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霍明泽忽然觉得,她孤独极了。
*
江易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时月亮走了一轮,再次爬上了靛蓝的夜空。诊所只剩他和赵云今两个人,赵云今抱膝坐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吃苹果,墙上的投影里放着一部上个世纪的黑白电影。
赵云今起身给他换吊水:“你在这养伤,不方便接待其他病人,所以静汶姐这几天关门休息,她现在回家吃饭了,我换药的技术也还不错,你感觉怎么样?”
她语气平淡,神态无辜,仿佛很在意他的伤情,如果昨夜被她搅弄伤口的人不是自己,江易几乎相信了她的关切。
唇边还留有吃苹果沾上的汁液,她随手拿指尖揩去:“白天霍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叫我今晚陪他过夜,我说今天叫你开车载我来温泉度假了,明晚再去,阿易,你该好好谢谢我。”
“谢你什么?”江易太久没喝水,喉咙火烧一样干哑。
“恐怕霍璋想见的人不是我。”赵云今贴心地为他端来一杯凉白开,“我问过何通了,昨夜有人闯进霍宅杀了韩巴,被霍璋一枪从树上击落下落不明。要杀韩巴的,除了你那位担心他吐出什么秘密的九叔,恐别没别人了。既要是九爷心腹又要了解霍宅的构造,如果我是霍璋,我也会怀疑你。”
“阿易。”赵云今问,“你到底为谁做事?”
江易说:“我为我自己。”
赵云今望着他肩膀处缠绕的绷带,沿伤口往下,心口向上三分的位置,纹了一朵黑色蔷薇花。在一起时她从未在江易身上见过这个纹身,是分手后纹上去的,她伸手去摸,江易身上冰凉,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脸色也一直苍白着。
赵云今的手指在那朵纹身上游移,笑着问他:“去庆祥棺厂也是为你自己?”
江易冷冽的眸子与她对视,又听她说:“霍璋现在怀疑你,能替你掩盖的人只有我,江易,对我说实话,否则我不会帮你。你去过庆祥棺厂,为什么?”
江易阖上眼皮:“为什么去那里,你不是最清楚吗?”
赵云今:“你早知道林清执出事了,却一直骗我。我从没怀疑他的死和你有关,但你既然去过庆祥棺厂,就一定知道些什么,这件事和霍家脱不了干系,这些年你一直待在于水生身边,了解的内情肯定比我多,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呢?”江易反问,“继续留在霍家做霍璋的情妇,继续人不人鬼不鬼地和一群豺狼周旋,继续暗地里收集证据给你哥报仇?”
他蓦地笑了:“赵云今,别那么天真了。”
江易撑着床坐起来,抬头看向连着手臂的吊水瓶,瓶里的药液顺着细细的管子流入他的身体,无法回溯,无法掉头,一旦开始,就只能不停地朝前。哪怕前路艰险曲折,脏臭的泥巴裹住了双脚,茂密的荆棘将掌心划出血色,也要硬着头皮继续走。
——他已经身处黑暗,无法回头了。
赵云今俯下身体,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去了庆祥棺厂?”
江易睁开眼,漆黑的瞳孔紧缩,静了片刻,他说:“两年前我查到了那里。”
赵云今:“你怎么会知道林清执出事的地点?既然两年前才查到庆祥棺厂,你四年前离开我的理由又是什么?”
江易这次沉默了很久,他盯着床对面的墙壁,眼睛有些许酸涩。
就在赵云今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叫了她:“云云。”
这个称呼恍如隔世,赵云今不知多少年没听到了,他的嗓音温柔一如少年时,让她产生一种时空交互的错觉,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仿佛又见到了十八岁那对她满满爱意的江易。
可站在她面前的江易眼神里只有凛冽:“从离开你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从没想过。”
“所以有些事,你知不知道,开心与否,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生气也好,恨我也罢,我不在乎。”
他问:“赵云今,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
夜深,孟静汶归来。
诊所只剩江易一个人,赵云今已经离开了,男人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不知坐了多久。
孟静汶检查他的伤口:“还要住上几天才能出院,这段日子不能洗澡,也不能乱动,要注意休息。”
“不用了。”江易说,“我明早就走。”
从前在林清执身边见过他几次,也听林清执说过他的脾气,他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孟静汶也不会多留。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一个小匣子里找出两个泛黄的信封递给江易:“这是那年他离开西河前给我的,说是如果一年过去他还没回来,就交给你和云今,这些年没有见面的机会,所以我一直保存着,现在是时候给你了,云今的信就劳烦你转交给她。”
信封上的字迹是林清执的,孟静汶转身出去,把病房的灯关上了。
寂静的屋里只有月光从窗口倾洒,江易捏着那薄薄的一页纸,纸上的字不多,但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阿易:
离开前你曾问我,希望你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我让你自己去思考答案。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无法回来听你亲口说了。但如果你再问我,我一定不会啰嗦地嘱咐你要做一个好人,因为不需要我说,你懂得什么是是非对错。
阿易,我在这件事上无法教你太多,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一辈子很短暂。所以,努力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吧,终此一生,不必活在别人的期待里。
哥哥,二零一五年六月三日。】
月色被云翳蔽住,病房里最后一点光亮消散不见。
江易攥着那张信纸,透过薄薄纸面,仿佛看到了那清风明月般的男人正站在面前温柔地叫他小子。
林清执对他说,终此一生,不必活在别人的期待里。
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他殉后,终此一生,漫漫长路,江易都在为他而活。
☆、085
清晨。
霍明芸一向不睡懒觉, 她虽然不需要工作,但依然将自己的每一天安排得满满的。晨起锻炼,上午护肤, 午后美容,晚间养生, 天天不落。长公主一身上下, 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的精致都是用钱堆砌出来的, 虽然自己的毅力也必不可少,但最重要的还是钱。
霍明芸不爱用跑步机,嫌那东西不环保, 她也不爱去人多的地方跑, 嫌空气污浊,霍嵩最疼这个小女儿,斥巨资给她包了市中心风景最好的公园里的一条小路, 每天早晨五点到七点这段时间,这条路只有霍明芸能进。
七点一过, 公园晨练的人渐渐多起来, 霍明芸晨跑结束,在公园门口买水喝。
早晨的街道人来人往, 车流在路中间排起长龙。霍明芸拿下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汗,忽然发现街对过站着一个眼熟的男人。
江易似乎等在这很久了, 面前垃圾桶上的烟槽里积了许多烟头。
打从上一次霍明芸去油灯街找他碰了钉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一段日子了。这些天霍明芸心情算不上好, 每天靠大量的运动排解郁闷, 但想忘的事还是忘不掉,不想记得的人依旧每天在脑子里晃。
霍明芸以前交往过的男人无数,但从来没有哪一个像江易这样让她日思夜想。霍明芸对此也很心烦, 但她身为霍家大小姐的骄傲不允许她一次又一次去油灯街碰壁,因此只能靠运动发泄烦躁,这种心情也被她归结为东西并没有多好,她如此肖想只是因为得不到。但是看见江易那一瞬间,她才发现,动心就是动心了,找再多的借口遮掩都没有用。
身后人潮匆匆,拥挤不堪,但他是能让人一眼辨认出的存在,明明是个底层的混混,却脊背笔挺,沉定得像棵青松。
江易是专门在这等她的,见霍明芸出来,掐灭了刚点的烟朝她走过去。霍明芸左顾右盼,自尊心作祟故意不看江易,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对于他的接近抱有一种紧张而期待的心理。
江易站到她面前,没有她预想中的客气开场,简洁表明了来意:“霍明芸,不是要报答我吗?帮我个忙。”
*
花店刚进了一批玫瑰花苞,赵云今用了一上午时间整理摆放好,午饭随便吃了点,下午就待在店内看书。
花店的生意并不好,当初选址是她自己来办的,特意避开了人流量大的地方,反正开店的钱是霍璋出,亏损与否也不割她的肉,她倒乐意清闲一点。
正看着书,玻璃门上挂的风铃响了。
开业至今,霍明芸是第一次来这,她手里拎了买来的冰咖啡,笑得一脸姐妹情深:“赵云今,这些日子不见,想我了没有?”
说起来霍明芸完全是和她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性子,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凡登门拜访还带着礼物来那必定是有所图谋的类型,赵云今只瞄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就又把心神放回了书上:“有事?”
“好姐妹来你店里捧场,你也太冷淡了吧?”
赵云今说:“开业时叫你捧场也没见你来,今儿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怎么想起我来了?”
霍明芸找了把椅子坐下:“确实有事找你,前阵子我妈不是给我在子公司的采购部安排了一个职位吗?这阵子公司搞十周年庆,我负责布置会场和采买部分,下面的人列的清单看得我头疼,刚好里面有鲜花的采买部分,这不,我第一时间就想起你来了。”
霍明芸说的子公司赵云今有所耳闻,规模不小,十周年庆所需的鲜花应该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虽然作为霍璋的情妇日常花销都走他的账,这个花店赚多赚少并不重要,但没有人会拒绝钱,有得赚总是好的,霍明芸莫名其妙给了这样一个人情,更让赵云今觉得她今天来的目的不单纯。
果然,霍明芸下一秒就换上一副笑嘻嘻的面孔:“好云今,帮帮忙吧。”
不等赵云今答应,她耐不住性子直接开口了:“我听说你昨天让江易开车送你去泡温泉了,十周年庆的花我都从你这里订,到了霍璋那,你就说温泉是咱们三个一起去的,怎么样?”
赵云今视线从书本上挪开,大小姐双手合十,祈求卖乖道:“江易好不容易拜托我个事,是姐妹就帮帮忙吧。”
“可以是可以。”赵云今合上书,笑着看她,“但你得给我个理由。”
“还不是怪霍璋那残废!”霍明芸翻了个白眼,“江易现在为小东山做事,而小东山负责药物研发是最干净细致的活,所以对进出的员工健康要求很高,就怕有传染病或者感染的情况。江易说他前两天骑车腿上摔破几道口子,就这么点事被人私下说给了霍璋,按小东山的规矩他要好一阵子不能去上班,本来就是于水生的干儿子,霍璋早看他不顺眼了,再闹这些幺蛾子霍璋肯定得借题发挥开了他。他不想失业所以求到了我这,要是我跟他一起泡过温泉,不就能证明他的腿压根没受伤吗?”
“求?”赵云今语气玩味。
霍明芸的白眼翻得更大了:“当然了,江易的求法跟别人可能不太一样,你也知道的,毕竟是易爹嘛。”
“既然温泉是和我一起去的,他要求也该是求我为他作证才对,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找到你头上?”
霍明芸说:“你是不是傻啊赵云今?像霍璋这种残废很容易心理变态的,他什么性子?要知道你和江易两个人私下去泡了温泉,那不得气死?他一生气,江易不是更踩着刀尖走路吗?”
赵云今唇边勾笑:“江易想得倒周道。”
“直说吧,帮还是不帮?”
赵云今:“既然长公主开口了,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不过我很好奇,前些日子还因为江易的不识好歹气得破口大骂,这么快就原谅他了?”
霍明芸不争气地说:“没办法,他来找我,虽然还是牛逼哄哄的样子,但我对上他就是没什么脾气,别说骗骗霍璋这种小事了,就算他要我和霍璋干架,我都能二话不说冲上去。当初他救我的原因固然有,但更多的还是一物降一物,我霍明芸交往过的男朋友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个了,这下是真的栽了。”
赵云今重新翻开了手里的书。
霍明芸一个人在那掰手指:“不过以他的家世和条件,我妈肯定不会同意,得想点法子给他找个像样的工作才行。”
“江易只是请你帮忙,还没说要和你在一起呢,你连以后都想好了?”赵云今淡淡地说,“明芸,认识这么多年好心提醒一句,以我对江易的了解,他这人骨子里有股狼性,随时会翻脸咬人,不值得你这样惦记。”
“那等他咬我再说吧。”霍明芸满不在乎,她见赵云今认真地看书,倾身看了看她的书皮,“你在看儿童绘本?讲什么的看这么入迷?”
“小狼和小狐狸的故事。”赵云今慢悠悠翻页,“有一天森林里的狮子咬死了小狼和小狐狸的长颈鹿哥哥,小狐狸决心给长颈鹿哥哥复仇,而小狼却离开了他们一直居住的蘑菇屋,几个月后小狐狸再见到小狼是在狮子的身边,小狼帮狮子捕食,帮狮子欺压森林里的其他小动物……”
“他还装作从来不认识小狐狸,对小狐狸撒谎。”赵云今抬起头,望着霍明芸,“你觉得小狼这样做是为什么?”
霍明芸说:“怪不得骂人的时候总用白眼狼这个词,这只狼肯定是攀上了高枝,想和从前的生活说拜拜了,你想啊,长颈鹿哪有狮子厉害?”
“如果小狼待在狮子身边是为了忍辱偷生,伺机反扑,为它的长颈鹿哥哥报仇呢?”赵云今问,“如果是这样,它为什么要骗小狐狸,不能告诉小狐狸它的计划,让小狐狸帮它出谋划策?”
霍明芸说:“儿童绘本里会讲这些吗?你到底在看什么?让我瞧瞧。”
赵云今按住她的手:“明芸,没有回答问题之前,不能先偷看看答案。”
霍明芸想了想,说:“它也许是为了保护小狐狸,毕竟狮子是森林之王,伴君如伴虎,一个弄不好,小命都难保。”
赵云今松开手,霍明芸翻开了绘本,见里面画的内容明明是龟兔赛跑,疑惑问:“哪有狐狸和狼啊?”
赵云今温柔笑笑:“只是随口讲个故事,别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