人带出数里后他才松了口气,心底倒有些奇怪他们为何没有下死手。
若真是他一个人孤立无援,总不能将她也置于危险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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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领兵者为庆王帐下心腹谋士张问。自正阳门失利后他们将重点放在了原本就有缺陷的德胜门,却没想到的是这里城外居然还埋伏有军队。而后才知代王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到了京城!
他几次想将消息传给庆王,但人无论如何也派不出去,朝廷军将城门看守得死死的。
“秦王的军队被困,你北戎那边是什么情况?不是已同北戎王商议好了,他们出三万兵,等殿下坐上了皇位,便将代地宜山以北给他们么?”
这条件对北戎来说不可谓不诱人。北戎近几年内政有些乱,手足之间争权争得厉害。若是北戎王又新增一些土地,那么他自己的王位就稳了。张问是如何也想不通,北戎有什么理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