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易的坐姿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变过, 他懒散地靠着椅背, 视线落在面前木桌神色的纹理上。他晚上在家睡觉突然被带走,没有惊恐失措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甚至没有开口问一句为什么, 他神色平静, 仿佛这里不是警局的审讯室,而是自己家那样自然。
“半个小时了,就这样坐着, 没说过话,连眼神都没乱瞄过。”旁边的警员说。
贺丰宝放下茶杯:“他跟那些愣头青不一样, 十八岁以前他进来的次数就能把警局的门槛踩破, 是个硬骨头。”
警员说:“贺队,我跟你配合, 我唱.红脸你唱白脸,吓他一会儿保准什么都说。”
“没用。”贺丰宝说, “对这种人什么手段都不能使,因为什么手段都没用, 以前他听话是因为林清执在, 林清执能制住他,现在没戏了。”
贺丰宝进了屋,江易看了一眼, 神态自若跟他打招呼:“贺队长,好久不见了。”
“是啊。”贺丰宝笑笑,“四年多了,自从你和云今分手后,咱们已经很久没去香溪边上玩滑板了。”
江易漫不经心道:“林清执呢,怎么没见他?”
贺丰宝眼睑沉了沉,没说话。
警员拉开椅子坐下,翻开笔录本:“别说无关的废话,我问你答,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知道。”江易淡淡地说,“也可能知道,因为油灯街的事?”
贺丰宝和那警察同时一愣,紧接着,警员问:“你承认了?”
江易换了个坐姿,直起身子抻了抻肩膀端详着他:“这有什么可否认的,你们盯着油灯街也不是一两天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把那清理干净,我是去油灯街玩了,怎么,你们抓到现行了吗?”
贺丰宝蹙眉,那警员沉不住气,怒道:“什么油灯街现不现行的?你别给我打岔,我不是问你嫖.娼的事!”
他掏出江易的身份证拍在桌上:“看看这是什么!”
“我的身份证。”江易面不改色说。
“知道我们在哪捡到的吗?在孙玉斗被绑架的现场。”警员问,“你老实交代,孙玉斗是不是你绑的?”
江易原本平静的眉梢听到这句话后微微挑了一下:“我的身份证半个月前遗失了,一个星期前我在油灯街辖区派出所申请补办了,你们应该能查到补办记录。”
贺丰宝跟警员对视了一眼,警员出门去查,屋里只剩下他和江易两个人。
贺丰宝换了一个随意的坐姿,手里转着根中性笔打量他:“听说你去给霍璋做事了?云今也跟在霍璋身边,见过面了吗?”
贺丰宝笑着说:“就当是闲聊,那妮子从前就漂亮,这些年过去更长开了,你就没后悔过当年跟她分手吗?”
江易忽然笑了:“在审讯室闲聊的事情林清执从前也干过,可他当初关了摄影机,贺队,在审讯过程中和嫌疑人聊桃色八卦显然不太专业。”
“不专业又怎么样?”贺丰宝看上去在闲聊往事,实际上每一秒都没放弃观察他,“大不了被上司知道把我开回家,反正成天加班我也干够了,不如回去做点小买卖,周末约上你和云今去香溪玩一玩,晚上再一起去做个大保健。”
“你别看我人模狗样的,主要是受工作所限,要不是碍于这身警服,我也想去体验下油灯街到底有什么魔力,扫黄打非这么多年依然长盛不衰。”贺丰宝跟他胡天侃地,满嘴没几句人话,“江易,你对那熟悉,给推荐几个找乐子的地方?”
不等江易说话,那警员就推门进来了,他朝贺丰宝使了个眼色:“他一个星期前确实去派出所补办了身份证,现场找到的是他旧的那张。”
贺丰宝唔了一声,翘腿坐着,言归正传:“四月九日凌晨12点到12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做什么?”
江易说:“这谁记得?”
“不记得就去想。”贺丰宝说,“闲聊时间过了,现在正式开始问讯了。”
“在给赵云今买粥?那晚她矫情病犯了,大半夜让我去许记粥铺给她打包宵夜。”江易想了想,“也可能是在油灯街的阿盈发廊洗头发,你们自己去查,我记不清了。”
“你在阿盈发廊的经历谁可以证明?”
“燕子。”江易面不改色说,“我每次去都找她,那里其他的人也见过我。”
贺丰宝合上本子:“在这等着。”
他起身出门,江易忽然说:“其实你问讯的方式和他一点都不像。”
“他是骨子里的慈悲,你也是骨子里的暴躁和干.你娘。”
“我今天干.你娘了?”
“没有。”江易用一种平静却能气死人的语气说道,“但还不如干一下,你学他也学不像,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林清执,你用这种和善的语气跟我套近乎反而让我起鸡皮疙瘩。”
贺丰宝装了大半天,尾巴本来就夹不住了,经他这么一说更是恼火。
他把那警员推出房间,怒火朝天地指着他鼻子骂:“江易,老子干.你娘!再给我惹麻烦危害社会,当心老子扒了你的皮!”
……
贺丰宝从江易那出来没冷静多久,又迎来了第二波折磨。
小凤身穿一条宝蓝色的蕾丝裙,刚被警察从被窝里拎出来头发还乱蓬蓬的。
她有气无力的,警员问一句,她要么嗯要么点点头要么敷衍两句,从头到尾没给一个正经回答。
“四月八日晚你人在哪?”
“发廊。”
“和谁在一起?”
“发廊姐妹都在咯。”
“从孙玉斗离开到江易过去,这中间间隔了多久?”
小凤心不在焉地抠着指甲:“五到十分钟吧?记不清了,反正是一前一后。”
贺丰宝问:“你确定那晚看到的人是江易?”
小凤放下指甲,直勾勾看着他:“警官,我已经跟你说了三遍了,就算我认错燕子也不会认错,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啊,监控没拍到他的脸是因为他感冒了戴着口罩,他嗓子里都卡着痰,不想传染给别人这是有公德心,他那晚离开以后燕子还打了两天喷嚏呢,你要问就去问她啊,问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干嘛……”
在隔壁问话燕子的警察也传来回话,那女人更绝,一进警局就妖里妖气地笑,言语挑逗加眼神暧昧,嘴上说话都不带过滤颜色的,把刚毕业的实习警察臊得满脸通红。
女人妖艳地眯着眼睛:“你们到底在怀疑什么呀?我又没瞎,人脸总不会认错的——”
“——就算我真的视力差到分不清人,他底下那根东西我总能认得出来,粗细、长短、形状,进来捣一捣,只要睡过我就不会忘。”
“江易在我那待了一整晚,直到天亮才走。”
警察:“……”
*
清晨。
警局外的小店开张,摆出蒸笼和粥桶贩卖早点,江易买了一个糯米鸡,坐在店外的台阶上吃。
街上车辆川流不息,行人脚步匆匆。
江易吃完早点,对面警局燕子和小凤并肩出来了。
小凤看见江易,揶揄道:“哟,他这是在等你吧?”
燕子不动声色:“别瞎说。”
江易丢掉吃剩的垃圾走过来,小凤很有眼色地先离开了。
燕子站在那,看着江易冷峻淡漠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谢了。”江易递给她一张银行卡,“密码六个零,拿上它离开,永远别回来。”
“我不是为了钱。”
江易:“你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给。让你离开这句话一年前我就说过,你没听进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如果不走,以后生死自负。”
燕子接了银行卡,眼睛红红的。
江易没看到似的,转身离开,他走至街尽头的拐角,一个黑衣男人站在那,江易停下脚步。
“到手了?”他问。
男人裹在宽大的黑色卫衣里,身形略显消瘦,他点头,伸手递出一个U盘:“我不明白……”
“……为什么非要把身份证放在现场?以油灯街监控的稀疏程度,你不放身份证,警察未必找得到你,你这样做真的太冒险了。”
江易:“被警察发现我还有辩驳的机会,被霍家人带走才是死路一条,我的问题太有针对性了,只要孙玉斗不傻,就一定会怀疑我。”
男人蹙眉:“你可以不叫他怀疑你,问出视频的下落不就行了?这样做风险太大,万一霍璋不相信警察的判断和你的不在场证明,你怎么办?”
江易点了根烟,手掌挡风护住烟头上一点橘色火光。
“听天由命。”他吐出烟圈的,淡淡道,“有些答案我必须要知道,有些事我也必须去做。”
*
霍璋在医院陪床一整晚,赵云今在陪他,中途她实在太困,靠在单人病房的沙发上睡了过去,醒来后已经是早晨了。她身上披着霍璋的西装外套,而霍璋只穿一件衬衫坐在床前,孙玉斗刚刚醒来,前来查体的医护络绎不绝。
赵云今是被医护人员的阵仗闹醒的,她起身安静走到霍璋身后。
孙玉斗昨晚被解救后就昏过去了,睡着了还不觉得,今天一起来从断指到脸都钻心的疼,他躺在病床上粗重地喘息,剩余的手指紧紧抠着身下柔软的被褥。
“断指离体时间太长,医生说已经没办法接回去了。”霍璋看上去脸色如常,只是声音冰凉,“不过不用担心,我会为你请最好保姆和护工,保证以后的生活不受影响。”
孙玉斗一口气喘不匀,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绑我的人是江易,我可以肯定。”
霍璋望过去,他因为疼痛和愤怒脸涨得通红:“老子对他那么好,把他当兄弟推心置腹,他却把我的信任当泡屎,反过来咬我一口,操.他娘的。”
一旁的何通问:“你看到他的脸了?还是听见他的声音了?”
“没有。”孙玉斗恨恨地说,“但我百分之百肯定就是那小子,那人开口闭口问的都是我跟江易提过的事,我给那初中小蹄子录的视频,还有你送老爷子的礼,昨儿警察在我不好说,一是怕他反咬我一口把视频交给警察,二是怕他进了局子我不能亲手弄死他……”
“舅舅。”霍璋打断他的话,“昨天你昏过去后,警方在现场发现了江易的身份证。”
孙玉斗怔住:“他被警察带走了?”
霍璋凝重地点头:“今早放出来了,警方审讯了一整晚,发现江易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他在审讯过程中也没有提起视频的事情。”
“……怎么可能。”孙玉斗不信,“我家有没有人进去过?”
霍璋说:“找人去查了,江易我也着人请来了,一会你亲自问他。”
孙玉斗脸色阴晴不定,霍璋虽然看着平静,但心情也绝说不上多好。
赵云今给他削了一个雪梨,轻声问:“如果不是江易,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她这一问,倒是提醒了霍璋——江易和孙玉斗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病房的门敲响,江易被两个黑衣保镖推进来,身上还穿着昨夜在警局没来得及换下的那套衣服。
孙玉斗目光仇恨,江易倒没什么反应,和他打了个招呼。
赵云今眼波流转落在他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璋淡淡道:“坐。”
“不必了。”江易平静地问,“霍先生叫我来是为了昨晚的事?”
霍璋静了半晌,问他:“是乌玉媚示意你这样做的?”
江易蹙眉:“我昨晚被带到警局后才知道孙哥出了事,警察已经查了我的不在场证明,霍先生还在怀疑我?”
“不是他怀疑你,是我。”孙玉斗阴森森地说,“你那晚问了三个问题,还记得吗?抛去小东山里有什么不说,视频和寿礼的事我只跟你说过,除了你还有谁会问这种问题?”
“如果你说的是中学生那段视频,那知道的人未必只有我一个。”江易说,“双喜在车队工作,我前些天听他了一嘴,他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孙玉斗嗜酒,又爱结交朋友,偏偏他酒量和酒品都差,一喝高嘴上就没把门的什么都爱往外说。他强.奸未成年少女的事情知道的人远远不止江易,他那些江湖酒友大多都听到他有意无意当做炫耀的资本提起过。
“至于小东山和寿礼的事,你虽然跟我提过,但我想知道答案直接去问九叔不是更快?何必大费周章去拷问你。”
孙玉斗说:“现场的身份证总是你的吧?”
“是。”江易承认,“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丢失身份证会出现在那里,如果真是我做的,又有几个绑匪会蠢到带着自己的身份证去犯案?”
他十分冷静,就连声音都几乎没有起伏波动:“我和你无冤无仇,没有害你的动机。”
“可你是三房的人!”孙玉斗说,“是乌玉媚那个贱人指使你干的!”
“我现在为霍先生做事就是二房的人,没有受三太指使一说。”江易说,“如果我受三太指使,那背靠三房的资源,我会做得更干净更不留余地。”
孙玉斗没听懂,但霍璋听懂了。
如果三房是为了乌志的事来报复霍璋,那么哪怕等价对换,孙玉斗也不止只缺三根手指头。乌志从赌场出来,手指没了八根,两腿叫人生生拿斧头砍断,一副嗓子被折腾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按三房那位的性子,如果真是她找人做的,断断不可能放孙玉斗这样全乎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