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仰头朝楼上看了一眼,薛美辰得到允许已经进了病房,霍嵩房间的窗户被雨糊花,但灯火依然明亮,也许会彻夜不熄。
暴雨夜的凉气渗透进单薄的裙子下,她理了理潮湿的衣摆,转身离开了。
……
霍明泽接到消息回来,见霍明芸正站在雨里,望着乌玉媚远去的车子发呆,他问:“你看什么?”
“在想乌玉媚的话。”霍明芸蹙眉,“她虽然恶毒,但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如果韩巴真是她派去的,救我的人又怎么可能是江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你说江易到底谁的人?乌玉媚不信他,霍璋也提防他,还有赵云今……”
她想起那天江易抱起赵云今时嘴里呢喃的名字,他叫她“云云”。曾几何时,霍明芸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小名,她也叫“芸芸”,当初江易望向她的目光复杂而凌厉,那时她只以为是这叫法亲昵,他不喜欢,现在想起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不会吧,应该不会……”霍明芸摇摇头,低声说,“才给她开了几个月的车而已,不至于发展得那么快,敢在霍璋眼皮子底下偷情吧。”
霍明泽刚从酒吧回来,身上的酒味浓郁,霍明芸隔得老远就能闻到,她扇了扇鼻子,把外套脱下来丢给他:“你还是换一身吧,爸今晚可能要立遗嘱了,别被他看到你这幅样子,他都病成那样了,你还有心思喝酒,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霍明泽面无表情,没穿她的外套,而是问:“你刚才说,江易和赵云今怎么了?”
*
乌宅。
于水生等在门口,乌玉媚下了车,他走来为她撑伞。
保镖识趣地散开,留下两人慢慢朝屋里走,乌玉媚望着小院里的假山芭蕉和凉亭池塘,脚步停下。雨帘厚重,压得空气沉闷潮湿,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水里的鱼浮在水面吐泡,于水生另只手拎着收音机,里面放着她最爱听的昆曲《牡丹亭》的唱段。
“第一次见你那天,帝王宫里就放着这首曲儿。”乌玉媚平静地说,“当时没觉得多好听,后来却记了这些年。”
于水生:“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
“为什么不提呢?没有那段日子,哪有现在的我们?”乌玉媚笑着,“虽然不堪,但有你陪着,也不算那么难。那年帝王宫被查封后,我是真的想跟你安安静静做一对平凡夫妻,上班、下班、买菜、煮饭,可一晃这些年过去,没想到把自己过成了这样的光景。”
“接近霍嵩图的就是他的钱,结果陪了他这么多年,遗产没捞到,小东山也没了,霍明芸虽然蠢,但有句话说得对,男人这东西最现实,真到临死关头,分得清谁是家人,谁是玩物。”女人唇角的笑笑渐渐变冷,“他和那些男人一样,嘴里说着爱,其实根本没把我当人看过。”
于水生眉头皱得理不开:“霍嵩算个什么东西,叫你看开点,你偏把他放心上,就算没有霍家的遗产,这些年攒下的钱也够我们用一辈子了。”
乌玉媚盯着涟漪阵阵的水面:“他不算,可我就是不甘心。”
“我来到这世上,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让我一生坎坷,进霍家只是为了活着,明明谁都没招惹,偏偏薛美辰百般侮辱我,就连我看着长大的霍璋都要和我过不去,他小时候来拜年,总是一口一个乌姨叫着,我以为孩子的心是最干净的,可他长大以后还是算计到了我头上。”
“我在小东山上花费了十几年的心血,转头就被人夺走,凭什么?”
她转头看着于水生:“你不是说要解决掉赵云今肚里的孩子吗?她为什么还好好的?”
于水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还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我听到些风声,王勇落在警方手里了,金富源一直没消息,说不准也和这有关。”
乌玉媚瞳孔骤然缩紧,随即冷笑着说:“现在就连警察都不放过我。”
于水生:“怪只怪霍璋突然接管小东山,我们才会被逼得那么急,否则一定不会叫警察发觉,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王勇被抓,金富源下落不明,警察可能就要查上门了,娟娟,我们离开西河吧,去国外避避风头,操劳了这么多年,是该过过安稳日子了。”
乌玉媚没说话,于水生松开手,将她肩膀拉正,直视着她:“那年你说要做人上人,我就帮你接近霍嵩做了霍家三太,你说钱要握在自己手里才有安全感,我就帮你打理小东山,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命是天给的,改不了了,比起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更想你过得开心。小东山这些年经营的收入够我们好好过上一辈子了,虽然比不得霍家的日子奢华,但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吃苦了。”
乌玉媚偏头望着池塘里的游鱼,眉头蹙起又松开:“可我害怕,没钱没权就是蝼蚁一只,蝼蚁就会受人欺辱,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那是以前,都过去了。”于水生温声说,“现在你有我呢。”
乌玉媚没再说话,于水生也不再开口,就静静陪着她。
《牡丹亭》的曲儿唱得缱绻,她似乎在想起了什么,陷入陈年依稀的旧梦里。
过了很久,她问:“我们能去哪儿?”
“钱足够用,我先带你去世界各地逛逛,再到北欧买个农庄或牧场,招几个人守着,我俩就过过安详的日子,白天看奶牛挤.奶,晚上在篝火边烤羊,我这辈子还没过国,就连西河都没出过几次。”提起以后,于水生那平日冷肃的脸上罕见地露了几分温柔,“春天撒一片草的种子,到了夏天就可以放羊。”
乌玉媚问:“那秋冬呢?”
“你怕冷,冬天带去你更暖和的地方。”
她问:“你是不是早想好了?”
于水生笑:“想许多年了。”
也许是于水生给她描述的未来太过美好,再也许是明白今非昔比,霍家三太当得不如意,生意也难以继续,换一种生活才能确保自由和活下去,她往日古井无波的眼里出现了些许的向往和渴望。
乌玉媚刚要开口说话,在这顷刻不停的暴雨里,门口有个人冒失地跑进来,一路磕磕绊绊,差点跌进了池塘里。他跑到回廊下来,满身湿透,口齿不清地喊:“九爷,金……金爷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他……反正您自己去看吧,他说一定要立刻见您!”
☆、106
暴雨夜格外清寂, 街道上污水横流,除了噼啪的雨声外,没半点其他声音。
警员递来一杯热茶:“往常只有春天才会下暴雨, 现在都入夏了,这么大的雨实在罕见。”
贺丰宝站在窗前看窗外雨景, 嗯了一声:“让我想起了那年的大雨, 差点淹了半个西河。”
“贺队说的是15年那场吧?那年我还在读警校呢, 香溪涨水,半夜一直淹到了宿舍楼,我们整栋寝室的男生都下去帮忙排水。哦, 我还记得, 每栋宿舍楼前的宣传栏上都会贴历届优秀学生的照片,我念书那年上面贴了您和一个叫林清执学长的照片,当时好多女同学都想考到西河支队做您同事呢。”
“是吗?”
警员:“虽然那位学长履历也很优秀, 但相比起来您更帅一点。”
贺丰宝回忆起林清执那张英俊的脸,又想起他墓碑上的照片, 笑了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那位学长毕业后去哪工作了?你们读书时被喻为警校那一届的双子星, 但后来好像很少听说关于这位学长的事。”
“就在西河支队。”
“我们局?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贺丰宝目光下沉,望着院里那棵挺拔但缺了一半的白杨树。
那年春天被雷劈掉的树杈留下了粗粗的一道疤, 被雨水一打,陈年的灰尘消融, 露出了掺白色的木色。
他嗓音平缓沉定,听不出悲喜, 却有种混沌的力量:“几年前, 因公殉职。”
“这太可惜了。”警员问,“是因为什么?”
外面的人敲门:“贺队,提审王勇的时间到了。”
“以后你会知道的。”贺丰宝拍了拍警员的肩膀, 转身出去了。
……
审讯室。
虽然道上都叫一声勇哥,但王勇是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平头平脑,光看样子很难将他和一个穷凶极恶的人贩子联系起来。根据赵龙胜提供的线索逮捕他后,这已经是第八次提审了,前几次他也吐出了不少东西,对警方侦破西河市的人口贩卖组织有不小的帮助,但关于“老金”的事,他一直咬死不知。
如果说王勇是混道多年的老油条,那贺丰宝就是油里比他滚得更久的经验丰富的油炸糕。
他那点心思无从隐藏,贺丰宝只要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有东西瞒着警察。交代了一部分也是交代,交代了全部也是,但他为什么对此讳莫如深不肯透露半个字,背后的原因只可能是代价太大。贩卖人口或许会让他吃上几十年牢饭,可关于的老金的事一旦被查出来,可能就不是牢饭那么简单了。
前七次提审,贺丰宝没多说,只像无头苍蝇一样反复询问他关于老金的事。
王勇不说,警察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继续收押,他以为这次提审也一样。
贺丰宝坐在桌前玩笔,目光淡淡略过他身上。
他进来坐了十多分钟,一句话没说,就在王勇等到犯困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金富源已经抓到了。”
王勇表情出现片刻的凝滞,随即问:“金富源是谁?”
贺丰宝:“你可以继续装傻,但金富源可是全都交代了,他说跟你合作很多年了,根本不是你嘴里的不熟,什么只知道他叫老金其他一概不知都是狗屁,你们私下里可有不少往来呢。”
一旁的警员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贺丰宝满口跑火车的时候神情总是格外的正直,叫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金富源、器官、小东山、霍家。”贺丰宝唇角勾起笑来,“我没说错吧?”
王勇一开始平静的表情渐渐凝重,坐姿也由懒散靠着变得开始不安起来,贺丰宝说:“今天提审你不是为了问东西,是和你说再见的,审了这么久也有感情了,离开前和你道个别。说起来可惜,王勇,你本来有机会戴罪立功的,现在看来金富源比你更聪明,最起码他知道为自己考虑。”
王勇不说话,贺丰宝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递给警员,起身走了。
王勇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背影,似乎在试探,等到贺丰宝真的离开审讯室后才出现了一丝慌乱。
“贺队。”警员追上来,“你怎么确定王勇之前有所隐瞒,万一他确实不知道金富源的底细,那不就露馅了?”
“如果王勇真不知道,那他对我们就没有用处,露馅就露馅,要是他知道,诈一下也没什么。况且器.官买卖这么大的事,对方可能和完全不信任的人交易吗?我信王勇对这事知道的不深,但要说一无所知,那就是鬼话连篇了。”贺丰宝说,“这些天别理他,给他时间清清脑子,金富源这条线还得继续去查,他是关键,只要找不到人,这案子就没法继续下去。”
门外有警员急匆匆跑进来:“贺队!贺队!”
“大惊小怪什么?”
窗外闪过一阵惊雷,轰然炸在耳畔,一声雷后,雨声更清晰了,哗哗地冲刷着大地。
刚进来的警员说:“今晚雨太大,刚刚香溪涨水,现在城南低洼处的部分堤坝已经淹了。”
贺丰宝看他的目光像看个傻子:“你看这事儿像是归我管吗?”
“不是让您去处理的。”警员气喘吁吁地摆手,“市政工程早就派人去抢险了,周边群众也都疏散了,但是在抢修中发生了意外,一个叫吴新立的工人受伤被送到了医院急救,在抢救的过程中,医生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递来一个手机,很低端的牌子,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医院本意是想用手机联系他家人,但是却在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就直接报警了。”警员说,“和您几年前办过的一起案子有关,您自己看吧。”
*
如果从城市上空看,西河的天空一定被阴云笼盖得没有一丝缝隙。
离开油灯街时天气还算好,到达小东山时,雨大得盖住了整面车前玻璃,几乎看不见前路。
双喜刚才追着江易,非要上车跟他一起来,此刻正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拿抹布擦窗上的水帘。他缩回来时,衣服已经被淋透了,不停朝座位上渗着水,雨水冰凉,他冷得牙齿打颤:“阿易,如果没有急事明天再去吧,雨太大了,两边山壁又高,万一滑坡了怎么办?”
江易没有作声,车子在山路上慢腾腾行驶着。
夜深时分,小东山灯火全灭,偌大的园区陷入一片漆黑的寂静里。
江易在路边停车,将车钥匙丢给双喜:“我进去了,你把车开回去。”
双喜头上顶着一条白毛巾,傻愣愣地问:“你去干嘛呀?”
这样罕见的气象,江易却执意要来小东山,哪怕双喜再傻,也知道他有重要的事要做,可江易向来这样,一个人独来独往,一个人把话藏在心里谁也不说。明明坐在同一辆车里,双喜却觉得和江易之间隔着千万重山,总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江易目光直视前方,却被模糊的车窗挡了回来,望不到更远的地方。这样的暴雨和那年春天如出一辙,雨水一样瓢泼冰凉,眼前也同样是茫茫夜色,小东山的夜景似乎和庆祥棺厂的残影重叠到了一起,许多年后依然历历在目着。
“二不是二,是兔耳朵。”他喃喃自语。
双喜:“什么?”
江易闭眼靠在驾驶座:“我怎么以前从没想过。”
“你现在回去,别说今晚来过这。”江易拿起后座的工具包,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下了车,双喜想也不想跟着下去。